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这次在北京只停留了三天,三天里他见了不少人, 从影城高层到各级官员, 为了《狼烟》, 他是想尽了办法了。到酒席上, 谈论巴黎的风物, 闲聊欧罗巴的趣闻, 汤贞有这样的能力, 可以让所有人与他坐在一起,永远不觉得厌倦。
可当话题一触及了《狼烟》的排片,之前再怎么拍胸脯打包票要唯汤贞老师马首是瞻的影院经理人也面露难色了。“我给您出个主意,”那经理人连喝了三杯, 已是面红耳赤,“这个月, 无论是京城地界, 还是整个中国, 最好的档期就在您眼皮子底下。”
“方老板主办的, 新城国际电影节, ”经理人手指敲着桌沿, “如果首映能安排到那去,口碑一出来,大家不都争抢着排吗。”
汤贞看他,若有所思。
“您的意思是……”汤贞犹豫道。
经理压低了声音,靠近汤贞耳边:“我是真不想叫您为难,但弟兄们总要过方老板那一关。”
饭局散了以后, 汤贞在停车场依次把经理们送走,他们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过来的,还指望汤贞以后多在他们影院做些活动。
作为《狼烟》主演,梁丘云一整晚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一直从旁帮忙,给各位经理斟酒。
这会儿,他也有点醉了,脸是热的,表情却冷。他站在汤贞身边送走这些人,目光却时不时落到汤贞脸上。
他在观察什么,汤贞并不知道。
大概因为《狼烟》的宣传和档期一直没有着落,梁丘云神情疲惫,眉头一直不能舒展,看来昨晚也没有好好休息。
四下无人,汤贞对他说:“别担心,方老板已经答应我了。”
“他答应你什么。”梁丘云冷冰冰道。
“明天他会空出时间,叫上剧组里其他人,还有丁导,咱们一块儿吃顿饭。”汤贞说。
丁望中导演今天本该也过来,可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似乎身体很不舒服。汤贞安慰了他几句,便改约明天,毕竟方老板的酒局,不好再缺席。他劝丁导多休息。
“到时候咱们和他好好说说,”汤贞抬头告诉梁丘云,“方老板这个电影节,本来就要支持咱们的电影,像《狼烟》,丁导和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花了那么多钱,最后的成品也这么好,他怎么都应该给机会。”
“都这个时候了,”梁丘云突然很不耐烦,“他影展什么都定好了,肯定来不及了,不用再——”
“你不能这么想,”汤贞打断他,“事在人为啊。”
停车场里光线黯淡。梁丘云低下头了,他突然开始深呼吸,这是一种无助的呼吸,在夜里仔细听,其中的颤抖正被拼命压抑着。
梁丘云呼出一口气来。“阿贞……哥、哥会想办法。”
汤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哥不会辜负你。”梁丘云说。
他总是这样说。每次汤贞帮他做了些什么,他都要说一些“不辜负你”之类的话。“咱们是兄弟,”汤贞笑了,他伸手在梁丘云背上拍了拍,像一种安抚,“不用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汤贞去了法国三个月,除了中间偶尔回国录制《罗马在线》,多数时间与梁丘云见不到面。组合成军五年,他们之间确实不如过去那般亲密了。两个人一同走回酒店,站在中庭说话,正巧小齐从外面进来了。一见汤贞和梁丘云,小齐先喊了声“云哥”,接着对汤贞说,他刚才出去挪了一下车位。“有一群人来这儿开会,说是万邦娱乐集团的,”小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交给汤贞,“一位钟秘书认出咱们的车,让我把这个转交,说他们陈总一直想和您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
“嗯。”汤贞点了点头,空着两只手也不接。他回头看了梁丘云:“云哥,你这几天见天天了吗。”
“没有。”梁丘云说。
第二日的午餐,汤贞照例是陪几位代言商的高层吃饭,地点选在尤师傅的餐厅,梁丘云也在。席上,萨芙珠宝的薛太太一直拉着汤贞问长问短,问法国是什么样子:“我们老薛,当年还说带我去巴黎度蜜月,结婚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去过!”
