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扬攥着手里给歌迷发到一半的晕船药,靠近了窗边。他瞧着远处停机坪上, 那直升机透出的光, 照亮了船头折断的半根旗杆。
那印着“亚星娱乐”星球标志的旗子在船头伫立了一整个白天, 已是彻底被雨打湿了, 缠在杆头。如今外头风雨飘摇, 旗杆撑了一阵, 终于撑不住了。肖扬眼睁睁瞧着那七米多长的半根杆子断下来, 砸到了船舷上,接着斜出船头,连杆带旗,伴随着窗外的狂风骤雨, 徐徐沉入海底。
汤贞全身早已经湿透了,他头发长, 贴着脖子滴水, 衣裤也被雨淋得紧贴了皮肤, 裹出一个病态的身体轮廓。他实在太狼狈, 狼狈到一点不像“汤贞”, “汤贞”不应该这样出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可周子轲像是并不怎么在乎的。他喘着气, 低着头,口中呵出的热气急促地蹭在汤贞耳边上。他把汤贞抱着,把汤贞整个人,连同着这些狼狈一起,搂在更贴近了他胸口的地方。
“汤贞,”他叫他, “阿贞?”
汤贞后背发抖,大约是因为冷。
风涛声渐渐远去了。等进到了船舱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几道光照亮了一侧门廊。汤贞被抱进一个房间,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抬起头,借着门外透进来的些许光线,他看到小周的脸近在咫尺。小周用什么罩住了他的肩膀,又拿了条很柔软的,像是毛巾,过来擦汤贞耳边的湿头发。
小周的动作小心翼翼,却又难免急躁,从他的动作就看出来,他有经验,他是做过这件事的。他攥汤贞的发尾,手背时不时地蹭过汤贞的脸颊。他的手是热的,有温度,是让人不自觉想去靠近的。汤贞艰难地低下头。小周把他头发里的雨水挤走了,擦干了,一把湿头发搭落在肩头。汤贞能听到小周的喘息声,小周又用条新的毛巾,那毛巾一样很柔软,汤贞感觉小周的手心隔着布料,揉搓他的耳朵,脖子,擦他的脸。汤贞两只手也让小周拿过去了,他两只手还习惯性地攥着,手心潮湿,里头蓄着雨水。小周把他左手手指头一一捋平顺了,把每根不自然的手指擦干净了,然后再是右手。
对汤贞来说,这实在是个煎熬的过程。
头顶天花板的吊灯这时亮了。
满室光线,汤贞一时不能适应,他下意识阖上眼睛。
汤贞的右脚脚腕也被小周握住。因为鞋丢了,这只右脚一直藏在穿了鞋的左脚后头,汤贞的脚背瘦,白得发青,血管一条条的。小周蹲在他面前,把汤贞这只脚也握在毛巾里,擦干了。
汤贞脚趾头缩着,上面一块伤疤,平日里总遮着挡着。周子轲看见了这疤,多多少少才更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他。
上次分开的时候,周子轲实在没想过是这样再见汤贞的。
那也是一个雨天,周子轲到现在也还能想起来。又冷又湿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任谁去淋,就他周子轲去淋,也是活活给淋成一条落水狗。下雨的时候,人连想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周子轲那天从汤贞家里出来,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该回什么地方。他走在路上,想要抽烟,打火机蹿出火来,烟的一端续上去,怎么也点不着。
汤贞说,一切已经过去了。
“小周,你别想这么多。”
周子轲至今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周,以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该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清楚。”
汤贞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汤贞用一句“一切”就轻而易举带过了,一句“过去”就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就这么打发了。汤贞有这种本事,他可以随时和周子轲开始一段关系,他把周子轲带进一个名叫“阿贞”的小世界里。然后突然之间,这段关系戛然而止。周子轲还云里雾里的,汤贞已经单方面把那个世界的门关上了。
往后,任周子轲再如何叩门,踹门,想要开门,任周子轲再怎么搂他,亲他,甚至求他。
周子轲没办法,周子轲只想要进去。只要能回去那个地方,他什么都舍得尝试——他可以说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可那扇门还是关着。
汤贞对他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汤贞甚至不会生气。他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叫人根本无处着手。汤贞说,小周,你回家吧。
“别再来了。”
门已经关上了。
周子轲讨厌下雨。他讨厌人站在雨里,那种冰冷,潮湿,对雨只能接受,无从抗拒的感觉。同样的他也讨厌“自取其辱”,他不想再被淋成什么落水狗——这样的事情对他周子轲来说,本就一次都不该发生。
周子轲以为门关上,是因为汤贞能有更好的生活。
他抬起头,去捕捉汤贞的眼睛。他手隔着毛巾,摸汤贞脚趾上那块伤疤,他感觉汤贞想把脚缩回去了,他握住汤贞的脚腕,然后他听到汤贞深呼吸,那好像胸腔都在颤抖的声音。
周子轲把汤贞抱过来,紧抱了,直到那种颤抖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汤贞两只手都被他攥着,捂不热。周子轲把鼻子埋进汤贞颈窝里,贴着那把湿头发深呼吸,又把汤贞的腰搂得更紧。
“你的维生素呢。”周子轲问。
“是不是没吃啊?”
汤贞下巴靠在周子轲肩膀上。
“你想干什么,汤贞。”
“你这么晚撇下温心,你想出去干什么?”
