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出了门,办公室紧张的气氛稍许放松了一点,各人坐回到位置上,张玉强过去低声的宽慰着陈倩,都是组长嘛,刑侦队也属于职场,对等原则很重要。
沈攀点上烟眼神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魏源和周珊是临时在角落里加的两把椅子,没有办公桌,两个人也就俯身看着脚尖偶尔耳语几句。办公室人太多,想要去找沈攀聊聊都不可能,私人小团队在刑侦队是很忌讳的,这里有且只有一个BOSS。
按照世间常规来看李振铁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刑侦大队大队长,家丑不可外扬,就连城管打了人都知道用“临时工”来背锅,何况警察。而且,陈倩也并没有同意任何人对袁菲、何武刑讯逼供,传说中的胸口垫上一本电话簿然后锤子猛击的情景也没有出现,看着他何苦又舍不得放众人一码,至少魏源心里是这样想的。
他甚至由此怀疑到自己对于调进刑侦大队的想法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高兴得过头了?有一个如此的充满正义感的队长,往后的日子想着也就知道不是那么轻松惬意,这和魏源内心稍有冲突。
“想什么呢,是不是不想干了?”能够当得起“死党”两个字,相互之间对对方的情绪变动是非常敏感的。魏源肢体动作一出来,周珊已是觉察出他背心的变化,开口问道。
“珊子,你说你想调进刑侦大队目的是什么?”魏源眼神一动,没直接回答,反问道周珊。
“这有什么目的,刑侦大队当然比派出所好了,这还用说吗。再说了,我们三个人呆在一起相互照应多好,这可是大家在警校就商量好的,怎么,你这是有其他想法了?”相比起来,周珊的思维的确要简单直接得多,从她的回答可以看得出她根本没有像魏源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无声的吐了口气,魏源摇摇头,他的性子细密,自然想法也就多:“珊子,我你还记得我一向对警察工作的看法吗?”
周珊茫然的点点头,看表情却是半点没搞懂魏源问这话的意思。
在警校的第一年,三个人关系日渐密切之后经常在一起喝酒闲聊魏源就说过,在他看来,不管是派出所的警察还是刑警都只是一份工作,一份可以每个月按时拿工资的工作。
每个人工作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挣钱买房、买车,养家糊口,这都不用说。刑警比起派出所的工作从权力角度来说要大一些,哪怕是很普通的刑警,在多数时候也是用一种俯视的心态来看待其他警察。
权力有差别,收入也就有了差距。想要多挣钱所以在警校要努力学习,出去之后干一个刑警慢慢的往上攀登,然后就能够挣到更多的钱,买更好的车子、更宽大的房子,让妻子儿女过得更舒服。
以上,就是魏源经常爱说的一些话,周珊不说倒背如流但大体意思都是清楚,所以她此时很茫然的看着魏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谈起这个话题呢?你想做的不就是刑警,现在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进刑侦大队的大门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以前那是不了解李振铁的为人,现在知道了就有点后悔了。”对周珊,魏源不需要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他声音愈发的轻,嘴唇几乎快贴到周珊的耳朵上:“李振铁太正直了,我可以肯定以后大家根本很难找到工资以外的收入,而且破不了案还得挨批。珊子,你说要这样下去,我们还挣什么钱买什么房哟,估计没个十年八年首付都给不起,难道你想以后恋爱了结婚了还租房住吗?”
