豆腐堰的水已变凉。
四周土夯的堤坝上,高大的梨子树错落地排成两行。
果树多,树枝更多,对,叶子最多。
秋,风寒。
树,抖下自己的叶裳,给地面母亲盖上,还高举着坚硬的臂膀:“瞧,我多棒!”
落叶摇情满堤树。
落叶注定是秋天的形式,多少树叶的巴掌被纷纷摇坠,再也拍不响热烈的心事。
树枝,有的是竖起的指头在风中乱指,有的却是牙齿。
其实树叶本来就是树木的舌头,舌头掉了,树们露出牙齿。
风寒,齿冷,果树们龟裂开树身。
南堤不是难题,南堤上,梨树下,姑娘指爪长。
与高大粗壮的梨树相比,姑娘何其啊。
姑娘十一二,树高三四丈。
一米三四高,树围一米三四余。
拾梨树叶。树叶比的手掌略大,是桃儿形,有像是人心。
的手指纤长细柔,拾树叶的动作快若琵琶女的一番轮指,所以她不用柴扒抓。
树叶还没有干透,黄中带绿,还残存着夏天的景致。
即使有早就枯黄了的,她也不拾取,那是容易破裂的。碎叶若落在棉朵上,就成了麻烦事。
左手拾叶,右手一根大竹针,针上串一根长长的细藤当线。
那细藤,就是把新鲜棉花杆在田泥里浸泡一周到十天后,取剥下来的皮,搓洗掉表面的粗皮后再晒干,所制成的棉麻。这样的棉麻,只要勤快,动手去制,那是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原料是取之不尽,工艺也不复杂。
今年的棉花还没有收摘完毕,还不能制棉麻,用的,是去年出产制作出来的。
左手的树叶飞快摞成一叠,右手微微一挺,大针穿叶而过,树叶就串在了藤线上。她穿树叶,就有像穿辣椒。
★.
犁树叶当然不可能是辣椒,甚至能从树叶上闻到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是梨子的,也是他们家的滋味。
蹲着前行,那串穿成褡裢的树叶拖在身后,飞快长长,如同鸡毛弹子,更如同姑娘粗大的辫子,跟着走。
这样的树叶褡裢已经有好几十串,每串基本一样长,差不多是一丈。摆满了豆腐堰南面的大堤。
叶串在秋风中微微蠕动,仿佛这条六十余丈长的堤坝是条巨龙在轻轻晃动。这个瘦瘦的女子,无意中创造了奇异的景致。
豆腐堰四四方方,每道堤一样长,阔二十四亩,正是人字形忧乐沟的那张大嘴一样。
嘴大吃四方。
十一二的姑娘拾落叶,已经几个时,她没直一下腰,没抬一下头,更没有停一下手,这世上还没有多少能令她分心的事,她才能如此专注,也是日常的磨练多了,她才有这样勤快。
落叶是夏天的碎片,被秋风纷纷摇落。
夏天的碎片极易燃,燃放的热力很高,是忧乐沟的村女爱惜的柴禾。
叶串摆至堤坝的尽头,才抬头从树枝间看了下天。
从枝条的缝隙间望上去,天是一张破得很碎的脸。
斜阳仍在,残阳如血,血流满天。
天破碎,漏下寒风,吹动的衣裳,裳舞猎猎,衣正单,人只影。
的身子很单薄,她又瘦又高挑,没有一多余的肉。
大大的眼睛椭圆的脸,圆圆的嘴长长的眉。她的脸洁洁白白,干干净净,不仅没有一多余的肉,就连痣或雀班都没有一颗。
夜已临,把叶串拖拢,聚集成两堆,就似两座山,就是她的劳动成果。
用手一张一张捡,想起来是很慢,人家用竹扒一捞就是一幅宽呀。
★.
若有谁敢用柴扒与的徒手来比一比快慢,那是找上来丢大脸。
洗干净双手,坐到堰水边梳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堰塘蕴水清澈得跟一样没有杂念。
秋水已经复印了她的容颜,两个隔得很近,足尖都快靠近足尖,成俩,她不孤单。
豆腐堰中,秋水荡漾,夕阳全部化开,西方的天际消肿了,血色越洗越淡。
曾经被戳破的天越来越暗,夜色姗姗而来,磨磨蹭蹭如同谁解沉舟的文字,来得很慢。
夜色如浓浓的黑发柔柔地降到颈项,纤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短短的木梳,将自己的秀发快速地理顺,再绾上去,绾成一个不松不紧的结,用一条浅色的头绳扎起,发结就如同上天注定的命运,牢牢盘踞在的头。
她在等,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风乍狂,豆腐堰中掀起的波浪,堰塘中央的波滔奇怪地蜂拥成一堆。
的眼睛深深地盯着那里,直盯住那堆波滔深深处。
那不就是埋葬微微的那堆波滔吗!
