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开始沈攀还打算先把卷宗里的一些要点记下来。这不是不让把卷宗带走嘛,沈攀当然知道这份卷宗必定涉及到某些机密内容,但他考虑的是找李振铁核实记下的要点由此来对应获取卷宗里的隐秘信息。
可等到他看完一遍之后,沈攀却等着光滑的地面使劲的眨巴着双眼,然后他忽然回神的模样,却是再次翻开卷宗。不过这一次他就读得慢得多,就仿佛想要记清楚卷宗里的每一个字似的,如此反复好几次之后,沈攀终于吐出了心里憋着的那口长长的气团。
原本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见到到估计派出所都不一定会立案,而仅仅是登记一下报案人述说的情况,然后报到局里发一个协查通报,仅此而已。
可因为报案人的身份有了不同,这个案子也就理所当然的交到了刑侦大队大队长李振铁手中,就连报案的笔录都是他亲手书写的,可想而知后面那些负责具体调查的警察甚至连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都不会知道。
三年前,商山市常务副市长叫李伟强,三年后,李伟强升任商山市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兼市局局长,他平时大多在市委那边上班,局里沈攀他们平时称呼的“局长”其实是常务副局长,主持工作而已。
失踪女性马华,三年前四十二岁,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身份:她就是当时的常务副市长李伟强的妻子。
怪不得李振铁的招呼打在了前面,卷宗不能带出去不说,连手机都不准带进档案室,这是担心拍照流失出去卷宗的内容呐… …沈攀摇摇头,现在卷宗他几乎可以背下来,但没用,当初是张玉强和陈倩亲自做的调查,每一份口供笔录记载李振铁都又独自核对过,可一毛钱的用处都没有。
但凡是一个真正的刑警大抵都清楚:儿童或者女性,在失踪之后七十二小时之内没能寻找回来或者说寻找到线索,那就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几率是永远找不回来了。要么是被人卖到连车都进不去的大山深处,更不要想着有通讯工具,要么就被灭口深埋,也许要等到很多年之后被人无意中发现尸体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想得多了沈攀反而糊涂了,既然都是三年前的失踪案了,李振铁让他来看做什么?他又不是福尔摩斯,又不能穿越回三年前,就眼前卷宗来看,陈倩和张玉强做得已经超乎他的想象,就算是把沈攀扔回三年前都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 …
想得头都痛了,沈攀把卷宗从前往后、从后往前颠来倒去的翻得毛边了也没搞清让他来看这一件注定没有答案的不该是“冷冻案”的冷冻案有什么意义?
算了,扶着铁皮架子慢慢站起来,沈攀龇牙咧嘴的脚尖都不敢着地,他保持一个固定姿势时间太长,腿脚都被压得发麻了。
好不容易等到脚可以落地,沈攀呲着牙嘘着气很温柔、缓慢的朝门口走去。既然想不通就去问李振铁吧,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答案,沈攀如此考虑着。
可档案室的铁门才一打开沈攀就大吃一惊,李振铁好整以暇的靠在档案室外边墙上抽着烟微笑着看着他,老王头在一旁心有不甘的嘀嘀咕咕着:“档案室不准抽烟,小李子,我要举报你,知道吗,我要举报你在档案室抽烟还随意乱扔烟头。”
“好了,好了,王叔,我不抽了行吧,我走了。”李振铁一改平日里的肃穆,大笑着拍着老王头的肩膀,压低嗓门说道:“王叔,我办公室有条好烟,下班记得来拿啊,队里的小崽子们从外地给我带回来的哦。”
这话一出来,老王头的苦脸顿时阴转晴。他乐呵呵的点头答应下来,再不提李振铁抽烟的事情,就当没看见满地的烟蒂似的转身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可有些麻木的拿回自己的手机,沈攀呆呆的跟在李振铁身后。他做梦都想不到,平时一脸威严的队长也有笑得如此猥琐的时候,更不要说李振铁还会专门提前到档案室门外堵他,这是要说案情呢还是给他打预防针防止泄密呢?
“坐吧,来,抽烟。”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的李振铁瞬间恢复了正常状态,看到烟递到跟前,沈攀也就接着回转了心思清醒过来… …不管李振铁要说什么,他听着就是,难不成还有能够说不的权利不成!
点上烟默默地朝着,李振铁没开头沈攀也就不说话,两个人就像两尊雕塑一样相对无言。终于,抽了有半支烟的时候,李振铁开口了:“卷宗都看过了,我估计说不定你都能背下来了,知道吗,我在外面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了,说说你的看法吧?”