咦,这话貌似很有道理呐,周珊隐约感觉到有地方没对,可凭她的爽直性格,想要反应过来是需要时间的。于是,一时间周珊竟无言以对,也找不到言辞反驳魏源这话。
自以为周珊被打动的魏源脚尖在地板上轻轻的摩擦着,他继续说道:“我不是说刑侦大队不好,我是觉得我们不应该跟着李振铁,他的性格不适合在职场里混,跟着他对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还不如暂时回派出所呆着,以后再来想办法。”
“我不知道,要不你去给沈攀说,他说走我们就走。”想得一阵头痛,加上刚才被李振铁训得着实还是不爽,周珊给出了一个最简便的,也是几年警校生涯她最喜欢给出的一个答案,这倒是在魏源预料之中。
“去给沈攀说没问题,但你要答应到时候你得帮腔,那家伙口才灵便得很,我们两个人一起才能说服他。”看到周珊懵懂的点头答应,魏源郁闷的心情总算是好转了起来。这几年三个人相处下来,他很清楚大多数情况下,两个人提前取得一致意见之后,剩下那个人哪怕是心里保留反对意见但三个人都会行动一致,很少有例外。
沈攀自然是不知道两个死党已经密谋妥当,正在等待下班。他真的是被骂得头昏脑涨了,而且他还从李振铁的话里挑不出错来,好几次想要驳斥队长那蛮不讲理的训斥都找不到好的借口和机会。
难道自己的做法真的是错误的?这才是沈攀陷入昏昏然状态的根本原因。
手里夹着的烟快要燃尽都还没抽上一口,沈攀苦苦思索着、回忆着。李振铁没说错,他的确是从家里出来无意中看到那张小广告上的“一飞职业介绍所”这个名字才联想到的“袁菲”,然后通知了魏源去查证这家职介所的资料。
可是,这难道不是自己敏锐的观察和丰富的想象力结合的成果,李振铁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
袁菲是真的有嫌疑,从那胖子保安肆无忌惮的行为语言,他也没啥好事。既然在一飞商贸查不到实证,为什么又不可以弄回来审讯,非得要像某些书里、某些电视里面那样伟光正,不见证据不抓人吗… …如果这样的话,刑警的手脚岂不是被捆绑了起来自废武功?
是自己错了还是李振铁错了,沈攀找不到答案,眼神愈加迷茫。他想要找个人问一问,可左顾右盼下来还就没发现一个合适的人选,陈倩也许可以,但张玉强一直在她桌边没离开,或者和两个死党好好谈谈,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嗯,那得等到下班之后,沈攀在心里想着。
办公室里,除了那低沉的窃窃私语,没有平日里那种粗犷的笑闹声,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张玉强这个组的组员们心情要松散得多,他们是陪绑的嘛,这件事和他们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李振铁把他们叫回来不过是趁机整肃队中的办案纪律罢了。
… … …
这一等就瞪得大家饥肠辘辘,听着中午下班走廊里欢快的脚步声,捂着不住“呱呱”叫的肚子,刑侦大队的队员们都愁眉苦脸的看着两位组长。队长不在就该是组长拿主意了,是吃饭呢还是继续等待,总得有个人出来说话。
和陈倩商量了几句,张玉强站直了身体扫视了办公室一眼,微笑着说道:“大家坚持一下,李队肯定是在楼上的,他不下来先散了也不妥当,对吧?嗯,我去给大家打饭,都别太紧张,李队的脾气你们都清楚,没啥大事。”
哼哼,魏源抬了抬头,视线的余光瞟了张玉强一眼,说得轻松,你当然没事,有事的是我们几个人呢!
看着桌上的盒饭,菜还不错,土豆烧牛肉和醋溜土豆丝,局里的食堂嘛,那是舍得放油的,也绝对不可能有地沟油,色香味算是俱全,可沈攀却没有食欲。
盖好一次性饭盒的盖子,沈攀顺手把盒饭塞进抽屉,免得看着心里更烦躁。他终于决定了,在和两个死党畅谈心事之前要先找李振铁再谈一次话,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思前想后也觉得自己没做错事!
只是,一直等到天色转黑,太阳西下,大伙儿才终于听到了李振铁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说来也奇怪,这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刑侦大队竟然没有接过一个报警电话,好似那些个犯罪嫌疑人都约好了不在这个点来打扰大家一样。
“袁菲、何武已经被释放了,局里为此付出了两万整的补偿金,这个钱要落到陈倩、沈攀头上,每个月会扣掉你们一半的工资,直到付完为止。至于魏源和周珊,你们本来就在队里的考察期,责任不在你们,这个钱和你们无关,我也就暂时不通知派出所,看你们以后的表现再定。”黑着脸的刑侦大队长带来的必然不是好消息。他一开口,一连串的处置方案和处罚决定出来,沈攀心里都不由得打了个颤。
“还有就是,陈倩记过一次,沈攀警告处分一次,这个政治部那边已经记录下来了,想要抹掉这个记录就要看你们接下来的案子能不能办得顺畅。归根结底,各人的责任各人自己要担起来,做错事就要挨罚,这个没得狡辩。”李振铁在局长办公室和政治部呆了那么多个小时,带回来的当然不止是经济处罚。
沈攀的心不停的往下沉,这都是些什么事呀。扣工资都不说了,警告处分和陈倩的记过处分这都是要记录在档案里面,消不掉的话对以后的提升会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一句话:升迁那就是无望,从此都不要做白日梦了。
如果不是李振铁留了一个口子,说的是根据后续表现决定抹不抹掉这次的处分,沈攀都要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有追求,一辈子老死在这间办公室得了… …
“张玉强,你们组继续搞手里的那个案子,现在可以离开了,记住这一次的教训,下次再被我逮着有违反纪律的行为就没这么轻松过关的了,听见没有?”听到张玉强小组齐声有力的回答,李振铁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点的笑容。
等张玉强带着他的小组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溜出办公室之后,李振铁的脸再一次阴沉下来,他沉默了几分钟,这浓厚得好似乌云盖顶的压抑让沈攀三个人差点喘不过气来。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李振铁说话了:“陈倩,给我一个理由,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要做出哪样的决定?”