汤贞笑道,法国也就是那个样子,说巴黎浪漫,也是因为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浪漫。
梁丘云仍是不太说话,反正在这群代言商眼里,他一向等同于不存在。他看着汤贞被这个薛太太那个张太太李太太的拉着一起合影,又是给这个老板的孩子那位总监的亲戚签名。只有在汤贞被灌酒的时候,梁丘云才站起来,说几句话,帮汤贞分担一些。
酒席过后,梁丘云拿醒酒药给汤贞吃。今晚就要见方曦和了,他希望汤贞尽可能地清醒。
汤贞抱着毯子坐在保姆车里,脸色酡红。下午还要见几家电视台的负责人,他想先小睡一会儿。“云哥,”汤贞说,“你给丁导打个电话吧,问问他好点了没有。”
“好,你睡吧。”梁丘云说,正巧这时他手机响了。
“是丁导吗?”汤贞问他。
梁丘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见汤贞准备睡了,他下了车去,关上车门,他将手机拿到耳边。
“阿云啊——”魏萍在电话里火急火燎,苦苦哀求,“你来看看天天好不好,就当萍姐求你,你来看看他!”
护士们起初并没有意识到甘清与骆天天之间的关系,他们看起来像是很亲密的友人,因为甘清对骆天天很体贴,照顾得十分好。
白天魏萍总去病房探望——骆天天包裹在纱布里,伤口太多,连下巴上也是一道道的抓痕、割痕。“你想把你自己毁了?”魏萍这么问他。病人不吭声,只把眼睁着,魏萍只能隔着纱布小心翼翼抚摸他的脸。“幸好脸没太伤着,萍姐给你想办法,这么多护士小姐给你想办法,不会留疤的。”
而等到了夜里,陪在病人身边的就只有甘清先生了。
值班护士例行查房,凌晨五点钟推门进去。甘清听见了身后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只一眼,就把那可怜的护士吓跑了。
主治医生和护士长来找甘先生沟通,那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看见甘先生穿了条沙滩裤,踩着双软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喝咖啡。仿佛他不是来探病的,他是来度假的。
“伤口感染?”甘清一双眼睛在圆墨镜片后面笑,叫人看不懂他的想法,“不是有你们在吗。”
他究竟是真的关心爱护着骆天天,还是只想体验这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骆天天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失去了生机。他望着四周雪白的墙面,嘴唇还颤颤的。他仿佛又在经历那个噩梦时刻了。
甘清同样对那个瞬间难以忘怀,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回味依旧是无穷的:骆天天匍匐在地上,整个人的自尊彻底崩塌,骆天天哭喊着,发疯一样地撕叫,可梁丘云头也不回地走了,甘清瞧着天天绝望扭曲的面孔,那是在汤贞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一种丑态。他听到骆天天喉咙里挤压出的嘶哑无意义的悲声——如同外壳正在飞速剥落,朽坏了的灵魂,永远失去它的遮拦了。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骆天天时,这个娇声娇气,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忐忑不安离开了经纪人,独自走进甘清的房间。
之后种种惊喜和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宝贝儿,”甘清把骆天天搂过来抱着,仿佛真的把天天当作一个小宝贝了,“等我把你捧红,捧得比汤贞还红。”
骆天天在他怀抱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的。
甘清握了天天的手,大拇指一遍遍摩挲那手腕上厚厚的绷带,仿佛在怀念那一汪汹涌的血泊,他不禁感慨:“汤贞有什么好看的,”他捏过天天的下巴,笑道,“天天好看多了!”
