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显回到坤宁宫的暖阁内,脸上的怒气犹自未消。
郭皇后正陪着太子朱厚德坐在长榻上描红,见状不由微微扬起修长入鬓的细眉,半玩笑半不解的问道:“皇上这是怎么啦?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惹您生气了?”说着话,她招手叫过姚女官,让她把太子带出去玩耍。
朱显撩起袍服下摆在长榻上坐下,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抹极怒后残留的潮红。
他轻哼一声,语带讥讽的说道:“今儿倒是瞧了一出平时见不着的好戏......”说到这里他目光一闪,随即又闭口不言。
毕竟朱显身为天子却乔装打扮去臣子家偷窥这件事,本身就不成体统,说出来总是有伤体面。
郭皇后心中自然明白,她眼波流转,盈盈浅笑着慢慢剥了一颗深紫色的葡萄,递到朱显的唇边。见朱显张嘴吃了,她才抽出一块锦帕,边擦拭着有些黏糊的指尖,边对伺候在一边的赵全说道:“赵全,你且说说,在杨老尚书府里见着什么了?”
赵全见郭皇后相问,忙半弯着腰行了一礼,然后偷眼去瞧朱显。朱显此刻正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盏轻抿了一口,连眼角都未抬起。
赵全微微一笑,立刻绘声绘色的讲起了在杨府的所见所闻:“......那送礼的队伍都排到胡同外去了,比赶集还热闹......那螃蟹,好家伙,个个都有海碗那么大,那么大的篓子就只能装七八个而已......奴才觉得颜色不对,心想哪有螃蟹是这个色的呀!被日头一晃还隐隐发着光,于是奴才把心一横就踢翻了一篓,好家伙,里面装的哪里是螃蟹呀!滚出来的全是十两一个的银锭子......”
郭皇后面带微笑的听赵全述说着,一直听到说那篓子滚出来的全是银锭子时,她显然也吃了一惊,于是捂着嫣红的小嘴,有些愕然的笑道:“瞧这话说的,这节下里,同僚之间互相来往送个节礼也说得过去。可是用的着把银锭子藏在螃蟹篓子里吗,这多脏呀!”
“皇后娘娘,您久居深宫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赵全心直口快的说道:“奴才略算了算,不算那些螃蟹,光藏在篓子里的银锭子起码有上千两之多,谁家正常的往来节礼会如此贵重,还要藏着掖着不敢见光的?”
郭皇后面上露出一丝了然,她微蹙着眉峰疑惑的说道:“莫非是哪位礼部的低级官员想要晋级,所以到杨老尚书这走走门路?”
赵全讥讽的说道:“就礼部那些穷翰林,谁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送节礼呀!杨老尚书自个还经常穿着带补丁的靴子上朝呢!听说送礼的是吏部的张侍郎。
“砰”的一声轻响,朱显重重的放下手里的茶盏,成功的打断了赵全的喋喋不休。赵全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带着满屋子的太监宫女一起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见朱显面露狰狞的咬牙道:“一个是吏部侍郎,一个是礼部尚书,他们能有什么牵扯?查,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朕要知道,他们私下里究竟有何勾当。”
郭皇后忙抚着他的胸口劝慰道:“臣子们不好了,发落了就是。皇上何必为了他们如此动气着恼,平白气坏了身子。”
朱显略平了平胸中的怒火,他沉吟片刻后,对郭皇后说道:“正好承嗣目前在查这个张侍郎家的一起命案,为此还受到杨尚书和几位御史的弹劾。等会你悄悄只会他一声,有朕给他兜着,让他只管大胆的查,放心的查,一定要把这位张侍郎的底细好好的摸清楚,看看他究竟为了何事要送这份大礼。”
“是。”郭皇后忙下了榻,盈盈拜倒领旨。
朱显交代完毕站起了身子,郭皇后忙问道:“皇上,等会就要开宴了,您这是去哪?”
