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西北角处是几乎被所有张府人下意识给遗忘的所在。这里荒芜,阴森,粗大泛白的枯枝就像是一根根的人类白骨,满地四处蔓延的杂草几乎比一个成人还高。满是绿藻的小池塘发出让人欲呕的恶臭。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不时有那归巢的老鸦发出粗劣嘶哑的“哇-哇-”叫声,从天际划过。几个衙役挑着灯笼走在前面,他们还要不时用手里的刀鞘劈开面前过于茂盛而阻挡住视线的杂草。郭承嗣,钟紫苑,朱斐,段岭,张小姐紧随其后,后面则跟着几个衙役还有与张小姐一起来的几个张府下人。
段岭边走边解释道:“上次,卑职就是在这里抓住那王管事的,这里有间废弃的宅院,里面还带着暗室,看里面的陈设应该是用来锁人的监牢。难怪张府的下人对这里十分避讳,他们平时都是绕着道走。卑职想,那张侍郎以及他的夫人要是还在这府里,别的地方又寻不着,唯一的去处,就只有这里了。”
郭承嗣点点头,对张小姐询问道:“不知张小姐可知道这宅院的秘密?”
张小姐半垂着头,细白的牙齿轻咬着下唇,而后默默的摇头。郭承嗣无奈的叹口气,这张小姐一问三不知,凡事皆摇头,难怪这府里的下人也只当她是泥塑的菩萨,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说话间,前面几个开路的衙役忽然惊叫道:“找到张侍郎还有张夫人了......”
......
深秋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幽长,钟紫苑本觉得已经倦极了,挨着了软枕就能沉沉睡去。谁知夜里平地却起了大风,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声,就像是有无数孤魂厉鬼在屋外哭诉,哀嚎。
廊下的两盏原本明亮的气死风灯,被狂风吹的左右摇摆,忽明忽暗,仿佛两只大睁的鬼眼不怀好意的盯着屋内人不放。
钟紫苑看着外头的灯火,心中思绪翻腾不定,张府那口肮脏恶臭的小池塘总是不停在她眼前闪过。尤其是张侍郎,张夫人二人如赎罪般僵硬的跪在池塘边那粘稠的泥地上的样子,更是让她的脑海中如电影回带般,不断的在回放。
他们的死状与那两个丫鬟无异,外凸的满是血丝的眼球紧紧盯着那平静的绿色小池塘。同样双手紧掐着自己的脖子,嘴角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看见这一幕的张府下人都惊叫着说是冤魂回来报仇,就连解剖过无数尸体,并不信鬼神的钟紫苑心中也泛起了一片阴霾。
那片泥泞面积虽然不大,可非常的光滑,除了张侍郎夫妻跪过的痕迹,居然连一个脚印都没有。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跪到那池塘边的?没有人能解释清楚,目前似乎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鬼神的力量。
钟紫苑瞧见身边躺着的青黛嘟囔着把一节雪白的胳膊搁在了被子外,她的呼吸沉稳而均匀,显然是在睡熟中梦呓。钟紫苑心中暗叹,到底是没长大的孩子,这样睡一晚,只怕明天早上又会嚷肩窝疼。她轻轻抽出被青黛压住的被角,帮她盖严实了。
钟紫苑侧过身子,将脸埋在崭新的松花色缎面软枕内,极力闭上了眼睛,可随后的那一幕还是在她的脑海中不停的出现。
一具又一具的女性骸骨被衙役们从那口池塘中打捞出来。她们皆是长发披面,腰间绑着巨大的石块,被沉入那小池塘底。任那恶臭肮脏的池水腐蚀着她们原本青春鲜活的肉体。如果不是张侍郎诡异的死法,她们的骸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见到天日。
被发现时,她们有的已经完全变成了白骨,有的还挂着零星皮肉,有的皮肉已经和骨骼分开,轻轻一碰就整块整块的脱了下来。那一瞬除了郭承嗣和段岭这两个神经比常人坚韧百倍的外,其余在场的几乎全都吐了。就连钟紫苑都没有逃脱,张小姐还有几个胆小些的丫鬟更是惊惧的昏厥了过去。
最后被捞出来的,居然是碧姨娘的尸体。显然她刚入水没有多久,身体还没有被水完全侵蚀。她的发髻松松散散的垂在脑后,半裸的身子满是新旧鞭痕。只是她死气沉沉的脸上同样也带着诡异的笑容。
越是想睡,就越是睡不着,这一幕幕就像是蜘蛛吐出的毒丝,一圈一圈紧紧的勒在她的心头,让她心烦意乱,钟紫苑索性揽被坐了起来。
睡在一旁榻上的豆蔻立刻轻声唤道:“小姐,可是口渴了?”
