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天天有时做梦,还会梦到一辆机车破旧不堪的后座。
好像回了家一样,他梦到自己坐在上面,悠闲地晃荡腿,咬着吸管,咕嘟咕嘟地喝汽水。他在梦里永远很自得,很快乐,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走了。有人会带他离开,踩着机车,把他带去一个没有亚星娱乐,没有经纪人,没有所有压力、烦恼、痛楚、不快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然也一定没有汤贞。
骆天天一下台,助理贝贝叫他,说小孟打电话来:“让天天哥今天也不用过去了。”
骆天天听了,没说话,这地方人多口杂。助理贝贝也很快被更多人挤开,后台那么多记者,镜头架满了,骆天天一下台,被他们团团围住。
骆天天有些意外:“今天是乔贺老师……”他说到一半,记者们闪避到一边,那意思,他们不是要采访他的。他们推开了更多人,临时辟出一个场地来,把骆天天单独留在中间,要给他拍单人特写。
各路记者叫他,天天,看这边!天天,把你这英台的戏服打开!
约半个月前,一年一度的戏剧协会奖颁奖礼主办方突然通过经纪公司亚星娱乐,联系到骆天天本人,问他最近是否有档期,愿不愿意参加戏剧协会奖今年典礼压轴的一档特别演出。这类高规格的颁奖礼,骆天天素来少有机会参与,细问之下,才弄清楚对方找上他的缘由。
今年的大奖,获奖者不是别人,是骆天天在多年前与他有过短暂合作的乔贺。于是主办方安排了一场连轴剧目,希望将乔贺过去八年所主演的六部大奖戏剧经典片段串烧起来,在舞台上全面展现乔贺,也是戏剧协会,昔日的辉煌、风采。主演请的多是与乔贺曾合作、接触过的青年后辈,其中,找上骆天天的,便是负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编导团队。
为此,骆天天辛苦筹备了近半个月。日夜忙碌。他甚至放下一些别的工作,专注进这个事情。至于最后成果,听方才台下如雷不绝的掌声也知道了。
有记者边拍摄,边小声感慨,称骆天天这个扮相,用了心,是下了功夫了,确有几分当年汤贞的风采:“我看,也就是当年的汤贞再世,才能和你比一比了。”
旁边好几个人笑他:人没死,哪来的再世。
那记者不说话,夹在其他同行中间,对着骆天天又是一顿连拍。他在手记上飞快写了些笔记,说:“人没死,艺术生命也走到头了。”
拍摄到中途,有记者提议,把刚在台上饰演梁山伯的那位褚姓演员也找来,拍个合影:“和当年照片放一起,版面好看。”有女记者趁这时候采访骆天天,问了他最近几项工作的筹备情况,又问起他身上这套祝英台的戏服,是哪方面提供的。
众所周知,当年那部《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海内外戏剧市场掀起巨大的风浪,人气之盛,奖项之多,堪称史无前例,空前绝后。作为剧组的首席合作伙伴,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也在那几年出尽风头。首演的第三年,嘉兰方面在一次慈善拍卖中以七位数的价格,售出了馆藏《梁祝》女主人公祝英台的一件戏服。当年的新闻报道上是这样写的:此系市面上唯一流通的《梁祝》嘉兰原版戏服,祝英台的扮演者汤贞及嘉兰剧院方面另各藏一件。
骆天天得了说话机会。他简短讲,当年拍卖出的那件自然是找不到了,嘉兰剧院馆藏的戏服,按规定也无法外借,至于他们当年送给汤贞老师的那套,公司也代表骆天天专程去问过了,但汤贞老师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他也不记得放在哪了:“这一套是晚会导演组请到了当年的服装设计团队还有几位裁缝,重新定做的。”
女记者问骆天天:“为你量身做的?”
