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扬至今回想起那个夜晚,还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那是他临去新加坡的前一晚,深夜两点多,肖扬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留在公司的地下练习室里练舞。经纪人郭小莉和新加坡的制作单位一番讨价还价,为肖扬的个人节目争取到了一段两分多钟的时间。肖扬不想让郭姐失望,更不愿意让台下期待看到他的歌迷失望。他晚饭也没吃,到这会儿依旧没有饿的感觉,跳累了就坐在地上歇一会儿,看看时间,然后接着练习。
练习室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但零点一过,除了肖扬就很少有别人来了。现如今的年轻偶像早已不用像几年前一样没日没夜地拼搏卖命,肖扬算是其中的异类。
有时肖扬的同学易雪松也会来,他是 kaiser 主力五人队中的一员,主舞,虽然来了往往也只是在练习室里闷头睡觉,但至少能让肖扬不那么害怕。
所以刚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的时候,肖扬以为是易雪松来了。
那脚步声一阵一阵的,时近时远,时轻时重,好像漫无目的,只是沿着亚星公司地下室的走廊来来回回地徘徊。
肖扬推开练习室的门朝外看。远处的走廊一片漆黑,只有肖扬所在的九号练习室门口附近是亮的。肖扬关掉耳机里的声音,也不敢完全走出练习室,就靠在门口朝前朝后地探头看。
前面没人。
后面也没人。
肖扬屏住呼吸,侧耳静听,大气也不敢喘,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脚步声好像消失了。
没过几秒,又出现。
肖扬忍不住想往后缩,想关上练习室的门,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从小就怕鬼,怕黑,更怕在漆黑一片的地方独处。易雪松上学时候就爱拿这一点吓唬他,肖扬每回都恨不得暴揍易雪松,每回都想和易雪松绝交,可到这会儿,他反倒又在心里祈祷起来,祈祷下一秒易雪松就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哪怕笑话他胆小鬼也无所谓。
“肖扬?”忽然间,一个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走廊深处的黑暗里,带着一股颤抖传过来。
肖扬当下就愣住了。
肖扬真以为自己见到鬼了。
来人是汤贞。他没戴墨镜,也没戴帽子、口罩等任何配件,一个人就这么形单影只地忽然出现在公司。
“汤贞老师,你怎么来了,”肖扬眼看他越走越近,下意识靠近了门,像以前当练习生时一样帮前辈开门,“这么晚了……”
不知是不是走廊的光线问题,还是肖扬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汤贞了——好陌生,肖扬想,看着眼前的汤贞,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汤贞的头发比他记忆中长了很多,乌黑地垂到肩上,衬得整个人从额头到脖子都苍白得不真实。他穿了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大衣,样子奇怪,还有些皱巴巴的,等走近了肖扬才看清大衣上绣着一串串翩飞的鸟羽,绣工精妙,像舞台上穿的演出服一样,把汤贞严严实实地罩住。
“你一个人来的?”肖扬问。
“嗯。”汤贞说。
“祁禄前辈呢,他没在家陪你?”
