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益州的何生,跟随商队抵达益州后,双方很快就分道扬镳,于是,他此刻只身一人上路,在益州花了几天时间打听去往太平州的注意事项后,立时就动身往太平州而去。
两个多月的行程中,何生增长了非常多见识。
他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有心的人,途中跟着商队学了不少东西。何生为人虽然沉默寡言,与人相处倒也称得上落落大方。途中,只要商队所需,何生二话不说便动手帮忙。许家叔父本就受许淮所托,有心佛照何生,出行后辗转了几个地方,许家叔父见着何生为人谦虚且通透,做事严谨可靠,加之又识文断字,许家叔父便很是赏识他,得了空闲就提点几句何生。
几个商贾合资的队伍,雇佣了人手帮忙,这些被雇佣的人员若想跟着捣腾货物,必须得向商队交纳一定的佣金。何生既不是被雇佣的人,也没有入股商队,因有许家叔父提点、做靠山,搭着商队这辆顺风车,他若是想捣腾货物,也是容易得很。
何生虚心学习,眼见着商队各个把货物捣腾几遍后都赚了几倍有余,他并不豁然出手。
此次出行,只带了四十余两的盘缠,若是亏了,就什么都没了。何生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若是出手,必须得稳扎稳打。
一路见着别人赚钱,何生依然心平气和,偶尔有人怂恿他赶紧出手,何生也是笑笑了之。一晃过了一月有余,便是许家叔父也以为何生为求稳妥,并不敢倒卖货物。
谁知,过得几天后,何生突然小露一手,就赚了近二十余两。二十多两对这些商人来讲虽是小钱,可何生只投入了不足五两而已,这样的赚头便是精于此道的许家叔父也很是惊叹。
此后,何生一路稳扎稳打,抵达益州后,手中已经握着近二百余两的银钱。手头宽裕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失踪的弟弟,也就方便很多。
整个途中,并不是谁都能稳赚不赔的。有些货物买进后,因估算失误,到了目的地没有卖出去或者卖不上价格,如果继续运到下一个地方势必会增加很多费用,谨慎的人亏上一些也要出了货。何生之所以每次都能稳赚,一是他出手的数目小,二是在心中仔细估算过后才会出手。
由此可知何生话不多,但非常善于观察、思考。
行商是一门学问,讲究的便是不走空,由许家牵头的这个商队,刚从大良镇出发时,随行托的货物八成是上佳的木炭,换到水路时,这批木炭转手卖完,就开始捣腾药材、茶叶。在繁华的城市将药材、茶叶出手后,换成了价格相对低廉的布帛……
何生一路行来,便将商队的作为反复思索过,等自己出手时,便也稳妥得很。
刚抵达太平州,因为长期奔波,何生晒黑了,也清瘦了。天黑之前进入这间客栈时,何生无意中见着掌柜抱着自家孩子嬉戏,那情景刚刚一入眼,便仿似撞击了心灵。
何生猛然间醒悟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着儿子榆哥了,这段时间,尽管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干正事,不要花费太多时间去思念家中的父母妻儿,可有些人、事并不是你想忘记就能忘记,想忽视就能忽视的。
夜风呼啸,枕在客栈温暖的床上,何生辗转反侧一直入不了眠。闭了眼睛就忍不住思念家中妻儿。
特别是在漆黑的环境中,何生将张惜花准备的最后一条肉干啃完时,他的思家之情便怎么也止不住。
他的榆哥,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子,还有妻子惜花……也不知道家里人如何,可有及时收到他的信?