骆天天在话筒前笑了:“对。”
前面观众席上忽然涌起潮水般的掌声。骆天天站在后台一角,他戏服还没换下来,宽大的衣摆叫他自己抱着,他伸长了脖子,看见一个中年高瘦男人在舞台上被万丈光芒所笼罩的背影。
乔贺。
一位从台湾来的导演,姓高,身材微胖,络腮胡子,穿着件印有天坛图案的旅游风景衫,在台上和乔贺拥抱在一块。有工作人员过来叫骆天天,说天天,大家都上去了,你也快上台,别掉队。
骆天天踩着楼梯,往那个已经挤满了人的,仿佛有光的舞台上走。在那里,人们握手,相互之间拥抱,人和人彼此是相互认可的同辈,是在舞台上密切合作的艺术伙伴。骆天天站在外面看这些人。
时至今日,他仍不知道怎么去注意那些时不时伸缩移动的吊麦、地麦。
高导演回头,看见骆天天:“那个小孩,过来!”
骆天天也认出他来,他就是当年《梁祝》那个跑前跑后,对亚星娱乐百般嫌弃的胖副导演。骆天天穿过人群,听见副导演和乔贺讲:“小时候我就说他和小汤长得像吧。”
乔贺好像没怎么老,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这一场晚会下来,他神态有些疲惫。骆天天到他眼前,毕恭毕敬道:“乔贺老师,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乔贺对他笑了笑:“长大了啊。”
还是那个念剧本时候的腔调。
颁奖典礼结束后,乔贺艺术工作室在嘉兰剧院后面一家酒吧举办afterparty,请的都是亲朋好友,还有来参加典礼的各界人士。骆天天站在路边的街道上,给梁丘云发了条短信,对方没回。
助理贝贝抱着换下来的戏服,跟在骆天天身边。
乔贺和副导演几个人,走在他们前面。
“在咱们这戏圈子里,演员自杀不是太稀罕的事,”骆天天听见副导演的声音,从前面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但发生在小汤身上,我这心里……”
一旁的乔贺只听着。
“他走这一遭,林导也不知道,打电话问啊……又听说你因为小汤的事,又挨了社会舆论一通骂……”
“林导现在身体怎么样?”是乔贺的声音,在人多的地方也非常清晰。
副导演摇了摇头。
“林导很自责的。说前几年最后一次排戏的时候,放弃得太早……这么一下,把小汤也给放弃了……”
到了酒吧里面,骆天天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他看手机,梁丘云还是安安静静,和这几天一样,没动静。骆天天低头玩手机,看到网上已经流出了一些戏剧协会颁奖礼的表演照片。他上下翻了翻,挑了一张自己扮作祝英台的舞台特写,连同记者的称赞一同保存下来,发给了梁丘云。
还没等到梁丘云的回复,有人过来,叫骆天天到前面去坐:“乔贺老师他们在里面,正说《梁祝》的事,褚老师请你过去。”
“当年就这一场戏,惊动了多少人啊,”骆天天听到前面有人高声戏谑,数着手指,极尽夸张地吹嘘,“戏剧界、新闻界、电影界、娱乐界、评论界……就这普天之下,仿佛就没有没看过那出戏的了。多少人捧场,多大的影响力。我就记得,当时在系统里面,酸乔贺老师的人可太多了,说你乔贺,一个理想主义愤青,跑去跟大明星汤贞合作了,终于向商业世俗低下了那颗倔强的头颅,以后别再装什么清高了!”