朱显一挥手,随意的说道:“被这些狗奴才平白弄坏了心情,朕去瞧瞧俪妃,听她弹两首曲子散散心。等会就从她那凌霄阁直接去长乐殿,皇后不必再等朕。”话音一落,他快步走了出去,赵全忙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对皇后施了一礼后追了上去。
姚女官牵着太子,景儿领着一群宫女恭送皇上离去后,姚女官有些担心的注视着已经直起身坐回榻上的郭皇后。就见她低眉不语,累丝金凤衔着的金珠在她雪白的额前轻轻的晃动着。
郭皇后默默的垂眸注视着眼前那盏原本温暖,清甜,软糯的金丝燕羹,也许是放的时间久了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冰冷黏腻的让人觉得难受。忽而,她展颜一笑,抬起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发丝,曼声吩咐道:“景儿,你去宫门口守着,要是见到承嗣,让他先来坤宁宫一趟。”
“是。”景儿乖巧的领命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乌金斜堕在天边还未完全落下,努力的散发着最后一丝光芒。为了迎接这中秋佳节,皇宫内早就被装饰的富丽堂皇。无处不在的各色彩灯,已经被宫女们迫不及待的点燃,在昏暗中散发着喜庆的光芒,把偌大的皇城给照的金碧辉煌,宛若白昼。
宫门口,来往的华车宝马络绎不绝,镇国公府的马车队夹杂在其中也显得毫不起眼,穿着二品诰命服饰的宋青莲在金盏的搀扶下,缓缓而下。
“见过国公夫人。”进了宫门没多久,一个娇柔的女声在宋青莲的耳边响起。
宋青莲一抬眼,正好瞧见穿着一件碧色曳地百褶凤尾裙,梳着百花髻,薄施粉黛,显得温婉可人的蒋如雪对自己屈膝行了礼。
宋青莲点点头,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容,说道:“原来是蒋姑娘,多礼了。怎么没见你母亲?”
蒋如雪站起身子赫然笑道:“母亲带着三妹先去长姐的长信殿了,只是落下了一包准备送给二皇子的玩具,所以唤我来取。”说着话,她举了举手里的一个小包袱。
宋青莲一笑刚想说话,忽然见蒋如雪又福了福,娇声说道:“见过睿亲王,蜀王世子......承嗣表哥。”说话间,她雪白的脸颊上带着一抹娇羞的嫣红,眼波流转间更加柔的能滴出水来。
宋青莲下意识的回头,果然见郭承嗣三人下了马,穿过宫门正携手而来。
宋青莲猛然想起几个月前就听郭皇后提过,那淑妃蒋如蓝似乎有意想要促成自己的嫡亲胞妹蒋如雪成为睿亲王妃。只是在年后长公主的赏梅宴上,睿亲王先是和蒋家的庶女蒋初晴亦真亦假的闹出一场风流韵事,随后他又奉旨出京寻找那神秘莫测的玄远真人,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此桩婚事才不了了之。
如今见蒋如雪半垂着头面露娇羞的站在朱毅的面前,男的俊俏潇洒,女的美丽娇俏,果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宋青莲自认为了然的微笑着,全不知她眼里的这对璧人根本就是各怀心事。
蒋如雪不敢抬头直视,她的视线半垂着,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郭承嗣的袍服下摆处。他今儿依然穿着最喜欢的紫色锦袍,下摆处还绣着水波纹的银丝滚边,露出一点点牛皮靴的鞋面。
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靠近他了,此刻她的心中如同揣着一窝小兔子,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着,又酸,又苦,又甜,又涩,可谓是五味俱全。
她唤的这声“承嗣表哥”倒是叫郭承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解的看向宋青莲。
宋青莲笑道:“你不记得她了?她是蒋尚书家的如雪姑娘,你叔母是她的嫡亲姑姑,她叫承忠表哥,自然也得管你叫表哥了。记得小时候她还经常跟着淑妃娘娘一起上咱们府里玩来着。只是你后来不是在军营里打磨,就是在宫内陪着睿亲王读书,慢慢的也再没见过了。”
“你就是如雪?”郭承嗣面上露出一个得体却疏离的微笑。
