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亚星娱乐来上班的员工不多, 间间办公室都是空的, 电梯也停着, 到处是被丢下了的烂摊子。十几家公司派人来公司大楼索要尾款。李经理姗姗来迟, 带着财务人员跟他们在会议室里扯皮。郭小莉踩着高跟鞋, 蹲在地上, 从一楼大厅的废纸堆里捡起一本刚印制好不久的画册。
封面写着, mattias 点滴十年巡演纪念。还印了郭小莉与公司美术部门磨合了两个月设计出来的那枚十周年标志画。
明明不久之前,亚星娱乐上上下下,还在为公司即将到来的海岛音乐节,和音乐节后 mattias 出道十周年的大型巡演而忙碌。他们在公司熬夜, 午间也没时间休息,郭小莉的办公室时时刻刻被人挤满, 大家都盼着公司熬过这关, 有个好的结果。谁能想到, 这短短时间, 音乐节惨淡收场不说, 所谓的“十周年”更是彻底化为泡影。郭小莉抬起头来, 看到亚星娱乐此刻冷冷清清,已是这幅惨象。
林经理带着几个保安去会议室控制局面,路过郭小莉身边时,他看见她,劝道:“别舍不得了,小莉, 扔了吧!”
郭小莉手抓着那本纪念册。“这不才刚印好吗。”
林经理在原地站住了,他两只手垂下,无可奈何道:“ mattias 已经解散了,演唱会都取消了!”
郭小莉拍她手里的纪念册,在膝盖上摊开了,她告诉林经理:“你知道我准备了多久,”她一页页翻开,露出纪念画册里每一页上的文字和图片,“每一行字都是我亲笔一遍遍改的,每一张照片都是我从公司图库里——”
林经理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在昨晚那场争斗不休的会议结束后,他是对郭小莉怀有一些歉意的。这个女人,自己带着孩子,在公司一路拼搏到现在,是不容易。他也感觉到昨天毛总那番话说完之后,郭小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林经理这会儿走过去,把郭小莉从地上扶起来,耐心道:“ mattias 已经没有了,小莉,放下吧。小莉?”
郭小莉手还抓着那本册子。
林经理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但咱们得往前看了。”他又说:“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得想法子,多从万邦娱乐和梁丘云手里要到钱。就算为了你闺女囡囡,你也得往前看了!”
毛成瑞在办公室里拨郭小莉的电话,拨了一次,没通,又拨一次。毛总有点心急了,又没有秘书可差遣。小莉办公室在同个楼层,他想,要不干脆,他自己亲自走一趟吧。
刚出了办公室门,毛成瑞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就站在他办公室门外不远处的玻璃幕墙边上,正往玻璃外面的楼下俯瞰。
毛成瑞抬起头,看清了来人。
梁丘云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郭小莉由秘书陪着,从一楼往电梯里走。秘书告诉郭小莉,公司现在很多同事都在私底下相互联系和商量,不知道是等公司给遣散费好,还是下一步毛总有什么别的打算。秘书试探着问:“郭姐,听说,万邦有可能要收购咱们公司,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郭小莉喃喃道,看着电梯数字往上跳。
秘书讲:“外面都在传。”又说:“连 kaiser 的后援会都在网上带着粉丝闹呢。”
“干什么,”郭小莉说,“盼着咱们倒闭。”
“她们怕别人都解约了,kaiser 迟迟不解约,会吃亏吧。”
“万邦有什么好的,”郭小莉说,“去了万邦,除了肖扬,一个都留不下。”
秘书一愣。
电梯门打开,她们到了。
郭小莉一眼看见她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人。
远远的,有女人的声音在里头传来:“这张给我看看,这张给我看看!”
郭小莉进了门,一眼看见柯薇,手里拿着两个相框,正是郭小莉办公室墙上挂的 mattias 专辑封面。
柯薇旁边一个年轻女性,打扮像是个秘书,她手里拿的是汤贞九年前发行的一张绝版单曲,郭小莉特意装裱了端放在架子上的《如梦》。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郭小莉怒目圆睁,喝问道。
柯薇被她吓了一跳:“小莉姐,哪来这么大火气!”