思念是痛苦的,思念也是甜蜜的,何生放纵自己品味这折磨人的思念之情,等何生收敛好情绪后,他迫使自己入眠,翌日清晨,在客栈里备好干粮,何生直接往目的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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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新年已过。
何家自从在许家时收到过一封何生的信后,何生自此再没有给家里寄过信,因为没见到儿子准时归家,何大栓与何曾氏夫妇日夜难以安眠,家里这个新年亦是草草过了。
而张惜花如今的肚子笨重,也快到了预产期,这两日睡眠都成问题,每每半夜醒来,就要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村里的稳婆江大娘是经常上何家门给张惜花看肚子的,那天江大娘说张惜花的日子约莫就在这半个月左右。何曾氏怕有个闪失自己照顾不到位,也是因儿子不在家里,怕儿媳妇思虑太过,何曾氏早早就去阳西村把蔡氏给接到家中。
预产期的后半个月,张惜花有自己的亲娘蔡氏在身边开解她,她的心情总算开朗不少,心情好转,接下来的日子,身体一直很正常,健健康康等到了肚子发动那一日。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在春耕正式开始那一日,张惜花在家里顺利生下一个白胖的女婴。何大栓与何曾氏非常高兴,大家都说这闺女是个生来就带福气的。
何生不在家,何大栓做主给孙女取名叫何桐。他大字不识一个,抱着乖巧可爱的孙女在家门口逗留时,无意间瞥见门口的梧桐树花开正盛,想到孙子榆哥的名字也是一棵树,不由心下一动,当即就给乖孙女取名叫桐姐儿。
为此,何曾氏狠狠地埋怨了他一顿。
何大栓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名字好,无论何曾氏如何说,他就是不肯改名。
桐姐的洗三办得十分热闹,桐姐的满月酒也办得很温馨。满月那一日,亲朋好友全都上门了。
何元慧抱着桐姐来回走动,桐姐睁着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姑姑看,天真的小眼神,加上那胖乎乎的小脸蛋是越瞧越让人觉得可爱,喜得何元慧当即笑道:“哎呦……我们桐姐真是个小美人,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现在大姑姑就被迷得不得了咯。”
何曾氏在旁边嗔道:“你个不正经的。说什么话呢,她还是个毛孩子呢,别整天在我们桐姐面前说这些。”
在何曾氏心里,小孩子的面皮是十分薄的,禁不起别人的夸奖,所以不能整天对小孩说这些。
何曾氏将桐姐换下的尿布拿开,便对大闺女道:“给我抱吧,这个点该哄她睡觉了。”
何元慧抱着桐姐不肯撒手,笑嘻嘻道:“娘,就让我再抱一会,你看我们桐姐还没打瞌睡呢。”
因为连续生下三个小子,何元慧稀罕闺女稀罕得不得了,自己弟弟的闺女,那也跟她亲闺女差不多,她是打从心里就喜欢桐姐的。
何曾氏无奈道:“臻哥刚刚还哭了呢,你也差不多给他喂奶了。你瞧瞧你,臻哥是你捡来的吗?孩子哭了当娘的都没发现。”臻哥是何元慧的三儿子,现在还是个哇哇待哺的幼儿,这些天一心扑在外甥女桐姐身上,臻哥还多亏了何曾氏照料。
何元慧将桐姐递给何曾氏,皱着眉头道:“娘,我可要再给你说一句,你可不能因为桐姐是女娃,就忽视她啊。咱们家不兴那些个重男轻女的。”
“你胡说什么呢?”何曾氏小心翼翼地接过桐姐,看着桐姐砸吧了一下嘴巴的可爱模样,不禁笑了,摆手道:“你们姐弟四个从小到大,你看我和你爹有忽视过你和元元吗?”
那倒也是。何元慧瞬间放心了。
桐姐的满月酒后,何元慧并没有当即回到自己婆家,留下来待了几日才走。
她走的时候,何曾氏与张惜花都舒了口气。这些天,何元慧争着带桐姐,因为臻哥也是吃奶的年纪,何元慧奶水充足,多喂一个桐姐也是可以的,她心里舍不得桐姐,便想把桐姐一块带到杏花村去住段时间,别说张惜花了,就是何曾氏与何大栓都不肯让桐姐离开家里。
何元慧胡搅蛮缠了几日,终于放手了。
临走时,何元慧对着张惜花眨眨眼,露出笑容道:“惜花,你看爹娘稀罕桐姐的劲儿,这下不用再担心他们不喜欢桐姐了吧?”