钟紫苑一愣,小声问道:“你也没睡着吗?”
豆蔻披上衣裳从榻上爬了起来,摸出火石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轻声道:“郭世子送小姐回来时,特意交代过。说小姐今晚恐受了惊吓,要我们小心看着些。”
“我说青黛今晚怎么死活都要和我睡。”钟紫苑帮青黛压了压被角,自己索性也坐了起来。豆蔻忙取了一件青玉色的外袍给她披上,笑道:“她倒是睡的跟死猪一样,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看着谁。”她又抬头看了看屋外,自语道:“这风刮的,怕是要下雨了。”
钟紫苑回首瞧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言语。她移步到塌前坐下,说道:“今晚走了困,可见是睡不着了。我就在榻上看看书,兴许看累了还能靠一会,你自个到床上去睡吧!”
豆蔻嗫嚅着嘴唇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钟紫苑支着额头挥了挥手,疲惫道:“去吧!”
豆蔻拗不过她,只得把蜡烛移到榻上的梨花小几上,又端来一盏加了珍珠末的热牛奶伺候她喝了,自己才到床上躺下。
豆蔻虽然担心自家小姐,可到底年轻瞌睡重。过了没多久,床上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细微鼾声。钟紫苑看的不是医书,而是一套山海经。这套书共有十八卷,内容及其丰富,神话、地理、物产、神话、巫术、宗教、古史、医药、民俗、民族等方面都有涉及。
钟紫苑上一世包括这一世所听过的神话故事,包括夸父追日、女娲补天、羿射九日、黄帝大战蚩尤等,基本都出自这里。这套书用来打发时间,驱除脑中的杂念最好不过。
夜深却并不平静,窗外穿行在枝桠间,房檐下的风声犹如就在耳畔,像是猛兽的咆哮,又像是冤魂的哭诉。
又过了许久,那红烛燃后滑落的烛泪在青铜底座已经凝了厚厚一层,橘红色的火焰忽然窜的老高,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钟紫苑拿起剪子剪去一节焦黑的烛心,烛火立刻矮了下来。
许久没有这样熬着,钟紫苑觉得浑身透着一股凉意,两侧的太阳穴就像是被针扎般,一抽一抽的疼。她这才发现,自己看书入了迷,连肩头的外袍滑落了都未发觉。
她忙扯了外袍重新披上,可到底着了寒,脑门心越发觉得昏沉沉的,似乎有千斤重,眼睛也酸酸的迷蒙着。钟紫苑自己唬了一跳,不敢再继续强撑,便胡乱扯了榻上的毯子裹在身上,随即躺了下去。她也是疲的狠了,转眼就昏睡了过去。
可这一晚,她睡的及不安稳。张府捞出的那七具女性骸骨,还有山海经中提到的各种奇异,怪诞的上古神兽轮番在她梦中出现。
她觉得自己睡了许久,又觉得自己似乎根本就没有睡着,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最后大叫一声才彻底被噩梦惊醒过来。
醒来后,钟紫苑觉得气促难平,身上软软的半丝力气也无,心中更是烦渴难耐。便叫道:“青黛。”青黛就在廊下,听到叫声立刻掀开门帘快步走了进来,说道:“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想要喝水吗?”
钟紫苑懒懒道了声“是”。青黛立刻倒了一盏茶水与她漱了口,又另倒了一盏温水送到她手上。钟紫苑接过一口气喝干了,就说还要。青黛又倒了一盏给她喝了,才算稍解了她腹中的焦渴。
将茶盏递给青黛,她随口问道:“天色这么暗,是什么时辰了?”