她把手里的相框随手丢到郭小莉办公桌上。
郭小莉冷冷盯着她:“柯薇,死丫头片子,你过来干什么。”
柯薇不高兴了:“小莉姐,好好的过来看你,怎么还骂人啊。”
郭小莉道:“我不在办公室,谁给你们开的门。”
柯薇笑了,“哦”了一声:“我提前过来挑挑办公室,知道你这间大,进来看看。不都是迟早的事嘛。”
郭小莉被她气得,嘴角肌肉直抖,已是咬牙切齿。郭小莉盯着柯薇,又盯着另个年轻女人,她突然走上前去。年轻女人后退一步,被她的架势吓了一跳。就见郭小莉伸手过来,不是要抓她的头发,不是抓她的脸,居然只把年轻女人手里那张《如梦》一把抢回去了。“滚,”郭小莉说,她声音还克制着,努力冷静,“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柯薇站在原地,不给反应。就听郭小莉大声喊道:“滚!!”
柯薇扑哧一声。
“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看把小莉姐气得,”柯薇招呼着她的同伴,路过郭小莉身边时,柯薇突然回头,“对了小莉姐,你和前姐夫的官司什么时候开庭啊?”
郭小莉一声不吭,两眼死死瞧着柯薇。柯薇走了出去,郭小莉突然就要往外追。
柯薇见郭小莉居然追出来了。她赶忙躲到一人身后,脸上笑嘻嘻的:“小莉姐真生气了!她要打我!”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站好了。”只听那人对柯薇说。
郭小莉听见了他的声音。
郭小莉抬起头,她不看柯薇了。她手指在身边垂着,直打哆嗦。
办公室门关上,郭小莉的秘书都被关在了门外。
郭小莉手扶着办公桌,她挺直了腰杆,静静地吞吐呼吸,她对站在面前的人抛出一句:“你来干什么。”
梁丘云颇无辜地看着郭小莉,他眼睛里似笑非笑的。
“我怎么也该和公司领导们有个正式的道别。”他说。
郭小莉说:“云老板的解约发布会几亿人在电视上看。有什么话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亲自来一趟。”
梁丘云说:“郭姐已经同我这么见外了。”
他低着头笑了笑:“怪不得打算偷偷带汤贞出国。不是为了躲我吧。”
郭小莉一愣。
“你和毛成瑞打什么算盘。”梁丘云问。
郭小莉难以置信。
她不知道她和毛总彻夜的长谈,还完全没有计划的事情,是怎么落到梁丘云耳朵里的:“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当年把我和汤贞牵到同一个组合里,”梁丘云说,“一签就是十年。如今十年还没到,你就想带汤贞走了,你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梁丘云,是你自己解的约!”
“所以呢,我说要离开你们二位了吗。”梁丘云不疾不徐道。
郭小莉皱了眉头。
梁丘云方才站在郭小莉办公室沙发边,这会儿他过来了。他比郭小莉高出那么多,身影迫近,郭小莉下意识向后退,膝窝碰到了椅子边缘,郭小莉向后一倒,整个人便坐进椅子里。
梁丘云身上的阴影从上面笼罩过来,形成巨大的压力,郭小莉双手抓着膝盖上的套裙,她目光在自己脚边转,又抬起来,看梁丘云。
带汤贞出国,不过是郭小莉无路可走的最下策。亚星娱乐大厦将倾,mattias 没有了,汤贞在国内也已经声名狼籍,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人虎视眈眈。亚星只有一片焦土,但国外还有些阿贞多年前合作过的人,合作过的公司,有些没忘记汤贞这么个人的影迷。
郭小莉舍不下汤贞。她也知道汤贞那条所谓的“艺术生命”早已经油尽灯枯,在所有错误的选择中几乎空耗殆尽了。
“梁丘云,你已经什么都有了,”郭小莉声音颤抖,“你还想要什么?”
梁丘云居高临下,近近瞧郭小莉的脸,他突然笑了。
“我告诉你,郭小莉,”他小声说,好像透露给郭小莉一个秘密,“就算汤贞解约了,就算你把他带到天涯海角……”
郭小莉懵了一样听着。
“有 mattias 过去的十年,汤贞这辈子都会和我绑在一起。”
“而这一切,都是郭姐你含辛茹苦,十年的努力造成的。”梁丘云对郭小莉一字一句道。
“梁丘云,阿贞从来没有害过你。”郭小莉突然对他说。
梁丘云仿佛受了什么错误的指控:“他没有害过我。”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郭小莉歇斯底里问。
“当然是因为你。”梁丘云说。
郭小莉脸是僵硬的。
“这么多年,为了让你的宝贝阿贞离我远远的,”梁丘云说着,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朝郭小莉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郭小莉猛地扭开头,避恶鬼一样地避他,梁丘云道,“……可惜来来回回还是只会使这一种手段。”
“你这次又想利用汤贞去求谁替你解围,”梁丘云凑近了问她,“方曦和?”