张惜花心说她从来没怕过公公婆婆不喜欢桐姐,不过她见着大姑子调皮的模样,只能无奈地点头附和。
何元慧笑眯眯地说道:“可惜你们都不同意把桐姐给我带一段时间啊。”
张惜花心下大惊,敢情大姑子是当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呢。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她哪里舍得让桐姐离了身边,于是就故作不言语,不打算附和大姑子的话。
何元慧见弟媳妇纠结的表情,十分坏心眼的再补充了一句,道:“家里那三个小子,往后呀,不管桐姐看上了哪一个,我都二话不说将他给了我们桐姐。”
张惜花:“……”
这下连要做亲家的话也说出口了,本来在门口逗留,打算让闺女与儿媳妇说点私己话的何曾氏,当即推开门,赶人似的道:“又胡说什么呢,你这丫头越活越回去了。我们桐姐还小呢,以后不准再说这个事。还有,大郎赶着牛车在外面等你多时了,你咋还不走?”
何元慧笑嘻嘻地嘟囔道:“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娘家不值钱咯,这就被人赶出去咯。”
张惜花听了这话,不由也笑了。
何曾氏抱怨般笑道:“这丫头,日子好过了就没一点规矩了。”
大姑子原本就是性子极为利索的人,自从李家分家后,平日没有公婆、妯娌的矛盾,她那性子是越发开朗了。张惜花深深感叹一句。
等送走何元慧,何曾氏便把桐姐抱住,对儿媳妇道:“我抱了她出去,你再睡一会。”
普通老百姓家,妇人做月子最多是做一个月,按理张惜花原本就已经出了月子的,因她怀这一胎不仅没有长肉,还消瘦了很多,坐月子期间各种补汤依然没有胖回来,何曾氏不怎么放心,为了让儿媳妇养好身体,便打定主意让她再坐半个月。
张惜花对着镜子,盯着自己那张消瘦的脸蛋,想着何生就快归家了,不能让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因此也配合公婆的建议,老老实实的调养身体。
迎来了新生命,何家的日子表面上欢天喜地、其乐融融得很,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隐忧,不过是怕彼此之间担忧,大家都压在心里不说。
原以为桐姐满月后,何生不久就该归家了。谁知道,一直到秋收时分,何生依然没有回来。
何大栓往大良镇许家去了几次,都没有收到一点何生的音讯。
秋收过后,寒冬很快来临。白皑皑的雪几乎将整个世界覆盖,瑞雪兆丰年,今年的收成很不错,下西村少也缺粮食的人家,村民们窝在家里猫冬,都不出门了。
再有几天就要过新年。何大栓做主,将家里那头大肥猪请了村里的屠夫宰了,半只卖给了屠夫,留下半只家里吃,除了送给亲朋好友的份,张惜花与何曾氏婆媳将猪肉分成几份,有的制成腊肉、有的腌制在坛子里,另外一些放在院子里被雪冰冻上,留着就等过年那几日泡制成各种菜肴,一切待续,家里人都期盼着何生会突然之间回到家里。
在下雪前,何大栓又去了一趟镇里,就听说太平州那边前一段时间又发生了特大洪灾,好多村庄都被洪水淹没了。何大栓不敢去想自己的儿子会如何,他也根本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家里的人。
何大栓一个人闷在心里,心情十分沉重,他早就后悔了,当初就不该为了心里那点奢望,便答应让何生出门。如今两个儿子都杳无音讯,这简直比活刮他的肉还令他心痛。
何大栓带着这种沉重的情绪,迎来了新的一年。可奇迹并没有发生,何生依然没有归家。
一向冷静的何曾氏早已经坐不住了。她每天都要带着孙子榆哥与孙女桐姐,在村口的路边徘回一阵子。
细数一下,距离何生离家已经有两个年头,公公婆婆心中慌乱,家中的很多事情都无心打理,无奈之下就由张惜花做主了,幸而她将家里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张惜花经过最初的恐慌,反而更冷静了。她有一种直觉,她的丈夫一定活得好好的。