心底呼唤一声“姐姐!”
那一声呼唤染满了秋夜的初寒和晚霞的余血,从蓦然苍白的口里发出,横渡堰面,坠落向堰塘中央那突出来的咽喉。
那堆咽喉一样的波滔吞下了那一声无音的呼喊,似乎满足了,很快平静下来,重新埋进了水面,宛如回到了牠自己那无底的深渊,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现象,灵异得象童话中的景致,偏偏就只给她这个亲妹子看到了,破天,也没有人会相信。
她只在心里又叫了一声:微微!
她就走了,她真走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这不行!
挥去单衣单绔,贴身是一套洗得发白的旧泳装,才微有曲线。
4★.
一跳入水,清澈的塘水张开一个给她量身定做的洞口,洞口微微激起涟漪,把她完美地吞噬,涟漪极快地被挣抢而来的波浪覆盖了。
那堆埋葬了姐姐的波滔才消失不久,还能不能追上?
姐姐已经去了,就不能再去,这是一定的。
微微淹死了,学会了游泳,这是必须的,尽管在忧乐沟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学游泳。
她在远远的深水区冒出头来,踩着水搓洗清白的身子。每天洗澡只会使自己更干净,那些鄙视她的女子敢比一比么?
水稍寒,寒怕什么?贫寒的日子已经过惯了。冷水冷得过世态人情么?年纪虽,她却早就不怕了。
一面洗,她一面在等,等一个一定会来的人。
即使已经把自己洗得很干净,她还是在洗,边洗边等,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那人却不是微微,微微是等不到了。
那人年纪也还不大,却绝对是个大男人,就是他教会了她游泳。
南堤的那头,沿着成行的梨树下,走来了那个伙子,到了那两堆叶串的旁边。
他不是空手来的。
他没有那么空。
他快步走,白狗添财跑着追在身后。那根名扬忧乐沟的超大号弹木扁担横在他宽厚的左肩,有节奏地弹奏着,低调的滑音吱嘎着动听的乐曲,这还是陈二公子教会他倾听的。
弹木是忧乐沟的特产,原本也叫檀木,不是外界那种千金不易的奢侈品,但外界纵用千金,也买不走忧乐沟一钱弹木,只因陈家千百年来,都在禁卖它。
为了与外界的檀木区别,是陈家改名为弹木。弹木很稀少,很难等到长成参天大树就会被砍伐掉。
到发丝壮到三人合抱,弹木都有着极为适中的弹力。一旦凉干,就刀砍不伤对折不断。
5★.
石匠们常常用弹木来做大锤二锤和手锤和砧子的把手,也是做锄杷和扁担的最好材料,只是寻常农家还用不起。
每一节弹木的弹性,和成器后的变性,都不是很一样的,做成扁担,需要推测弹木的弹性变化,特别是弹木‘走样’的数据,得有着精准的预测,每一条墨线都不能有一的差错,而且每一次推刨的方向轻重厚薄角度弧度,都有着极细微的讲究,得把每个预知都变成下一个达成,否则就做成的就是四不像,只能浪费珍贵的木材而已。
整个龙王镇,敢用弹木制作扁担的匠人,只有一位。
超大号的弹木扁担,全镇也只有两根,是陈家的当代家主陈总工程师亲手刨制,本来是为陈二公子量身定做的。
弹木扁担完工,因为材料足够,就做了一对,一根面子,一根里子。
试用之下,陈二公子爱不释手。但他再本事,也不能同时用两根扁担挑货。他考虑到只要有一根就几辈子都用不完了,为了物尽其用,这不,就送了一根给忧乐沟的另一位年轻大力士。
人家不愧是义门家风中人,世代诗书传家,事无具细,无不行止有度。
陈二公子要送人,还是亲自上门,把两根扁担都带去了,由这伙子自己选。
伙子放下担子,他的双手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弹木扁担,直到余热散尽,他才放开手直起腰来。
弹木扁担也许已经是他家最贵重的宝贝了,由不得他不爱惜。就连不可一世的鱼猫子汪家父子,也只有一根花梨木扁担,那已经是好上天的,却也远远不能跟弹木扁担相比。
花梨木就是谷花梨树的木材,谷花梨子酥脆爽口,其木质却细密瓷实,是龙王镇雕刻公章私章的最佳木材,都是以寸来计价的。忧乐沟所有的梨树都是陈家种下的,都是陈家下令禁止砍伐的树种,只有自然生成的枯枝可以让人用,能遇上一丫可以做成扁担的枯枝,是汪家祖坟冒烟才有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