外面甲板上风大浪大,人形单影只,难免奢想一些不可能的事。而等一回来,回到人身边,回到蛛网般的社会关系里,“汤贞”就该回来了。他一个完美偶像,不需要太多缓冲时间。旁人问他话,哪怕只是机械式的反应,他也该得体地回答两句。
可汤贞仍旧呆板、迟钝,就好像机能退化了。
我。汤贞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声音来。我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对周子轲讲。我的鞋,掉到船下面去了。
周子轲抱着他。
汤贞嘴角动了动,向上扬了一下,落下去,又在周子轲面前扬起来。
谢。汤贞说,他很真诚,慢慢喘气。谢谢。
谢谢你救我,小周。他感激道。
祁禄透过一扇舷窗,看到远处黑色风浪里那些闪亮的光点。
他听说了,那是跟在周子轲身边的护航舰队。十几分钟前,正是这群人解除了对整条船的封锁,还修复了船上的电力系统。
船还在颠簸,好在已经进入了人力能及的控制范围。祁禄从走廊地毯上拾到一张摔碎了的相框,里面镶嵌了张薄薄的照片。
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和几十位艺人、孩子们站在一起合影。“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是本该挂在田领队办公室外亚星纪念墙上的。
祁禄在照片中看见了他自己,那年他十五岁,记忆里,是生平第一次有机会乘坐邮轮。在那个贫瘠年代,这趟旅程称得上梦幻般奢侈——毛成瑞就像个圣诞老人,他轻而易举实现了公司所有孩子们的梦想,也以此实现了更多粉丝的梦。祁禄在照片里晒得皮肤黑红,他喜欢冲浪,喜欢在太阳底下、在海面上徜徉。他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衬衫,衬衫上绣着梁丘云的名字。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和骆天天肩并肩,一同站在汤贞和梁丘云身边。
汤贞。祁禄在照片里看到汤贞也开心地笑,眼笑得如一轮弯月。
汤贞听着小周不讲话了。
小周握着汤贞的手,还纹丝不动地把他抱着。听了汤贞这一番回答,小周什么也没说,只是后背更僵硬了。汤贞抬头看他,汤贞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来,然后又想要笑,想笑得好看一些。
小周的大拇指在汤贞手背上轻轻摩挲。
“梁丘云为什么没来。”小周突然说。
汤贞愣了愣。
小周垂着脖子,又沉默一会儿,闷声问。
“他不是对你很好吗,”小周瞧着汤贞那迷茫的表情,“他人呢?”
汤贞慢慢想起一些缘由来。
在忙吧。汤贞说。
“忙什么,”就听小周问,小周顿了顿,“忙你们那十周年演唱会?”
汤贞没说话。
“就你这样……”汤贞听见小周无可奈何,低声念叨,“还开演唱会……”
汤贞看着小周的脸。
汤贞嘴角一抿,好像笑了。
小周垂眼看他。
谢谢小周。汤贞说。
周子轲皱了眉,大约不明白他又突然在谢什么。
“不用跟我客气,”汤贞看见小周喉结滚了滚,小周说,“是郭小莉让我多照顾你。”
周子轲本就不爱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更甚。汤贞不主动讲话,周子轲问过了他几句,又是这种回答。纵使有再多话藏在心里,周子轲也再说不出口了。
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把汤贞放开,甲板还在震动,他抱着这么个人,他不想撒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连外面的风浪都开始平息了。汤贞趴在周子轲肩上,几次睁开眼睛,又阖上,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汤贞眼皮已经发沉了。他额头搭在周子轲肩上,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好像有呼吸靠近了他。
然后是点到即止的吻。
祁禄听到邮轮里的广播通知,田领队气喘吁吁,宣布邮轮故障已经抢修完毕,卫星通信恢复正常。周围船员们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他们告诉祁禄,这次来回跟船的那些护航舰队帮了大忙:“不愧是国际安保团队,什么场面是都见过。”
“对了,刚刚他们还从露天甲板层救下来一个小姑娘,发着高热,都烧糊涂了,送下来的时候嘴里还直念叨,说让谁带她一起走?”
祁禄在临时搭建的医疗中心病房找到了温心,温心脸颊通红,打着点滴,已是神智不清,说话都迷迷糊糊。祁禄只好一路延着楼梯向上跑,去露天甲板层。
有护航舰队的人封锁了通往露天甲板层的楼梯入口,祁禄一见到他们,立刻明白过来是谁在上面了。
祁禄的手有点发抖,他掏出证件,证明他是汤贞的贴身助理。他接受了盘问和搜身,他翻出口袋里的药盒,说明现在已经是汤贞不得不吃药的时候了。“他离不开这个药,他现在需要休息,吃药才能睡着,我必须给他送去。你们让我见见他。”
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灯,熄灭了。那房间门一推开,里头漆黑一片,周子轲坐在灯底下的阴影里。祁禄借着身后走廊的光,先是看见了他。
周子轲穿着件白色背心,露天甲板层气温低冷,周子轲手臂背脊的肌肉线条就被那一层布料勉强包住。相比之下,他怀里那个人穿得倒多一点,被一件黑色运动夹克严严实实裹着。
周子轲在黑夜里长时间睁着眼睛。门打开,光忽然照进来,周子轲还不适应,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门外。门外有人,周子轲看不清来人是谁,他下意识把汤贞抱得更紧。汤贞的额头还贴在他胸前,呼吸均匀,沉沉睡着,像是已经睡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