郭小莉在梁丘云的阴影里,她胸膛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
“周子轲?”梁丘云突然说,仿佛心血来潮。
这实在是个谁也想不到的姓名。郭小莉始料未及,被他问得愣了。
梁丘云从郭小莉办公室出来。小孟等在门外,告诉梁丘云,吕老师已经带柯薇几个人到楼下参观了。
“天天去哪了。”梁丘云说。
小孟解释道,天天哥说他早过来等我们,我刚才上下楼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他。
梁丘云走下亚星娱乐大楼的楼梯。他脚步停在台阶上。背后,一整面密密麻麻的亚星历史照片墙上,当中一幅,正是汤贞六年前在欧洲影展获得最佳男演员大奖时的巨幅画像。
下面还有一张金质奖杯的特写照片。
梁丘云背过身,抬起眼,瞧见那张昔日的面孔。摸了摸袖口上的扣子,梁丘云转身下楼。
骆天天身处狭窄的黑暗之中。并不全是黑暗,因为他眼前始终有一条缝隙。缝隙外的光投进来,落在他的瞳仁里。骆天天透过那条缝,窥视外面老旧的沙发,铺着发黄旧报纸的茶几,茶几下面伫立不动的几支啤酒瓶……沙发边有一条走廊,沿着走廊向更深处前进,是另一个开着门的房间,有张大床在里面。
从骆天天坐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那张床,看到床板上卷起来的被褥,被褥被生锈了的铁链捆扎着。
客厅墙上挂着一本旧挂历,纸面上的时间还停留在四年前。电视机背后张贴的那些老香港武侠电影海报如今也一张张鼓胀、变脆,有的脱落了,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
空气里有股呛人的霉味,坐得久了,骆天天渐渐闻不到了。
“天天?”
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还有敲门声。
骆天天听见了,他眼珠转过去,坐在黑暗里不动弹。
很快,金属稀里哗啦地碰撞,有什么被卸下来,丢在地上,是门锁打开了。然后是皮鞋踩在废旧地板革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嘎吱一声,骆天天看着眼前的缝隙被拉开。世界由细窄的条形变为了齐整的方形,骆天天周身的黑暗被吓得躲进了他背后,不敢再冒头。骆天天抬起脸来,他坐在这大敞的衣柜里,仰望衣柜外站着的那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骆天天问。
梁丘云从衣柜外面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里已经四年没人来住过了。还是往日里,旧回忆中的那些陈设。电视机上落满灰尘,空调柜子的壳也翘开了。阳台的窗户被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甚至每条缝都贴死了,密不透风。阳台上还丢着几双塑料拖鞋,衣架上夹着双发黄了的白袜子。
梁丘云不喜欢这个地方。骆天天知道。
但他喜欢。
他还能回想起小的时候,他很小,从家里跑出来,到梁丘云这间宿舍里撒欢。他和梁丘云斗嘴,每次都是他赢。小小的单人沙发,很窄,他靠在他宽广的后背上看电视,要么就是坐在梁丘云的衣柜里玩。
“你真要把这个楼拆掉?”骆天天抬起头,问。
“谁告诉你的。”梁丘云说。
骆天天透过那间卧室打开的门,看到梁丘云走进去,走到那张空荡荡的床板前。梁丘云用两根手指在床板上蹭了一下。
“你猜我从这个角度,看见过什么?”骆天天又说。
“什么。”梁丘云在卧室里说。
骆天天说:“汤贞。”
梁丘云正拍手上的灰。他这时候转过身,透过卧室的门缝,正正好好看到外面还坐在衣柜里抱着膝盖不动的那个红头发青年。
“天天,过来。”他说。
生锈的铁链掉在地上,卷起来的被褥又潮又硬,在床板上铺开了。骆天天打开浴室的水龙头,把一条板结了的旧毛巾过了水,擦试过被褥的表面,把积灰擦掉。然后他洗了手,在梁丘云身边坐下。
他们两个的关系近来回温了不少。自从骆天天穿着那身祝英台的戏袍,在兰庄的套房里等他到半夜,把梁丘云等回来。往后几乎每一天,他们都见面。骆天天经常接到小孟的电话,有时甚至是梁丘云本人的电话,叫骆天天过去,说他想要见他。这个需求来得非常突然,要知道就在几天之前,骆天天还每天联系梁丘云都联系不上。
两个人见面了,又没别的事情。毕竟梁丘云想见的确实不是他,是“英台”。