丁望中面色灰白,一整晚的饭局上,他眼神都躲躲闪闪,既不敢直视汤贞,也不敢抬头看方老板。幸好方曦和对他也不感兴趣。“你们都这时候了,”方曦和道,“出了问题自己不知道想办法,就叫小汤替你们跑前跑后。”
丁望中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梁丘云,发现梁丘云脸色阴沉,头低着,手攥成了拳头,搁在桌子底下膝盖上。
汤贞还在跟方曦和商量怎么把《狼烟》加塞进影展里。方曦和倒是很体贴汤贞,新端上来一盅汤,服务员先给方老板盛了一碗,方老板却叫汤贞第一个尝。“也润润你那嗓子吧。”方曦和说。
汤贞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他是太着急了。
方曦和一点也不关心《狼烟》的后续宣传和档期,他也许只是喜欢听汤贞对他说尽好话,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施的计划。丁望中无端想起今天吃这顿饭前,梁丘云告诉他,方曦和喜欢临阵搞小动作。“他签走了阿贞,也不会给我留一条活路,”梁丘云这么说,“想进他的电影节,完全是痴人说梦。”
出道五年,梁丘云的人生履历上写满了一部部失败的项目、作品。拜方曦和所赐,梁丘云早已是圈内弃子了。
可能只有汤贞还不放弃,追着方老板想拿到那个机会。
饭都吃完了,方曦和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帮《狼烟》这个忙,他是铁了心要把花出去的钱丢进水里,把梁丘云砸进河底。
但汤贞的嗓子润完了又哑,润完了又哑。
方曦和穿上秘书拿给他的外套:“行了小汤,回去再说。”
方老板要汤贞今晚跟他回望仙楼。
丁望中与汤贞道别时吞吞吐吐,从昨晚到现在,他是有很多话,很多担忧想对汤贞说的,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归根结底,汤贞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而丁望中只是香江来客。
反而是汤贞先安慰他。“我知道丁导你这一年独自在这里很辛苦,”汤贞轻声对丁望中讲,“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争取。”
汤贞又对丁望中笑了一下,他坐进了方曦和的车里。
夜深了,《狼烟》剧组的人纷纷离开,只有梁丘云一个人还独自站在酒店门口。他往街道上看,看来来去去的车流,似乎每辆车里都有方曦和的影子,都有阿贞。
阿贞隔着车窗朝他望过来,阿贞很不快乐。可阿贞又笑着说:云哥,我会努力。
梁丘云忍不住一阵深呼吸。
努力,努力……他们来到这里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在身后问道:“是梁丘云先生吗?”
梁丘云根本没留意背后有人,他下意识回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街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奔驰轿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年轻男人身穿着皮夹克站在车门外,一条眉毛断的。
梁丘云一眼认出他来。
就听身边人微笑道:“你好,我是陈总的秘书,我姓钟。”
汤贞在望仙楼过了一夜,倒也没别的事,就是望仙楼里诸位朋友许久不见,都想见他。方老板也客气,说小汤今天话说多了,嗓子累着了,你们别叫他再说了。也许方老板是真的不想再听到“狼烟”两个字了。隔天一早,楼底下热热闹闹的,是新城发展请来的会计师团队,过来做账的。汤贞刚刚在自己房间洗漱完毕,就接到内线电话,方老板叫他到楼下去:“小汤,过来煮个面条给大家尝尝。”
当红综艺节目《汤汤美食厨房》在两岸三地播了两年多,汤贞无论去到哪里,见哪些达官显贵,都有人想尝尝他的手艺。汤贞下楼之后,才发现工作人员竟把半个厨房都搭好了,就搭在方老板的会客厅里,弄得像个摄影棚似的。
汤贞忙活了四十多分钟,客人们坐在方老板身边喝茶聊天,看着汤贞亲手给西红柿去皮切块,傅春生在旁帮他手打鸡蛋。汤贞炒了西红柿汆儿,煮好了面,正应了七月暑热天,望仙楼的厨子们也备好了蒜,给大家尝尝老北京的味道。
几位审计师也被请进来了,一听说是汤贞亲手做的面,几个人都表示很荣幸。一位审计师叫身后秘书,让他把一个叫黄健雄的小会计叫过来。“我们所有个小黄,”他接过了面碗,对傅春生和汤贞笑道,“特别懂这个吃面!”