青黛拿了件浅水绿的银白莲纹小袄给她披在肩头,说道:“已经是申时了,已经下了一天的雨,所以才一直昏暗着亮堂不起来。”
钟紫苑唬了一跳,她拢了拢肩头的小袄,不可思议的说道:“我竟睡了这么久?”屋外晨曦般昏黄的光芒透过窗上细密的高丽纸撒进室内,才会让钟紫苑误以为时辰还早。根本没想到这一睡,已经是大半个白天过去了。
青黛快人快语的道:“可不是嘛!豆蔻给你把过脉。说是昨天受了惊吓,夜里又受了风寒。你如今身子虚,撑不住就病倒了。”说着话,她又把手搭在钟紫苑的额头试了试,道:“还好不是很热,不然到了郭世子面前都不知该如何交代。”
钟紫苑懒懒道:“又混说,你是我的丫鬟,哪里要和他交代什么。”
青黛笑道:“虽说我是钟家的丫鬟,可昨晚郭世子是千叮万嘱的要咱们看好你。结果一不小心,还是让你着了凉。只怕等会他来了,我和豆蔻面上都过不去。”
钟紫苑面上一红,很想说他怎么会来?可再一想,这院子外布满郭府的暗卫,只怕自己生病的事已经传到了他跟前,说不定他还真会赶来探望。
对着笑吟吟的青黛,她有些心虚的转移了话题:“腹中有些饿了,可有吃的?”
青黛忙道:“灶台上熬了一锅碧梗粥,已经有三四个时辰,此刻已是浓稠无比。等会再切些嫩姜丝放在里头,即暖胃又驱寒,可好?”
“好极了。”钟紫苑笑道:“我还要你亲手拌的脆脆的大头菜,还有酸辣莲藕丁,配这碧梗粥最好不过。”
“是,我这就去准备。”青黛走后,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打芭蕉叶所发出的声音。睡了一天,钟紫苑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又觉得屋内气闷的厉害。她索性穿好了小袄,一把推开了紧紧关着的窗户。一股夹杂着水汽还有泥土气息的凛冽寒风立刻吹了进来,让她浑身一激灵,立刻精神了不少。
窗外,雨水从空中洒向各个角落,雨滴很像一颗颗晶莹透明的珍珠,好看极了。它们从屋檐、墙头、树叶上跌下,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宛如缥缈的白纱。这时一阵风猛刮过来,那白纱便袅袅地飘去。
远处似乎有人在慢慢走近,钟紫苑不由瞪大了眼睛。就见他手里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原本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细碎的头发被雨水沾湿了黏在额头上。华贵的,象征着身份的紫色锦袍也被雨水打湿了下摆,黯哑的失去了光泽。
他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可今日这样安静的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钟紫苑却觉得自己一颗心正在不听使唤的为之悸动。她有些痴了,怔怔的出了好一会的神。直到他越来越近,直到她能清晰看见他滴水的额发,看见他微蹙的眉头,看到他不赞同的眼神。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郭承嗣已经快走到廊下,被她突兀的举止给吓了一跳。看着紧闭的窗户,他好笑的摇摇头,收起了竹骨油纸伞,又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钟紫苑恰好掀开被子欲站起身来,不想她到底是受了风寒又饿了一天,脚下居然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了起来,眼前却一阵金星乱晃,脑中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往前扑去。
郭承嗣正好走进屋来,他心中一惊,忙快步上前一把揽住了钟紫苑软软的身子,一叠声的焦急道:“不是说只是风寒吗,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到了站都站不稳的地步?不行,我得去把刘院判找来瞧瞧。”
钟紫苑倚在他的怀中,静静的等那眩晕的感觉过去,听他还在嘀咕不休,心中不由又羞又窘。可一抬眼,见他眼中密布血丝,神色又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忙安慰道:“不妨事,只是饿的久了,浑身无力而已。等会吃点东西就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