为减轻公婆的负担,何家的田地,除自己种了两三亩,张惜花全部租给了村里人,她自己就在村里开了一个药堂。平时何曾氏带着孙子孙女,何大栓除了打理那几亩田地,就在家里帮儿媳妇处理药材。张惜花的医术越发精湛,来找她看诊的病人也越多,不止是周边几个村子,便是镇上、还有很多外镇人都慕名前来寻医。
何家靠着这一个小小的药堂,在附近很是受人尊敬,他们的日子也比别人好过很多。
张惜花也越发忙碌,越忙碌,她的头脑反而更冷静,连带的心也平静了。每当榆哥忍不住想爹爹时,张惜花就很肯定地对儿子说他爹爹很快就家来了,只要榆哥乖乖听话,榆哥只闹了一会情绪,就打住了。
见着儿媳妇一点儿也不慌乱,何大栓与何曾氏心里就安定不少,张惜花因此反而成了他们如今的精神支柱。
如此,又过了半年。今年的稻子打下来,刚入了仓库。整个村子秋风萧瑟,树叶落满地,田野里入眼皆是一片枯黄的景色。
下西村入口的那棵巨大榕树旁,静静地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此刻正值午时,家家户户正当用餐时分,四周几乎没有一个村民忙碌的身影。
盼望了很久,临到家门口了,何生反而却步了。他抬头望着前方错落有致的房屋,一眼就分辨出自家的屋子是哪一座。依稀间,何生瞧见有个小小的影子在门口晃荡了一会,那身影又推门走进了家门。何生的心猛地攥紧。
那一定是他儿子小鱼儿!
何生眼里露出激动的神色,抬腿就要前行,到底是近乡情怯,慢慢又将脚步放缓了。何生拍拍自己的衣裳,确定自己此时的模样很齐整后,才提脚加快脚步往家门走。
屋门前的梧桐树叶几乎掉光了,地面打扫得十分干净,在角落边还堆了一垛稻草,稻草旁的阴影下有两只杂毛母鸡闲适的梳着羽毛,何生原本坚定的性子,瞧见这平凡的景象,他的喉头不禁一酸,出门在外这几年再苦难的日子也捱过去了,都没有想落泪的冲动,此时尚未见着父母妻儿,不想泪水却那样浅了。
何生调整了一番情绪,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异常后,这才推开门往家里走。
屋子里静悄悄地,何生穿过院子,径直来到堂屋。
何家的午饭已经结束,张惜花带了一双儿女在屋里歇息,何曾氏也觉得精神不振,回了屋里躺着了。
整个家里只有何大栓是清醒着的,他正坐在屋檐下削竹篾,他答应了给孙子孙女做一对竹蛐蛐玩耍,编制蛐蛐的竹篾要削得十分尖细才行,因此,何大栓削得十分专心。
何生唤了一句:“爹!”
何大栓抬头,一时间惊呆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使劲儿揉了揉。
何生喊道:“爹,娘和惜花他们呢?”
何大栓以为产生幻觉了,迷迷糊糊道:“哦,他们在睡觉呢。”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屋里响起一个孩童清澈的声音,“娘!你看妹妹不乖,她不肯睡觉。”
屋里,张惜花懒懒的嗓音说了一句:“那榆哥想不想睡觉,不想睡就带了妹妹出去玩。”
她上午连续给五个病人看了病,正累的不行,也没精力哄两个孩子,因知道儿子不愿意躺着睡,干脆就由着他们兄妹出去玩。
何生听到媳妇、孩子的声音,脑袋还没有反应,那双脚就不听使唤地自己往房门口走去。
“哎!生儿!”何大栓猛地一拍脑袋,站起来后,几乎不敢相信地大声道:“生儿回来了?”
何生这才回了神,他转头笑道:“爹,是我回来了。”
何大栓老脸一红,眼眶也莫名红了,带着哭腔,嚎开了嗓子大声道:“你这个臭小子!这两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也不往家里递一个消息。”
何生停下脚步。
何大栓上前一步,差点就要亲手给儿子一个拳头,他仔细盯着儿子,见他除了黑了瘦了,整个人精神状态不错,也没缺胳膊少腿的,一时之间,伸出去的拳头又缩了回来。
何大栓哪里舍得打儿子呀,他颤抖着声音问道:“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儿?”