汤贞摇摇头,他走过肖扬身边,好似一个雪白的幽灵,声音喑哑:“祁禄回家了。”
肖扬把身后的门关上,手足无措。
“要不要我给祁禄打个电话?”肖扬问。
汤贞又摇头。
早前肖扬就听公司里的人说过,说汤贞得了一种病,吃药副作用很大。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有时白天药效过不去,能一整天不省人事,有时夜里突然醒了,又折腾一晚上也睡不着。得了这种病的人,半夜时分最容易胡思乱想,容易有危险的举动。郭姐甚至给汤贞的生活助理祁禄弄了张床,就放在汤贞公寓的客厅里,白天黑夜地监视汤贞的动向,以防止他半夜跑出去,或是再闹出什么事情。
也有人说,汤贞得那病,早已经完了,缠绵病榻,神经病一个。只是亚星几个高层和郭小莉还贪恋汤贞过去给公司带来的巨大名声和利益,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他,还死死地拴着。
汤贞如今消瘦得厉害,越发显得脖颈细长,肩膀狭窄,像只枯萎了的仙鹤。肖扬近距离注视他,注视他头发下面久不见天日的脸,没有一点活人气。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布满血丝,眼底甚至隐隐发黑,一副长时间缺乏休息的模样。
肖扬以前还不太敢和汤贞对视太久,可这会儿,他觉得他再怎么肆无忌惮地观察这张脸也无所谓,因为汤贞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汤贞就像是魂儿被人抽走了似的,乌黑的眼珠睁开了,茫茫窥伺着虚空。他还是漂亮的,只是那漂亮破败又不真实。他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好像会睁眼的旧式洋娃娃一样机械又生硬,呆板又空洞,不带任何人类该有的感情。他薄而翘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对着并不大的练习室嗫嗫嚅嚅,不出声音,不知他是不是想说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肖扬注意到他嘴唇有些干裂,甚至有几条血口子。
“汤贞老师你要不要喝点水?”肖扬说,他转身低头翻箱倒柜地找纸杯,急匆匆倒水。
肖扬心里没来由地想,他当年可是为了汤贞,才想要来亚星的。
汤贞老师素来只喝35度左右的温水。肖扬想起这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汤贞已经接过了纸杯,他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细得不似人形,一双手苍白修长,指甲又极短,明显被人刻意地过度修剪过,就好像不剪成这样,连他自己的指甲都会弄伤他。
汤贞咽下水,喉结滑动,像服从命令,没有一点不满。
一双眼睛还不放弃地张望着。
“你是不是想找什么东西。”肖扬小声问他。汤贞仿佛没听到,肖扬又问:“还是你想找什么人?”
“我想找小周。”汤贞哑声恳求。
“小……”肖扬一愣。
肖扬其实没想到汤贞会这么直白地回答他。就像以前,每当他追着汤贞问什么事情,汤贞总要逗逗他才肯告诉他,而告诉他的事情,十有八九还是假的,是逗他玩的。
找周子轲?
现在半夜两点多,到哪去找周子轲?肖扬额头直冒汗,可看汤贞这副模样,他鬼使神差摸出手机,翻出周子轲电话立刻拨了过去。
没人接,当然没人接。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肖扬声音越发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汤贞给他感觉就像某种薄薄的器皿,不是人,是器皿,仿佛声音大一点,这个器皿就会碎了,然后有什么东西就会彻底溜走,“现在这么晚了,周子轲肯定睡觉呢,对不对。这样,你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明天一早我见了他就告诉他,让他去找你。”
汤贞好像没听懂。肖扬又劝他:“现在太晚了。”
汤贞握着纸杯的手不太稳,低头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低语,复述着肖扬的话:“太晚了……”
“凌晨两点,都睡觉呢,”肖扬又重复了一遍,“早点回家吧,汤贞老师,你需要多休息。”
然后汤贞就走了。肖扬说我送你回家,他摇头,肖扬问你带钱了吗,汤贞走远了,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他。这是凌晨两点多时的事情。四点时肖扬冲了个澡,到公司门口坐车去机场。 kaiser 全队所有人加工作人员在候机大厅集合,只有周子轲一个人没到——没人感到奇怪,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特立独行和迟到。
直飞新加坡需要五个多小时,肖扬累了一夜,上飞机倒头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一下飞机,先是罗丞在身后聊天聊到一半,突然没声了,紧接着是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密密麻麻,好似海水涌上了岸头,朝肖扬漫溢过来。
肖扬四处看看,发现周围几乎每个人都低头看着手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连易雪松也低头瞧着手机里的新闻,眉头紧锁。
“中国艺人汤贞于今日清晨在寓所被发现,疑似自杀。”
颁奖典礼结束的那个深夜,周子轲从停车场乘电梯向上走,到酒店一层时,正好肖扬提着一兜胃药走进来。肖扬一见他,才把这事情说了。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早不说。肖扬说我到处找你,才想起你没上飞机。周子轲说你下午见到我时怎么不说。肖扬说我见你都什么时候了,马上上台了你才来,难道要我在台上和你说?周子轲盯着肖扬的脸,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肖扬语气放缓,说汤贞老师反正已经脱离危险了,要是有什么事,你等他醒了再问问他吧。
周子轲不回话了。肖扬过会儿歪头看了一眼,发现周子轲瞪着眼睛,忽然神经质地笑了。
“周……”肖扬话音未落,电梯门开了,有人进来,并不是他们要下的楼层。
等关门时,周子轲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