一桌人哄笑,骆天天在这时候坐过去了。褚老师笑着,看见他,忙起来介绍。
“这是天天,骆天天。刚才和我一块演《梁祝》的,他就是祝英台。”
小伙子,演得不错。有位老师端着酒杯,这样说。
骆天天说:“谢谢老师。”
褚老师也跟着夸他,说天天台词背得特别好,祝英台那词,拿过去就会背:“我当年演过四九的,看着词,一句都想不起来了,他没演过祝英台,他都记得。”
骆天天正要谦虚,听见副导演说了一句:“说到台词,这么多年,还是谁啊,还是小汤!”他说着,手指头敲桌子,把周围一干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林导当年,当场改,他当场念,台下念上两遍,上台张口就来。”
乔贺脸上原本还有些笑容,酒吧里一度是叫人深陷其中的怀旧气氛,连欢笑也是柔和的,直到听副导演这么说。
“从前往后,再没见过这样的年轻演员。”副导演旁若无人道。
这一场派对持续到深夜,中途骆天天接了个电话,走了。几位老师和乔贺拥抱过,也各自回家。小褚临走前和乔贺说,他在这边待到周二才回去:“乔贺老师,明天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叙叙旧。”
乔贺让几个助理善后,他开车,把喝得一塌糊涂的副导演送回酒店。
副导演倒在乔贺的车后座上,开着车窗,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些醉话。
“林导快气死了……小汤那当年瞧着,那么瘦,排戏的时候受那些罪吭也不吭一声,你还记得吧,他就是不爱吭声。现在还是那样。跑去死了,也不吭一声,也不和林导讲,报纸上说连个遗书也没留。有什么过不去的,讲出来不就过去了吗。不过人要是还有什么话想讲,我看可能也不会去死了……”
梁丘云,“云老板”,这一晚在万邦娱乐集团总部,经过大主持人吕天正和万邦高管刘坤书的引荐,结交了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每一位的名字单提出来都是段江湖传奇,若没有些特殊照顾,别说常人,就连万邦集团内部的领导们都难见着他们的面。吕天正也说,几位老总今儿下午都到总部来开会,不然平日里各自天南海北,吕天正就算想要给云老弟引荐,都无门无路。
“一会儿上了楼,也不用紧张,我和小刘帮你介绍。几位老总都知道你,特别是陈总,”电梯上行的时候,吕天正告诉梁丘云,“求贤若渴,一直对我说,想见你。”
万邦娱乐集团版图广大,一座总部,划分成若干区块。不同于一般的娱乐文化公司,早在几年前,万邦就已经大跨步地开始朝金融传媒帝国的方向迈进。
“最早,我们陈乐山陈总,的确是想开一家电影公司。你见过他的照片对吧,相貌堂堂。他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万邦刚成立的时候,那会儿国内娱乐市场也比较混乱,没有行业规范,经常出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很多人的权益也得不到保障。陈总呢,有心,想要改变当时混沌的局面,也想保护我们的从业者,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万邦不是电影公司,是一家艺人经纪公司。我们林副总,林大,当时在天津港,开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他们两个人一见如故,于是林副总就带着他公司的人进了万邦。他是名符其实的二把手,元老人物,到现在也是这样。一会儿你就见到他了。
“两个公司合并没多久,万邦又着手,开始成立自己的电影制作和发行公司。陈总还是不忘初心,想做电影。他也确实投入了巨额资金。短短几年时间,就出品了大量的制作精良的经典影片,为市场打造出了十几位影帝、影后级别的知名演员。那时候的万邦,在业内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毛成瑞才刚刚从工作单位辞职,因为不想上班,用他那点上班族的积蓄注册成立了亚星娱乐。
“亚星娱乐能一路发展到今天,确实是陈总没有想到的。所以对于毛成瑞这个人,陈总也是很欣赏他。在那个年代,云老弟,你知道的,市场上群雄割据,风云变幻,每天都有新的娱乐公司出现,每天也都有艺人四处讨债,因为东家破产倒闭,突然之间,就关门歇业了。当时有家名噪一时的电影公司,叫做新城影业,风头正劲,又是和海外影视巨头合作,又是要办国际电影节,结果董事长因为个人的贪污受贿问题,被警方在电影节开幕日当天直接带走调查了。
“这公司一下子乱套了。陈总惜才,又有行业责任心。当时新城影业那么多员工,连上班的地方都被人砸了。是陈总,伸出手,帮了他们一把。当时新城影业的二把手,傅春生,如今是我们万邦影业的领头人,主管着集团所有电影电视剧的制作发行。你一见他就不会忘记他了。留胡子,嘴唇上,鱼须似的,特别长的两根。这个人,你别看他胖乎乎的,说话温吞,看片子的眼光非常精准。在这一点上陈总非常信任他。当年也正是因为他的极力推荐,云老弟你的《狼烟》系列续集才得以在万邦接管新城影业后,成为公司第一部敲定开拍的大制作电影。一会儿你可以当面谢谢他了,他可很喜欢你啊!”