早就知道要有这场对话,也早知道这是一个必然需要回答的问题,毕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案子,也毕竟钻研了好几个小时,沈攀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马华的失踪是确认的,我认为不外乎两个原因… …”
“其一,马华是自己走离开的,甚至可能出境;其二,马华被人杀害毁尸,所以一直没有人能找到她。”说到这里,沈攀停了下来,不客气的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支给自己点上。等了几分钟,李振铁诧异的看着他,问道:“说啊,继续往下说。”
“说完了。”沈攀笑了笑,他是真的说完了,不是卖关子,本就没有线索的案件,这两个可能也是根据张玉强和陈倩的调查报告推测出来的结果,他相信李振铁自己也心里有数,也许李振铁反复研究过这份卷宗不止一次呢,谁知道啊。
然后,又是大眼瞪小眼,沈攀又一次的懵懂得发晕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话呀。他很郁闷的,这就是信息不对称的带来的坏结果,完全不明白李振铁的想法,他几次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种让他感受压抑的僵局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在沈攀觉得自己背心开始出汗,琢磨是不是尿遁的时候,李振铁掐灭手里的烟头,往后一仰,说道:“这个案子很复杂,我希望你能自己去查,就算是你那两个好朋友都别告诉他们。嗯,如果到需要人手的时候,你找我,我来安排,但一定要全程保密,沈攀,能做到吗?”
“李队,保密是一个警察最基本的职业守则。”这种最大的可能性沈攀早就了然于心,他只是对刚才那种沉闷的气氛不适应,既然李振铁让他接手,他也当然就要提出自己的要求,那不然案子根本就查不下去:“我可以找当事人询问情况吗?”
看到李振铁打算摇头的样子,沈攀赶紧接着说完自己的想法:“李队,你也知道,李伟强是局长,我就算避开他,可一旦调查开始了估计就很难瞒得住,还不如直接把事情摆到他面前反而好一点,你也用不着吃排头,不过是需要一个好点的理由说得过去就行了。”
让沈攀尴尬的是,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提议不仅没得到李振铁的赞许,反而让李振铁一下坐直了身体,盯着他看的眼神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别扭得沈攀坐立不安,心里很不是滋味。
良久,李振铁摇摇头,感慨道:“要不是我确定今天你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份卷宗,确定你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档案室,我真的要以为见鬼了!”说着,李振铁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啪”的扔给他:“看看吧,看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保密了。”
沈攀没着急打开,而是把信封正反都翻来翻去的看个不停。和平常的信封比起来要大一些,反面应着有“商山市机关管理局”字样。他心里一动,这个范围就大了,机关管理局定制的信封是供市委市政府以及一些市直属机构使用的。
抽出信纸,薄薄的一张,上面的内容不多,却是让沈攀心惊肉跳。
这是一封检举信,被检举的对象就是市政法委书记兼市局局长李伟强,举报的由头更吓人,说李伟强三年前阴谋杀死了妻子马华并毁尸灭迹!
李振铁很安静,沈攀也没说话,可办公室忽然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沈攀心里一下发紧,瞳孔收缩成一个小点,可没等他跳起来,李振铁淡淡的说道:“你的手在发抖,抖到纸在发响。”
沈攀闻声低头,果然,捏着信纸的那只手瑟瑟的颤抖着,一时间,他是又震惊又害怕。
震惊很正常,任谁知道市局的局长被举报都会震惊;害怕对于沈攀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他一个新参加工作的菜鸟,唯一的想法就是在队里站住脚,谁会想得到忽的一个霹雳,李振铁把他拉到了天劫之下,无论对于沈攀还是李振铁来说,和政法委书记兼局长的对抗稍不注意动辄粉身碎骨,和天劫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队… …这封信?”沈攀连续的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让自己震颤的手平稳下来,他抬起头苦笑着望着李振铁,问的话也是吞吞吐吐。幸好是李振铁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更能理解他接下来想说什么,点点头,李振铁回答道:“你没想错,他不知道。”
哪怕是在李振铁的办公室,哪怕李振铁非常清楚这间办公室的隔音程度,哪怕面前的仅仅是个新人,可李振铁依旧是不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对那个人实在是太过忌讳。
沈攀比他更忌讳,和高不可攀的李伟强比起来,沈攀清楚的自己的定位,真是和路边的一颗野草没有两样。
“那我没办法去查的,李队,你应该知道。”危机预警给大脑的刺激远比平静思索之后的结果更快,沈攀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李振铁的要求,他的内裤没穿在外面,这种事情他无能为力。
随着沈攀这句话出口,办公室里本就烤炉般让人焦躁的气氛顿时沉闷下来,李振铁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展颜笑了起来,他拿起桌上的烟盒递给沈攀,反手摸到打火机点燃伸到沈攀的嘴边,说道:“来,抽烟,抽烟。”
李振铁这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嘴脸沈攀哪里会看不出来啊,心里叹着气,他低头点上烟,自己虽然是警察,但只是一个才入门一百来天的可怜菜鸟,他就想不通了,李振铁为什么要拉着他来淌这潭能淹死人的浑水。
本来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可沈攀不知道怎么回事却突兀的说了出来:“李队,你何苦把我弄来当替死鬼呢,我承受不起啊!”