何生笑着道:“爹,这些一言难尽,等会儿我再细细跟您说。”
何大栓老小孩似的,特别开心地点点头,说道:“是该细细的说一遍。”
房屋里,张惜花与榆哥都听到外面的动静了,两个人顾不得整理衣着,翻身起床就跑出房门口,而桐姐还小,说话走路都不利索,房间里只余下她一个,见没人理会她,桐姐扯开嗓子就嚎哭起来,她的嗓音比榆哥小时候都大,这会儿就哭得惊天动地的。
榆哥知道可能是爹爹归来了,本来兴匆匆的要出门,听到妹妹的哭声,又折回了屋里,他立时牵住桐姐,桐姐就转哭为笑了,榆哥只好小声抱怨道:“真是个麻烦精。”
虽然抱怨妹妹,但是见到桐姐白净的脸庞上又是泪珠又是笑容的表情,榆哥心里却喜滋滋的。
走出来,张惜花刚站定,她愣愣地盯着何生,喜悦、激动、庆幸等等五味杂陈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头顶,她只觉得心跳加快,自己都不能呼吸了,只好靠着墙壁支撑身体。
略等一会,何生见张惜花直愣愣地不动,他对她露出个笑容,便往她旁边穿过,榆哥刚带了妹妹出门口,只察觉到一阵风闪过来,一双铁臂就将他与桐姐两个人扛起来了。
把榆哥吓了一跳,榆哥不由有点纠结,心想这个爹爹好像个野蛮人啊。娘亲不是说爹爹识文断字,最是斯文不过的吗?
桐姐倒没这个意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两只小手还揪住何生的头发,口齿不清地叫唤道:“驾!驾!驾!”
“快放了他们下来!”一阵威严的声音响起,何生转头一看,见自己的娘亲批了衣裳出来了。
何曾氏板着脸道:“刚刚家来,不累吗?怎的还有力气跟他们两个皮孩子玩闹。”
何生笑着喊道:“娘!”
何曾氏立时转头,不想让儿子瞧见自己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可她不断抽动的身子还是泄露了她的行为。
等何生将榆哥、桐姐放下来后,榆哥端端正正地喊了何生一句“爹爹”他自己喊完,又拉拉桐姐的小手,桐姐却只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何生瞧。
榆哥替妹妹尴尬道:“爹,妹妹说话晚。还不知道喊爹爹。”听爷爷奶奶姑姑他们说,他一岁半就会喊爹娘了,他妹妹比较笨,现在连爹娘都讲不清楚呢。
殊不知,桐姐才是正常的儿童。榆哥自己这种早慧的,整个朝廷也找不出几个来。
何生忍不住一把又将儿子女儿搂紧了。
屋里人都只顾着高兴,张惜花轻声问道:“榆哥他爹,你中午可有用了饭,可要洗刷一下换一身衣裳?”
“对!阿生饿了没?想吃什么?娘给你做。”何曾氏也怪自己老糊涂了。
何大栓立时道:“我去劈材,给你烧一锅热水。该好好的洗刷一下才是。”
大儿子平安归家,何大栓是喜悦的,那种满足感根本无法细细描绘。可是何大栓见何生形单影只家来,现在也没有听他提过一句聪儿的情况,何大栓心里又闷闷地。不用问,他就知道聪儿该是没有找到聪儿,不然聪儿又怎么可能不一块回来。
激动过后,何曾氏也意识到了,只不过她不想扫兴,儿子媳妇他们好不容易团聚,何曾氏听到何生说想吃鸡蛋面,赶紧应道:“娘给你和面去,你带了榆哥桐姐他们回屋,也跟惜花好好说一会话。”
等两个老人各自忙开,何生放开一双儿女,才很不好意思对张惜花道:“惜花……我回来了。”
“嗯。”张惜花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子。
何生立时跟进了门。
随即,房门迅速关紧了,榆哥刚抬起腿,就见那扇门关得紧密,推也推不开。
“这个爹是来抢娘亲的!”榆哥瞪大眼,顿觉自己目前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中。
娘亲是他和妹妹的。谁要都不能给!