吕天正一边口头对梁丘云介绍着万邦这些年来发展的历史,一边暗自提点他,说一会儿要见的这位,是公司最近几年才提上来,飞速打入董事会核心的人物:“他叫黄健雄,本职是搞金融的。陈总这两年非常器重他。特别是成立了万邦金融发展这个基金项目以后……”
刘坤书在一旁,吕天正压低了声音,说:“但是呢,林副总跟他不大对付。你一会儿注意,两边都别提。”
又说:“这个黄副总,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面条。云老弟你这全国到处拍戏,哪里有好吃的特色面食,可以和他聊聊嘛。”
梁丘云明白这个道理。到万邦总部这种地方,见陈乐山这类人物,第一次,切记只谈风月。
从万邦总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点多钟。梁丘云先是和黄健雄黄副总,交换了电话,约定改日一同去一家旗人开的私家餐馆吃面;接着跟傅春生,“老傅”,定了一个两人同在本地的时间,老傅说,万邦影业的编剧团队最近送上来几个剧本,特别好,要云先生一定要参加一次剧本会议,发表点意见;再是万邦娱乐集团的二把手林大,这个人实在是善谈,和梁丘云更是一见如故,刚聊几句,立刻称兄道弟起来。“走走走,我带你去见陈总。你说巧不巧,他刚改了行程,后天才飞印度。明天你空出点时间,跟我们一块去打高尔夫。”
吕天正原本还是引荐着梁丘云来见这些人物的,可慢慢的,路走着,变成了他跟在梁丘云后头。吕天正这脊背有些发寒了。等到了陈乐山,陈总经理办公室门外,门一开,正好有人出来。
不是陈总,是年轻的一男一女。吕天正生怕怠慢,急忙又跟梁丘云介绍,这是陈总的家人,这位是陈总的千金,小娴,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这位是陈总的干儿子,华子,眼下正在万邦集团的安保系统担任要职。
华子和梁丘云身高相当,冷冷看他一眼,也不言语。倒是陈总的独生女陈小娴,见了梁丘云,一改往日的内秀文静,面色微红,好像有些害羞似的看着他,让吕天正颇感意外。
等到出了陈总的办公室,上了梁丘云的保姆车,吕天正这才略微有些回过劲儿来。
刘坤书给吕天正发短信道:“吕老师,全公司上下可都传遍了。咱俩这回可算撞了大运了!”
吕天正转头看梁丘云。
前面司机问:“吕老师,送您回哪儿去?”
吕天正说了一个路口:“不大顺路,我让儿子到那儿去接我。”
梁丘云说:“吕老师为了我的事辛苦了一晚上,我得把您安安稳稳送到家门口。”
他这样温柔体贴,说话做事,叫人打心坎里觉得舒服,一时间,吕天正更回想不起记忆里那莽撞凶狠的一拳头是个怎样的人朝他挥过来的了。
你最近是不是在城里买了座大宅。吕天正问他。
梁丘云点头。
怎么,想把老爹老娘接过来?
老两口在老家里住惯了,不愿意来。再说,来了我也不能在家陪着,他们也是寂寞。
那你是打算成家啊?
吕天正问出这一句,梁丘云笑了。年近三十的男人,看上去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看缘分到没到吧。他轻声道。
像你这样品行端正,事业有成,又一表人才,这么有魅力的黄金单身汉,想要缘分,还能没有?
梁丘云笑了,摇头。
他说,他梁丘云梦中的生活,就是能和爱人、孩子在一起,多享受一点家庭的幸福和快乐。“我们演员都是没家的人,一年到头碰不着家几次。就算人家跟了我,我这天南海北地拍戏,妻子一个人在家,嫁给我反而也委屈。这样的缘分,还是不到比较好。”
吕天正感慨道,我见过好男人,没见过老弟你这样的好男人。
“等下一步陈总给你的公司发展起来,你就去寻找自己的缘分吧。戏,想拍就拍,不想拍,在家跟老婆过日子。云老弟,我希望早日看到你幸福。”
车进了吕天正所住的小区,停到他家门前。
“既然你也有这个打算,和陈总也谈得不错,那亚星娱乐那边,你不如趁早撤了,”吕天正下车时,又劝了梁丘云一句,“只要老弟你一走,亚星倒下是分分钟的事。到时候陈总一出手,这就是你的公司。”
梁丘云说,再等待一下时机。
还要什么时机?吕天正不解道。
“现在亚星娱乐把赌注都压在你和汤贞两个人身上,连那个年轻团体都放到日本去发展了。汤贞现在这情况就是个□□,你一走,这个□□就引爆了,还需要什么时机?”