说实在的,他对蒋如雪真没有太大的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穿着漂亮精致的衣裙,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一张小脸总是干干净净的,跟在蒋如蓝身后陪着叔母一起待在厢房里或绣花,或打络子,或是品茶吃点心。
叔母自己没有女儿,所以极喜欢娘家的这两个小侄女,总是隔三差五的接过来玩耍,时间一长,郭承嗣也算认识了。可惜那时的他热衷于一切男孩子喜欢的事物,不是上树打鸟,就是挖蚯蚓钓鱼,要不就是斗狗抓蛐蛐,与薛家这两个女孩却总是熟络不起来。
倒是那时还是镇国公府嫡长小姐的郭承惠却与年纪相仿的薛如蓝成为了闺中密友。只不过时光飞逝,现如今曾经的闺蜜已经成为了冤家对头,而那个如同布娃娃般乖巧精致的女孩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郭承嗣不由感叹道:“今儿要不是母亲在,我倒是认不出这位蒋家表妹了。”
正说话间,景儿已经翩然而至,她对着众人屈膝行了一礼,笑道:“见过夫人,睿亲王,蜀王世子,郭世子,蒋二小姐。”
待她行完礼,宋青莲笑道:“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景儿笑道:“正是,皇后娘娘请郭世子前去叙话。”
“不是早上才见过嘛!又有什么事巴巴的来叫?”宋青莲虽然满心不解,却也不敢耽误,于是对郭承嗣说道:“快去吧!别叫皇后娘娘等久了。”
“是。”郭承嗣微笑着答应了,却把目光投向了朱斐。朱斐张张嘴,无声的吐出两个字“成了”。郭承嗣心领神会的略一颔首,便迈开长腿跟着景儿一道前往坤宁宫回话。
朱毅看着他们俩个在自己面前无声的打哑谜,不由挑起了眉峰,他偏着头意味深长的对朱斐说道:“看来我不在长安城的这几个月,似乎错过了一些精彩的故事!”朱斐的嘴角一扬却并不言语。
朱毅诧异间目光却忽然一凝,刘太傅夫人穿着诰命服扶着丫鬟的手正好从他眼前经过。他立刻把故作神秘的朱斐抛到了脑后,只抱拳对着宋青莲行了一礼,说道:“郭夫人,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宋青莲微笑道:“睿亲王请便。”
朱毅也顾不得客气,忙追着刘太傅夫人而去。朱斐瞧见了几个已经混熟的伙伴,于是也告辞先行离去。一时间,宋青莲的面前居然只剩下了薛如雪一人。
蒋如雪此刻正抬着头沉静的注视着前方,黝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宋青莲不由诧异的抬头看去,远处是郭承嗣那逐渐朦胧的矫健背影,近处是正亦步亦趋跟在刘太傅夫人身后搭话的朱毅。
宋青莲收回了目光,嘴角含着得体的微笑,拉着蒋如雪的手和蔼的聊了几句家常。
蒋如雪也收回了目光,她异常温顺,乖巧的一一应答了。在不经意间提到柳玉蝉后,她的眼圈却渐渐红了,有些哽咽的说道:“......玉蝉姐姐真是太可怜了,她那么单纯,那么善良,怎么就偏偏得了那么要命的怪病。前些日子我还到法华寺许愿,那怕是让我折寿十年,也只盼着玉蝉姐姐能少受些痛苦......”
一番话说得宋青莲面上大为动容,她收起嘴角无懈可击的微笑,露出了一抹真心的怜惜,说道:“真是个善良的傻孩子,这样的愿也是随便许得的。”
蒋如雪面上一红,羞怯的说道:“让夫人见笑了,我只是见玉蝉姐姐每天受疾病折磨,偏偏又药石无效,一时急昏头了,才会冒冒失失的跑到法华寺去许愿。为此,母亲也严厉责备了我一番,下次再不敢如此妄为了。”
蒋如雪又和宋青莲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离去。在回头的瞬间,她嘴角那温婉,甜美的微笑渐渐收敛。
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是刚刚才升起的一轮圆月,天际也似乎还未完全黑透,还透着深深浅浅的蓝。宫檐下,树梢上挂起的各色斑斓彩灯似乎夺走了圆月的光辉。
她抓紧了手里的包袱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黑漆漆的眼眸幽深沉静。一路上,那些美丽,新奇的彩灯都不曾映入她的眼帘,因为在她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那轮挂在天边,似乎遥不可及的明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