不一会儿那位小黄来了,大夏天,他穿着西装,一头是汗。他坐在角落沙发凳上,看起来性子闷,很低调。工作人员端给他的一碗面,他接过来,拿了筷子上来就吃,嘴巴抿了抿,尝过了嘴里滋味儿,他便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汤贞做了这么一锅汆儿,自己并不吃。他坐在客人们中间,笑着陪他们说话,时不时还亲手剥几个蒜瓣给他们。
那姓黄的小会计一声不吭,竟把一整碗面都吃光了。他深呼吸着抬起头,露出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阔脸。“怎么着,再来一碗?”旁边人笑着问。
小黄也笑,他嘴边还有西红柿汁水,看见汤贞也在看他,他忙点了点头。
方老板说,以前还有机会吃小汤亲手做的小汤席。
“现在忙了,”方老板在众人面前活像汤贞一位老长辈,感慨道,“再想吃,就都是他家附近那个尤师傅做了。”
汤贞听着。
这一天,他推掉了公司所有安排,一直在望仙楼待到了傍晚。从拟定菜单,到采买、备菜、下厨,都是汤贞亲手来做,整个望仙楼的厨师班子端着高汤来给他打下手。到了夜里,方老板坐上座,汤贞每端上一道菜来,还给席上人讲讲做法,方老板抬起头来,在灯光下观察汤贞在厨房熏得沁出汗珠的脸。
“我确实挺羡慕他的,让你这么真心相待。”饭毕,方老板在办公室和电影节几位负责人谈过了事情,他抬起眼来,对独自站在他面前的汤贞说。
汤贞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脸颊一片红晕。
“明天几点飞巴黎?”方曦和问。
汤贞说,早上九点。
“行了,”方曦和微微笑道,“黏了我两天,可让你心满意足了吧。”
汤贞终于告辞了。来了北京三天,他就没几分钟是待在自己家里的。方曦和要派辆车送他,汤贞说他已经给小顾发过了短信:“他应该就在楼下。”
许多客人把汤贞送出了望仙楼。停车场还远,汤贞请大家不要送了。他独自往停车场走,边走边低头给梁丘云和丁导发短信。
小顾从车窗里看到他,便开门下了车。汤贞走到车前,还在低头编写短信,突然小顾走过来,小顾没有伸手帮他开车门,反而从背后一把把汤贞抱住了。
汤贞吓了一大跳,他条件反射想要躲,却感觉对方的下巴靠过来,抵在他头发上,这根本就不是小顾的身高。“小顾”从背后低下头,用力吻汤贞的脸,汤贞忽然看清了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汤贞没有抗拒了,他任“小顾”紧搂着他吻他。
“先上车吧,”汤贞害怕,声音也悄悄的,和“小顾”轻声商量,“先上车好不好?”
周子轲越发想念巴黎。
一回到北京,汤贞就不再属于他了,“汤贞”被无数人撕扯着,只有其中轻飘飘的一小片能落到周子轲手心里。
汤贞每天都发短信,保证他会尽早回去,可事实是周子轲在家干坐一整夜,也只会等来一句“抱歉”。
如果不是这条给什么小顾的短信不小心发错到周子轲的手机上,周子轲不知道今晚又要几点才能见他。
汤贞衣服里有股油烟味儿。汤贞脱了外套,钻进厨房匆匆给周子轲煮夜宵。当冒着香气的饭菜端出来,周子轲看着汤贞笑的脸,他也发不出脾气来了。
他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什么人能像汤贞这样接连几天放他鸽子的。
当然这种体验很新鲜,也伴随着失望、失落。周子轲应该和汤贞争吵几句吗,应该质问汤贞:你每天说想我,想见我,好不容易回北京了,我不知道你在陪谁,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怎么有这么多事要忙?