对骆天天来说,这是有点“重操旧业”的感觉。要知道他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怎么再扮演过汤贞这个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一度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起码梁丘云是绝口不提。梁丘云和骆天天一样,不喜欢有人提这个名字。骆天天过去和梁丘云在一起。在酒店套房里,在骆天天的公寓里,在片场的保姆车里。梁丘云那时候每次外出拍戏,一拍大半年,骆天天除了忙自己的工作,多半时间都去陪他。梁丘云那几年正是拼搏的时候,他的电影不断刷新票房记录,每一部都比上部更复杂,充满了危险的匪夷所思的动作场面。骆天天看着这些电影诞生,上映,卖座。在他看来,他是陪梁丘云度过了这么一段时光的。尽管那时候的他也还生活在失去了“男朋友”的阴影里,除了陪梁丘云,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曾经从梁丘云身边离开过。然后慢慢的,又回到梁丘云身边来,好像画了一个圆。回到梁丘云身边的时候,梁丘云对他说,天天,以后哥哥会照顾你。骆天天潜意识里并不相信他。果然,经过了短暂的温情之后,梁丘云对骆天天的态度就开始变得敷衍,恶劣起来。
他一直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像他说的那样把骆天天呵护着,心情不好,则如同对待一个工具,给骆天天难堪。
骆天天尝试过和他争吵,也和他闹,想和他分开。但最后骆天天发现,世上除了梁丘云,他确实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亲近了。骆天天只有梁丘云,没有别的依靠。
汤贞自杀的消息传出以后。骆天天开始听到梁丘云在各种公开场合频繁地提起“汤贞”两个字。
连私底下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骆天天听到梁丘云的声音在他耳边像着了魔一样唤他。阿贞,阿贞。梁丘云说得是这样自然,两个字在他唇齿之间,轻得都不像是他梁丘云的声音了。
梁丘云还说,你汤贞老师和你不是一种人。
梁丘云的手握过来,把骆天天放在膝盖上的手覆盖住。
“你看见过阿贞?”梁丘云说。
骆天天只觉得很想笑。他说的“汤贞”,到梁丘云嘴里都要变成“阿贞”。“有一年,出了大事,”骆天天脸上没有笑容,轻声说,“到处都很乱。毛成瑞把这栋楼封了,让练习生回家住,省得有记者堵他们……”骆天天转过头,看梁丘云,“但我知道你其实偷偷住在这里。”
骆天天说到这,沉默了,他好像在观察梁丘云有没有生气。没有。骆天天说:“你把汤贞关在这里。”
“我躲进衣柜,本想休息的,结果看见你抱着他,像抱一具尸体似的,在他身上使劲儿。”
“我很生气,”骆天天说,“所以等你一走,我就把他放跑了。”
梁丘云听着,也不作声。
“不是栾小凡放的,”骆天天说,“是我放的。”
“这是我的地方。”骆天天又说。
梁丘云说:“这是我的地方。”
骆天天说:“我先来的,汤贞是后面才来的。”
“下不为例,天天。”梁丘云说。
骆天天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还想要汤贞干什么。”
“下不为例,知道吗。”梁丘云说。
骆天天说:“就算汤贞在,你也还是离不开我……”
接着“砰”的一声,骆天天的后脑勺磕在了床架子生锈的边角上。
……
他努力睁开眼睛,想把梁丘云看清楚。可是他做不到。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去看梁丘云,也好像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如同铺天盖地宇宙中生出的无法填满的黑洞。
梁丘云这个人真的还存在吗。
梁丘云伸出手来,捏了捏骆天天的脸蛋。
天天,笑一笑。他说。
骆天天顺了一会儿气。然后骆天天听话地笑了。他天生有一种加害者的笑容,像是个小恶魔,足以洗脱所有人的负罪感。
亚星娱乐练习生宿舍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就在几天之前,这里住着的几乎所有孩子,全部与亚星娱乐解除了合约。如今他们已经全搬走了,人去楼空,房门口、走廊上也布满了搬家时遗落的垃圾。骆天天一瘸一拐地跟着梁丘云从那间宿舍里出来,他回头看那张门牌上,还清晰涂画着“316”三个熟悉的数字。
除了梁丘云,骆天天没有别的依靠。连亚星娱乐都即将不存在了,如果没有梁丘云,他骆天天能去哪里呢?骆天天扶着扶手,走下楼梯。
梁丘云从出了练习生宿舍就一直在回电话。骆天天听见梁丘云在电话里和人说什么签约仪式,他从梁丘云口中听到了许多政商名流的名字。
小孟把车开过来,门打开,柯薇在车窗边挥手,看到骆天天,她笑道:“你这个小崽子,也就小云哥找得着你!”