这是沈攀心底最真实而阴暗的想法,可他又不能不这样去想。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这件事都不是他应该介入的。要说信得过那是假话,沈攀还能比得上陈倩、张玉强在李振铁心中的地位,那才是怪事呢… …
所以他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唯一得到的答案就是:李振铁要找一个替死鬼,而他是最合适的,魏源和周珊还不算刑侦大队的正式人员,其他人都是跟着李振铁出生入死多年的交情深厚的战友,只有他、也唯有他… …
“哦,你是这样想的啊。”李振铁怔了怔,他显然是没想到沈攀会说出这种话来,亏得他也是久经考验,起伏的心潮才没有在脸上表露丝毫:“要是我说你想错了,你会相信吗,沈攀?”
该说的不该说的沈攀都说了,他茫然的看着李振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事实上是他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和李振铁接触时间太短,沈攀没法对李振铁做出评价,因此纵然很多人明里暗里都非常尊崇李振铁,可沈攀心里也还没产生多深的认同感,加上他向来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这个问题就更没办法给出答案了。
“这样,沈攀,我再说几句话,听了之后你回去想一想,考虑一下。如果明天早上你还不愿意接手你直接来告诉我,我不会为难你,你还就认认真真的上班就行了,只不过无论你是否接手我都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至少在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别对任何人说,包括队里其他任何人。”也许是看到沈攀眼神中的坚决,李振铁叹了口气,说道。
“我的目标太大,我要是跟进这个案子目标太显眼,稍不注意消息就透了出去。”弹了弹手指,李振铁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沈攀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反正也就呆坐着木然的听着:“你的脑子非常灵猴,我看过警校教授给你的评价,他们对你期许相当高,这是我特意安排你没去出差的第一个原因。”
“你也知道李伟强身居高位,所以我不敢发动队里来查这个案子,因为我也不知道队里有谁会随时向他汇报,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说到这里,李振铁突然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他摇摇头:“行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哦,对了,最后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在找一个背黑锅的,如果你真的在查这个案子的过程中遇到那种难以承受的压力,我保证自己会站出来,我李振铁不是让别人扛锅的人!”
说出这番话好似耗尽了李振铁浑身的精力一样,他垂下头,无力的指着门:“你走吧,沈攀,就当今天你做了个梦,什么都没发生,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看着一向是铁汉象征的队长沉默的低垂着头,沈攀心里好似火烧般难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下动了动,想起身离开可双腿重若千钧怎么都抬不起来。
憋了很久,头顶开始冒汗,沈攀终于撑在座椅扶手上勉力站起身,他把头扭向一边,嘴里喃喃道:“对不起,李队。”
听到沈攀的脚步声,李振铁的身体震了震,他萧索的抬头看着那个自己的恩师,现在警校的名誉校长曾经高度期许过的背影… …世界日新月异,难道自己太过古板跟不上时代,还是说自己也应该同流合污的生活下去,李振铁第一次对自己坚持许多年的理想有了疑惑… …是啊,就连才走出校门的新人都知道不该跟局长对着干,自己妄自还是刑侦队长,竟然都不懂得变通。
不。李振铁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是自己不懂得变通,而是自己不愿意去变通… …是的,不愿意,我不愿意让自己堕落,哪怕再难我也要坚持下去,也要熬下去,我就是我,我李振铁不会做那个随波逐流的人… …
小心翼翼的折好信纸装进信封,李振铁把那封信贴身放好,他要亲自去把那份卷宗拿出来,既然沈攀想躲避就让他呆在办公室吧,李振铁决定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
大步流星的走向门口,李振铁的眼里非常果毅。可他刚快走到门口,就和一个急匆匆转进办公室的人迎头撞上,李振铁捂住鼻子,钢铁般的形象破坏无遗,他的眼角都痛出了泪花:“沈攀… …你… …该死的,你在干什么?”
沈攀比李振铁矮上半个头,所以他很幸运的只是撞到了脑门,捂着头,沈攀同样无辜的眼泪汪汪的看着李振铁,抱怨道:“我说李队,你在自己办公室跑那么快干嘛呀,又没有人追你。”
“你… …沈攀,你好的不学,倒打一耙倒是很灵活啊,你说在楼里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有鬼在后面赶你。”两个人相互取笑打趣了一阵,两人间的氛围倒是异常的融洽了。
“对了,有什么事你说。”鼻子总算痛得不那么厉害,李振铁擦了擦眼角,正色问道。
沈攀笑了笑,笑得很爽朗,他说道:“我是来拿那个信封的,李队,我接这个案子没问题,可是你得让我把卷宗带回家,还得让局里的技术支持我,不然我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