“我今天见过他了。”梁丘云突然说。
吕天正看他。
深夜的别墅小区,无人打扰。梁丘云沉默了会儿,说:“以汤贞现在的状况,无论我走不走,他都迟早要出事。”
吕天正看着他,明白了。梁丘云这个人爱惜名声,不愿意公开出面,做点燃引线的火星。吕天正问:“这个迟早需要多久。”
“不会太久。”梁丘云断言。
吕天正下车以后,梁丘云的保姆车在夜路上缓缓行驶,停靠在一条狭窄巷弄的路灯阴影处。
梁丘云在车里吸烟,脱掉穿了一天的西装外套,解了衬衫衣领,车内沙发展开成一个舒适的角度,让他坐在里面,他翻阅手里几份封面无字的新文件。小孟从车外面提回些大包小包,开口问:“云哥,今晚去哪儿。”
“兰庄。”
“萨芙珠宝那边刚托人送过来一个箱子,你要不要现在看看。”
梁丘云把手里文件放下:“拿过来。”
箱子打开,里外三层,没什么特别,摆放了几十种大小不等的钻戒,多是婚戒的样式。
小孟说,薛太太感恩戴德的,她没想到云哥您大婚,提这么早准备,还专程惦记着他们家赞助商的事,还特意托我转告,说您的婚礼,一定是业内盛事,事关重大,如果女方那边对设计或质量上有任何不满意的,他们会尽全力配合修改,如果还不满意,大婚之日选择其他品牌其他设计,薛太太也一定理解。
梁丘云点头,把这折射着车内光线的一箱子扣上,说:“薛太太,不容易啊。”
他余光瞧见脚边还有个不起眼的纸袋。
小孟解释,说这也是萨芙珠宝送来的:“今儿上午拍的几张草样,还有今天拍广告时候用的样品,也送来了。”
梁丘云把几张广告抽出来,大略翻了翻。纸袋里还躺着一个白色的小方盒子,梁丘云手指一摸,拿出来,打开。
盒子里一左一右,摆放着一大一小,两枚戒指。盒盖内侧印着一行金字:mattias 点滴十年纪念限量珍藏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亚星娱乐联合萨芙珠宝,诚意定制。
小孟说:“郭小莉负责的,卖给粉丝的。”
梁丘云从盒子里拿出其中一枚来看。这东西要说设计,没什么设计,一道环上拐了一个拉长的z,相当敷衍。要说做工,更没什么做工,平凡无奇一枚银戒指。梁丘云都没怎么用力,手指尖一捏,这小小一枚圆圈,当即在他手里失去了形状。
梁丘云笑了一声。
车外面有人敲门,声音低低的。梁丘云把脚边各样东西拿开,车门推出去,一个戴帽子的女孩子从夜色中扑进他的怀里。
“怎么过来的。”梁丘云低头问她。
巷子对面停着另一辆车,司机的车窗半降下来,一个年轻男人视线越过窗子,朝梁丘云看了一眼。
女孩把头上帽子摘了,坐在梁丘云身上,气喘吁吁:“华子送我来的,没有人看见……”
外面的车开走了。梁丘云神色温柔,瞧坐在自己怀里的女孩。
陈小娴。
司机早就提前下车了,小孟在前头目不转睛地开车。
陈小娴双手捧住男人的脸,他低头吻她一阵,她说:“云哥,我好想你。”
梁丘云说:“有多想我?”