爹爹归家的喜悦,终于在榆哥的心中冲刷了。一时间榆哥板着一张小脸,皱着眉头,来回踱步几次,后来一想,罢了罢了,索性自己也进不去,就让爹爹得意一阵子,于是就牵了妹妹的手走,打算去隔壁二爷爷家找芳姐他们玩。
屋子里,何生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心爱的儿子已经把自己比作坏人,要防着他抢娘亲了。
夫妻二人面对面,却是相顾无言。
良久,又同时开腔。
“惜花……”
“何郎……”
张惜花觉得自己很不对劲,脸红得不行,也没好意思再望着何生了,只得转而在衣柜中翻找衣裳。
“穿这件吧,我是按着往日的尺寸裁的,也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穿下。”挑选来去,最后还是挑了一件今年给他做的衣裳。
何生轻声道:“嗯。你裁的肯定能穿下。”
张惜花忍不住,眼泪就流出来了,小声哭道:“谁知道能不能,你瘦了那么多!怎么瘦了那么多,快给我瞧瞧,别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却忍着不说。”
何生原本不敢惊到媳妇,此时再忍不住,猛地将她搂入怀里,双手死死地箍紧。
“我家里有个神医,身体有问题哪里瞒得住她,放心呢,我身体没有问题,之所以瘦了些,是最近赶路赶得急了点。我休息个几天就能养回来了。”
依靠在丈夫怀里,张惜花感觉特别安定,这两年多时间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随后,何生安全归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里。何二叔、何二婶、何富、江家三兄弟等各个都上门来探望了。
何曾氏心疼何生才家来尚未歇息,就要与关心的乡亲们说那么多话头,于是只留下何二叔、何二婶,其他人就暂时请他们离开,并说等何生休息够了,再请了他们来喝酒。
家里都是自己人。
何生脸上的喜悦瞬间褪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爹!娘!弟弟他……”
何曾氏别过脸。
何大栓极力忍着痛哭,点头说道:“你放心说罢。我和你娘能挺得住。”
何生打开带回来的那个包袱,露出一个藏青的坛子。
待看清坛子里的东西,何曾氏压抑的抽泣响起来,何二叔、二婶亦跟着红了眼眶。
何大栓颤抖着手,道:“是你弟弟?”
何生点点头。
屋里死一般安静,何大栓忍着痛,走上前,将那个坛子抱住,流下眼泪道:“聪儿啊,我的儿呀……你终于回家了。”
孩子们都赶到何二叔家去了,让芸姐看着弟弟妹妹们,此时屋子里只有大人,每个人都忍不住抽泣,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高低起伏不一的哭声。
“都是命……”
“都是命……”何二叔叹息道。
等大家的情绪暂时平复下来,何生这才一五一十将自己怎么找到何聪的情况向父母叔婶说明。
当时,他赶到太平州时,正遇上暴雨,等暴雨洪水过去了,赶到那个矿区,矿区早就没人了。
兜兜转转,何生找了不少人打听,原来矿区前两年因为洪水泛滥塌了,加之早就没有矿了,隔壁县又发现了新的矿山,于是就搬去了隔壁县城。
挖矿的工人年年有新人进来,当年的老面孔没有几个。等何生打听到认识何聪的那位矿工时,当即就得知自己弟弟早在八年前就因劳累又生病去世了。
像何聪这种明显得罪了人,加之又没有亲属的矿工,矿区吩咐人一张草席裹了就随便葬在山里了。
何生一直坚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已经得到了噩耗,还是坚持将弟弟埋葬在哪个地方寻出来。