“李队,我有话要说!这事和陈姐无关,实际上都是我做的决定,陈姐在帮我背锅而已。”听到李振铁那冰凉的话语,沈攀脑子一热,“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嗓门也提了上来,包括最后边的魏源和周珊,前面的陈倩、刘东方、谢秦和何美美几个人同时把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一个二个都被惊呆了。
从李振铁坐上刑侦大队大队长这个位置以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黑着脸的时候与他对吼,沈攀开了先例!
“沈攀,这件事和你无关… …”陈倩飞快的看了看李振铁似笑实怒的黑面孔,挥挥手想要打断沈攀的鲁莽,可惜的是沈攀根本就不看她,而是双眼紧紧地盯着李振铁,声音进一步的提高压制住陈倩的嗓音道:“陈姐,你不用替我担着,是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必非得牵连你受累,我沈攀还不是那种男人。”
“呵呵… …”李振铁强压着心中的怒气,他冷笑了几声,一字一顿的说道:“好,你说你是男人。沈攀,我给你机会,你说吧,陈倩闭上嘴。”
事情的经过本就不复杂,事实上这已经是沈攀第二次述说今天上午的经历了。这一次他放慢了语速,沈攀在警校就是如此,越是紧张的时候这家伙反而是沉得住气,几个欣赏他的教授因为这点不止一次的表扬过他。
他慢慢的回忆着,慢慢的讲述着,力争不漏掉一个细节。当然,他是面对着李振铁,那也就看不到身后魏源和周珊焦急的脸色了,两个死党这会儿是又气又急,想要打个手势都没办法把消息递到这家伙眼里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子,李队,所以你是错怪了陈姐,我希望你能把陈姐的处分消掉,这才合理。”讲完自己的诉求,停顿了一下,沈攀继续说道:“不过,李队,我刚才说的我有话要说并不是指的是汇报办案的经过,而是我还有其他话要说。”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李振铁强忍着打断沈攀的 欲 望,好几次他都是强制把要拍桌子的那个巴掌轻放下来按在桌面上。听出沈攀的倔强,李振铁抬眼打量了他一番,语气竟然是缓和了下来:“既然我让你说了你就说完,我不会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李队,我就不明白我们今天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沈攀这句话一出口,魏源和周珊是意料到的,他们太了解这家伙的秉性了。可陈倩和三个组员那是吓得花容失色,都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这一次李振铁脸色蓦地就阴沉了下来,他死死地鼓大着眼珠一动不动的和沈攀对视着,那凛冽的寒气几乎要冻彻沈攀的五脏六腑,可沈攀咬着牙扛着连眉毛都没弹动一下,更别说站立的姿态了,完全就像一个雕像模样。
“我再重复一遍,李队,我不认为我们今天做错了,哪怕你马上把我开除刑侦大队我也是这样认为。”沈攀以前一直觉得小说里所谓的气势那是作者胡编乱造的,在警校他们组织参观过好几个监狱,无论是官员还是富豪,被扔到监狱里面之后和普通的犯人没有任何区别。可这一次他是真的感觉到李振铁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摄人的气势,要不是他死咬着牙关,没准已经被压制得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振铁一声不吭,对视了一阵,沈攀又开口了,他再不说话保准就坚持不住了,李振铁的目光就像两把百炼的宝刀,可以刺穿人的肺腑:“在警校的时候,教授们反复的讲过,侦破一个案件,线索的确非常重要,但更多时候运气比线索还重要,这句话是描述的一个试试,并不唯心。”
“我是没有证据,我也的确是根据一张莫名其妙的小广告联想到一飞职业介绍所,但这难道不是我的某种运气吗,你凭什么要说我这样做是错误和荒谬呢?”
“第二,我发现嫌疑人,并且他们袭警,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制止他们并带回队里?要是按照你的说法,以后遇到嫌疑人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袭击我们,难道我们就等死也不能反抗!”