陈小娴说:“我天天看电视,想要看到你。”
梁丘云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小娴说:“爸爸总叫我陪他,怕他听到。”
梁丘云好像忍不住,又低头亲吻女孩的脸。陈小娴二十二岁,身体发育得不尽如人意。
陈小娴脸上浮了层红晕,她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我看到电视上,你和汤贞一起参加发布会。”陈小娴说。
梁丘云点头。
“汤贞也真可怜,”陈小娴说,声音轻轻的,“都去寻死了,还要站起来向那么多人鞠躬道歉……”
“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工作。”梁丘云说。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陈小娴眉心簇起,好像不开心听到梁丘云说这种话,“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人平等的。”
梁丘云挑了挑眉,不以为意:“你是千金小姐,谁能和你平等。”
“我是千金小姐,”陈小娴伸手捏梁丘云看似酷酷的脸颊,“你是千金小姐肚里孩子的爸爸。”
她又扑在梁丘云身上。梁丘云小心翼翼抱着她,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似的。
“我梁丘云,何德何能啊。”
“你去看他了吗。”
“谁。”
“汤贞。”
“怎么又说起他来了。”
“你知道吗,云哥,他不是因为乔贺自杀的。”
“我偷偷找人打听过了,乔贺前一阵子离婚的时候,去打印了通话记录。原本连他的经纪人都不相信,是看了才知道,这几年来,汤贞确实从没和乔贺联系过,连一次都没有。”
“然后呢?”梁丘云问。
陈小娴脸上有些愁容,她额头碰着梁丘云的额头,这么近地端详梁丘云的脸。
“我知道,你有很多过去……”
“你也告诉过我,”她说,“你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好……”
车子在大路上行驶。窗外是宽阔的护城河。
梁丘云望着眼前多愁善感的女孩,余光又越过她,瞥见远方那片黑漆漆的河面。
夜色中,仍有船只在河面上航行。
“你真的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吗?”女孩问他。
梁丘云没说话。等再看陈小娴时,他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怕你心软。”陈小娴说。
梁丘云仿佛没听明白。
“我总感觉,这次回来见到的你,和在英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会走神……”
女孩说得很认真。梁丘云却皱了眉,失笑:“有吗。”
“有的。”女孩笃定道。
梁丘云说,可能是最近太忙:“回国以后一直在剧组拍戏,你也知道。”
女孩把头低下了。
她有些羞赧,梁丘云吻了她的鬓发,她声音细如蚊蚋:“我是不是还是特别不懂得体贴你?”
“已经很让我知足了。”
车行到另个路口,再次缓缓停下。陈小娴和她父亲住在一起,家教严格,她不能夜不归宿,这路上一番亲近,对她来说已是十分奢侈了。
“我偷偷去看了大夫。”陈小娴临走前说。
梁丘云看她。
“大夫是华子帮我找的,他也答应我,帮我瞒住爸爸,”陈小娴握了梁丘云的手,梁丘云的手掌轻轻摩挲她的腹部,陈小娴说,“大夫说我这次怀孕,还是有点危险……但……我想,尽量保住我们的孩子……”
梁丘云喉结动了动。陈小娴也有些激动了,她一双眼眶都红了:“云哥,我好担心……你说爸爸会同意吗,他会喜欢你吗?”
“再等我一段时间,”梁丘云对她说,“等我向你父亲证明,我可以,有能力,给你一个家。”
陈小娴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要在爸爸面前帮你吗?”
梁丘云说:“你什么都别想。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一切交给我。”
万籁俱寂。
骆天天坐在床边,一条白布蒙着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酒店套房里开足了冷气,可骆天天仍是在流汗。几条裹胸牢牢扎紧他的胸口,勒得他喘不过气。层层叠叠的祝英台戏服、假发,更如同巨网,把骆天天整个人从头到脚罩住去,闷得他呼吸困难。
墙上的时钟在零点时候发出一声钝响。不知道时间又过了多久,久到骆天天已经开始昏沉。几扇门外忽然传出“嘀”的一声,有人刷卡进了这间套房。
骆天天下意识抬起头。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僵硬了,像不会动了一样。
黑暗中,他听见一阵脚步声,熟悉的,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轻轻一声,是距离自己最近的这扇门打开的声音。
骆天天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他不进来,也不走。就在门外站着。
骆天天看不见他,也不知他是不是正看着自己。骆天天只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又把他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