连连下雨,山洪暴发频繁,当初那个埋尸的人何生根本找不到在哪里。还是那位好心的矿工不忍心,就跟随何生一起去找,他大概知道地方,因隔了太久,一时间想不起具体地点罢。
幸而何生来的途中,跟着商队赚了点钱,不然手里的盘缠根本无法支撑找到弟弟。
万幸何聪埋骨的地方没有受到洪灾影响,何生与那矿工在山里遭遇几次惊险,花费了三个多月时间才找到何聪的埋骨地。
何大栓疼爱孩子,以前给何生姐弟四个,每个人都用河水里捡来的白色鹅卵石雕刻了一个坠子戴。
当看到那个白色坠子时,何生才终于确信这真是自己的弟弟,时间太久,除了坠子外,只剩下那具瘦小的骨架。
何生早有准备,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了弟弟回家乡,因此早准备了坛子,将骨头一根根装起来。
如此,也不辜负了爹娘的期待。
之后,何生付给那矿工不少银子,本来想立时赶回家乡,谁知道路上又遭了变化。
原本通往太平州城里的路,因为洪水的原因,已经无法通行。何生只得辗转往其他的路。
路途中,遇见过几次事故,何生轻描淡写的带过,只把自己如何靠着剩下的盘缠,在哪儿捣腾了一些货物,赚了多少钱说了。
行商途中,经历几次生死考验,差点就回不来了。何生是一个字也不敢跟家里人说的。
待说完,何大栓猛抽了一口旱烟,长叹道:“罢了,这是聪儿的命。都别哭了。人没了,咱们活着,有我们记得他就好。都提起精神来。活着就该往前看。”
“大哥说的对!”何二叔也吸口烟,推推何二婶,道:“你去劝劝嫂子,别跟着哭了,聪儿回了家,该高兴才是。”
何曾氏默默流着泪水,抱着那个坛子不撒手。知道她心里难过,谁也不好受,因此就没人劝她放下坛子。
之后几天,何生、何大栓连同何二叔一家,就开始忙着安排何聪的身后事。
因何聪是在外面过世的,棺木便停在外面。
将何聪葬在何家的祖坟后,何大栓与何曾氏的模样瞬间老了不止十岁。
何元慧夫妻、何元元夫妻,都回了娘家帮着劝说老人家。过得半个月,两位老人的精神状态才慢慢转好。
有儿子媳妇在身边陪伴,又有孙子孙女,另外还有好几个外孙子外孙女每天围绕在旁边,何大栓与何曾氏两个老人家,十分懂得知足常乐,慢慢的,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好。
剩下一段时间,何生抓紧处理自己手头的事物。他在外面赚了一点银钱,又带回了一批货物到大良镇。
将货物全部清完时,已经入了寒冬。
虽然何生带了很大一笔钱财归家,可经过两年多时间的煎熬,别说何大栓与何曾氏,便是张惜花心里也不乐意何生再继续往外面跑。
幸而何生也很明白家里人的忧虑,并没有打算继续外出行商。本朝商人地位低下,何生外出这两年学做生意时,也并不没有大张旗鼓的往外宣告。
在大良镇的这批货物,也是依托了许淮叔父的关系,帮着将货物出手。
且,经历一段时间的历练后,何生的见识又往上增长不少。虽然太平州因为洪灾频繁,老百姓生活水平暂时很困难,但整个朝廷其他的地方,因为新皇登基后推行的利国利民政策,老百姓的生活质量蒸蒸日上。
与之同来的,是新皇将要大举推行的科举考试,自从朝廷发生动荡后已经有六年没有举行过科举,何生有幸提早得到了具体消息,他有心参加,自然要提前准备。
何生与许淮两个人已经商讨过,他们两人都打算静下心来温习书本,来年就请人保举应试。
新的一年,知晓何生打算考科举,何大栓与何曾氏两个人全力支持,哪怕考不上童生、秀才,单单只把何生留在家里,对老两口来说就是很划算的。
可怜的老夫妻俩,因为何生的出门被吓怕了,整天担心儿子见识了外面的多姿多彩,家里的事物栓不住他,就怕儿子哪天兴起,又决定外出。
张惜花有心开解公公婆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她也就顺其自然了。
何家的日子一直很温馨,每个人都平安喜乐,很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味道。