梁丘云上了车,他衬衫领口敞开了,没扣。骆天天站在车外面,看到车里坐满了人,没有留给他的座位。
柯薇和梁丘云抱怨,说她刚刚听吕老师说起,才知道梁丘云的新大宅下面有个地下酒窖:“你还真要和林大合开酒庄啊?”
吕天正抽着烟,看见骆天天站在外面,他指挥副驾驶上那个宣传人员下去,把座位让出来。
柯薇还和梁丘云笑:“吕老师还说,你房子盖了四层,从外面看就三层窗户,你想干什么啊?”
“忘了修了。”梁丘云轻描淡写道。
副驾驶座位空出来,小孟喊道,天天哥,上来吧。
骆天天说,他让贝贝来接他。
梁丘云在车里看了站在路边的骆天天一眼。车子开走了。
骆天天蹲在一个隐蔽的树丛里,他翻自己的手机,想给助理贝贝打电话。这时候他手机突然响了。
骆天天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接起来,不管对方说什么,他说:“你过来接我吧。”
一辆二手帕萨特从路口风风火火地开过来,司机一看技术不怎么样,车速控制不稳,刹车的时候整个车身都晃了晃。
骆天天坐进后座里。车里除了司机没有别人。骆天天还浑身难受,他靠在座椅上,看到司机从前面回过头来。那是一个年轻人,长了一张泛红的脸,头发刺刺地上翘,刚毕业的大学生。他脖子上挂着张实习记者证,一见骆天天,他激动得都有点结巴了。
天天,我没想到你会接电话。你今天有时间接电话了?你在亚星这边干什么,一会儿还有工作吗?快到午饭时间了,你饿不饿,我今天刚领了实习工资,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骆天天的身体陷进车座里。
“庄喆,你知不知道汤贞住的精神病院怎么走。”他问。
那年轻记者一愣,急忙点头。
骆天天等在康复中心的接待室里,十几分钟前,一位姓金的护士长告诉他,探视病人需要经过病人本人或监护人的同意才可以。
墙上的时钟走到第二十分钟的时候,骆天天从沙发上站起来,汤贞大约不想见他,他也不想等了。一位小护士这时从外面跑进来,小护士认出了骆天天,说:“骆先生,不好意思病人刚醒,我这就带你上去!”
骆天天在康复中心的走廊上走,他看见身后电梯门口、楼梯出口一层层的铁门,看到楼下空旷的花园里,那些呆呆傻傻或站或坐的病人。
护士停在一扇门边,骆天天走过窗外的时候,看到汤贞穿一身惨淡的白色病号服,正坐在床边等待。
汤贞看见骆天天出现在门外。
小护士千叮咛万嘱咐,说水果刀用完了,一定记得拿出来,不要留在病人房间里:“我会过来检查。”
骆天天走进汤贞的病房,把门关上。汤贞抬起头看他,安安静静的,不和他说话,也不与他招呼。
骆天天在椅子上坐下了。他也不看汤贞,自顾自打开护士给他的那把折叠水果刀,从汤贞病床前的果篮里拿了只苹果。
汤贞看他。
骆天天的手不怎么使得上劲儿,红色果皮削断了几次,一条条脱落在地上。骆天天很快把那颗苹果削完了。
他反手把水果刀递到了汤贞面前。
汤贞坐在原地,直愣愣看眼前这把刀,又看骆天天。
骆天天瞧见汤贞放在床边的那只手枯瘦,蠢蠢欲动,抬起来了。
汤贞把手伸向他,手有点发抖,就要握那柄水果刀。
骆天天乐了,冷笑了一声。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骆天天对汤贞说,连声‘汤贞老师’也不提了,“为什么你一出现,我生活中的一切就全都改变了。”
“我劝你一辈子就住在这里,别出去了,”骆天天说,“外面不比这里面好。”
汤贞呆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椅子,一只削好了的苹果被塞进他的手里。
毛成瑞坐在办公桌边,林经理和李经理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他们一个比一个着急,抓了椅子就坐到毛成瑞桌对面。毛成瑞双眼紧盯着桌上那只电话机。
时针指向下午一点钟,电话铃声倏尔大作。毛成瑞等待了三秒钟,铃声还在响,他伸出颤抖的手来,把话筒握住,端到耳边。
“喂?”
林经理和李经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只听毛成瑞对电话里殷勤道:“朱先生,你好啊,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