“第三,刑侦大队怀疑任何一个嫌疑人,根据法律我们都有权扣留、审讯他们,全国哪一家市局的刑侦大队不是这样做的?你凭什么放他们离开,还给补偿,呵呵,李队,你这种做法难道不荒谬吗!”
说完最后一个字,沈攀紧紧地闭上嘴唇,目光依旧强撑着看着李振铁深得不见底的眸子,他等待着李振铁的回答。
办公室的气氛完全凝固了,每个人都好像被冻结在这里,就连手指都没人敢动,陈倩嗓子阵阵发痒想要干咳都一直忍着,在她看来,下一刻,沈攀要迎接的大概就是李振铁的狂风暴雨,那是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窒息的风暴!
让陈倩迷糊的是,至少五分钟过去了,李振铁的脸上黑得都像是墨水一般,他的嘴唇却依然紧闭,臆想中的或者说或原本该来的狂风骤雨竟然不知了去向。
挑了挑眉头,陈倩用惊讶的眼神看了一眼身前的男人,李振铁忽然放松了脸颊上紧绷的肌肉,他笑了笑,一边转身一边说道:“陈倩,那个故事你给沈攀讲一讲,沈攀,那就是我给你三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琢磨去。”
走到门口,李振铁又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他转身又对陈倩说道,这一次语调可就温柔多了,温柔到沈攀和两个死党情不自禁的胳膊上长满了鸡皮疙瘩:“我处理一点事,你给沈攀讲完之后在停车场等我,晚上我请你吃饭。”
刹那间,陈倩红了脸点了头,沈攀脑子顿时像过热的主机一样疯狂运转,明显有古怪嘛,不然陈倩为什么红脸呀!不正常、非常不正常,莫非这两人之间有那么一条腿、两条腿的,他扭头诡异的瞅了瞅用同样表情看着他的魏源,两个人同时点点头心领神会。
队长高抬贵手,大家就轻松下来。陈倩安排自己小组的三个人提前下班,今天被吓得不轻,还是要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做个压惊嘛。
要讲故事了,李振铁又不在,沈攀当然是大摇大摆的走到陈倩身边挨着她做了下去,魏源和周珊也不甘寂寞凑过来,大家一起听着多热闹,而且这是有关队长的八卦,谁又能不感兴趣啊。
“这其实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在刑侦大队,嗯,以前的刑侦大队,那时候李队还是毛头小伙子,才进入刑侦大队呢… …”要说的这件事陈倩是了若指掌,她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过不下十次,版本大致相同,偶尔细节上有点区别不影响事件的真实性。
事件倒退回十多年前,做了好几年民警的李振铁被挖掘调入刑侦大队。那时候的李振铁精力比现在充沛多了,他如饥似渴的跟着老队长学习着一切的刑侦技能,跑东跑西一个星期不归家是常事也毫无怨言。
老队长对李振铁那是没话说,两人亲如父子是得到市局公认的。
那年的冬天,下面派出所上报了一桩故意杀人案。根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李振铁轻松的抓回来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嗯,这个男人才结婚一年多,孩子才满月,妻子因为生育大出血而瘫痪在床上。
警察是没法讲人情的,虽然李振铁很可怜这一家人,但该抓的还得抓、该关的还得关,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被抓来的那个男人矢口否认自己杀了人,态度非常坚决。在当时的岁月,故意杀人案影响远远比现在深远得多,市里、局里一催再催,最后更是下达了一个三天破案全市公审的死命令,否则刑侦队长撤职。
兔子逼急了都要咬人的,老队长一急之下当然那就是直接上手段,这一下那男人终于扛不住了,只能老老实实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三天之后,全市公审,那男人被从重从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这并不是结局,那男人被执行死刑的第二天,瘫痪在床的妻子挣扎着找出家中的农药灌入婴儿和自己嘴里,母子俩惨死在草屋之中。
这也并不是结局,三个月之后,一个被抓获的江洋大盗供述出来那起故意杀人案是他做的,至于所谓的现场目击者是他的表弟兼帮手。
这依旧不是结局,老队长亲自审问了那江洋大盗三天三夜,走出审讯室之后连吐了三大口血,就此昏迷不醒。
这才是结局,一周以后,回光返照醒过来的老队长拉着李振铁的手留下遗言:刑警,一定要讲证据,宁愿放走一个嫌疑人,也坚决不能制造冤假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