当然,何生也有很糟心的时刻。
入了夜,何生从书房走出来,推开房门后,一眼就看见媳妇褪去衣裳,露出窈窕的身段,何生的眼一沉,快步走上前,正要揽了媳妇入怀,他的脚跟前突然冒出个小家伙。
榆哥抬起头,笑眯眯说道:“爹爹,娘亲说今天要陪我和妹妹睡觉呢。大人说话要算数的。”
何生不由满脸黑线。
他黑着脸,在心里默默地仔细数了一下,大前天、前天、昨天……已经连续六天,他都没能顺利搂着媳妇睡觉了。
何生求助一般的望向媳妇,惹来张惜花一个娇笑。
榆哥推推桐姐,桐姐立时哇哇大叫道:“娘……娘……要娘亲□□觉觉……不要爹爹。”
何生无奈道:“你也不管管他们。”
张惜花将孩子们赶到床上,便笑道:“他们还小呢,你跟他们争什么争。”
何生:“……”
爹娘还说让他与媳妇赶紧再生一个孩子,何生觉得这个计划可以无限期延后了。
****
十五年后
下西村景色依旧,不同的是每个村民脸上的表情,今天是个大日子,据说今年的科举榜单发放了,这个小小的村子出了一个举人老爷呢,衙门里的官差已经派人到村子里敲锣打鼓贺喜了。
这消息当真做不得假。
不过,对于那位能中举,下西村的村民却并不奇怪,他们一直觉得理所当然,说起来村子里有三个大姓。
罗姓。
江姓。
何姓。
早年罗姓最得意,罗姓人口众多村子里有啥好处基本是罗姓先得了,江姓、何姓的势力就很一般,现在嘛,最有出息的便是何姓了。村子里但凡与何家沾亲带故的,哪怕两者之间根本没关系,也要三拉四扯的攀点关系。
何姓里最出名的,便是何秀才家,何秀才全名叫何生,字敏之,何秀才早年考举,考了两次没有中后,他就歇了心思安生的在县里领了个差事,他的妻子张氏,那可是比何秀才更有名的人事。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人没听说了张大夫的。
张大夫的医术精湛,十几年来为数不清的人治愈过身体,且她医德高尚,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贫民百姓,全部一视同仁。很多人受了她的恩惠,没有不念她的好。
何生夫妻十数年来恩爱如初,育有三子一女。闺女已经出嫁,三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儿已经考中举人,二儿也已是秀才身,三儿过得两年也要下场了。出息先不说,最重要的是,三个儿子全部尚未娶亲呐。�
��家老太爷性子好,何生夫妻性情也十分容易相处,显而易见的,何家的门槛已经被媒婆踏破了几块。
多少怀春的少女眼巴巴盯着何家那三个香饽饽啊。特别是老大何榆。何榆长得清隽文雅,加之少有才名。当年何生第二次考举时,何榆那年才十二岁,他原本只是跟着爹爹入场打个酱油而已,没想就挣了个秀才身回来。考中秀才后,何生为了让儿子戒骄戒躁,压压他的性子,何生没有允许何榆继续考试,而是送他入了府学读书,过得几年后何榆再次下场,果不其然就中了举人。
接下来,殿试在即,下西村乃至大良镇的人们,全都盼着这位何小举人能高中榜首,要知道大良镇这穷乡僻壤,几百年也没听说出过一位状元郎呢。
县里有个状元郎,说出去都与有荣焉。
过得一段时间,何小举人尚未归家,下西村又有官差过来敲锣打鼓,村民们仰头瞻望,纷纷翘首以盼,本以为这何小举人一定是考中了状元郎。
没想,这位从不掉链子,从未让人失望的何榆,今次只考中了探花罢。据说陛下当时见了何榆的文章,拍案叫好当即就要钦点其为状元郎,谁知待见了何榆的相貌后,陛下临时又更改了主意,下旨点何榆为探花郎。
百姓们纷纷笑称,原来长得太俊秀也是一种错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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