他当然是有火气的。汤贞煮完了饭,洗完澡出来,走廊的灯也变暗了,汤贞软软的有水汽的手心贴在周子轲脸上,摸得周子轲也很难再继续绷着一张脸了。
周子轲不想吵架。这有任何意义吗?到明天一早汤贞就要走了。
可周子轲又确实觉得,恐怕只有他在珍惜这最后一点时间。
周子轲把汤贞拖过来,拖到自己腿上,他一低头就能闻到汤贞湿头发里那点洗发水味。“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周子轲喃喃的。汤贞仰起头,脸颊正好蹭到了小周的脸。
“想。”汤贞告诉他。汤贞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约汤贞自己也知道,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给那么多人,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机会能和小周在一起。明明他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梦着小周,却只能这时候睁大眼睛,亲眼多看看他。
汤贞伸长了脖子,在小周脸颊上湿漉漉地亲了一下。
汤贞有一次在电视节目中说,他会把蛋糕上的樱桃留到最后才吃。
“阿贞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才享受的人,对不对?”主持人问。
周子轲看到汤贞在电视机里笑着点头了,坐在身旁的梁丘云却说:“因为天天喜欢吃那种罐头樱桃,很甜。”
“原来都留给天天吃了?”主持人惊讶道。
周子轲捧着汤贞的脖子吻他的时候,从汤贞的鼻腔里传出了一丝细细弱弱的动静,周子轲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像极了呻吟。我不生气,周子轲想。汤贞脸色通红,趁着酒劲,他两只胳膊把周子轲的脖子紧紧抱住了,让小周留在他的身边。
从七月开始,周子轲的心情就一直不好。
汤贞回了巴黎,每天工作繁忙,为了那电影节,几乎连个吃饭时间都没有。他不希望小周在酒店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北京起码还有小周的同学、朋友。“毕业没有同学聚会吗?”汤贞哄孩子似的,“不和朋友出去玩?”
汤贞又说,他再过二十天就回国了:“真的。”
周子轲躺在床上听电话,闷闷不乐。
艾文涛第不知道多少次叫周子轲去踢球,周子轲终于去了。夏日炎炎,周子轲跑得飞快,一晃眼就到了球门前,一脚把球踹进去。
守门员艾文涛根本不好好防守——他怕被球砸了头,干脆蹲球门外边儿捂自己脑袋。等皮球安全落网了,他站起来拍拍膝盖,摘下手套,跑到周子轲身边。“哥们儿,”他感觉周子轲今天情绪很低落,进了球也不高兴,“咱看鞋去吧!”
体育场东头儿,有家艾文涛他们常逛的球鞋店。
艾文涛一进店就和店主招呼起来,这店主进货的门路广,总有些限量稀罕好货,因为熟,总给艾文涛他们预留着。艾文涛在展示柜前瞄了一圈,回头看见店主拿了只鞋出来,专门给周子轲看。
“……您要多大码?”店主凑近了周子轲,低声问。
艾文涛探头一瞧,发现周子轲右手捏着那只明显不是周子轲鞋码的灰色麂皮小码球鞋,左手在旁边摊开了,鞋放上去一比较。“比这个更小点。”周子轲对店主道。
“你要啊?”艾文涛瞪着眼睛问,“你给谁买啊这么小?”
周子轲回头瞧了艾文涛一眼。
艾文涛叫周子轲一同去吃泰国菜,周子轲不去。他开着车在城南瞎逛,到了饭点,不自主地进了尤师傅的餐厅。可同样一道菜,在尤师傅这儿吃和在汤贞家里吃,是两种滋味。
街边的音像店在放一首歌,女歌手在歌里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
周子轲下了车,站在音像店外,看到玻璃门上贴的印有汤贞面孔的电影海报,是一部叫做《黑堤上的蓝色雨衣》的独立电影。周子轲盯着那张海报上汤贞的眼睛,又看到玻璃门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双眼。
他打开了音像店的门。
店内很吵,一排排货架边挤满了客人。进门处的宣传货架上写着:“汤贞乔贺主演林汉臣经典话剧《梁祝》新版dvd今日到货!!”周子轲在客人中间挤过来,挤过去,他神情茫然,看到都在买《梁祝》,他也拿了一盒。
汤贞到底有多少张作品在市面上流传,周子轲并不太清楚。他在货架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倒是总有顾客偷偷抬起眼瞧他,周子轲发现了,也不以为意。他看到这家店的货台上摆放着几张镇店之宝:有汤贞的绝版单曲《如梦》,标价一万八千人民币。还有一盒dvd套装,似乎也是汤贞的,是港版电影精选集,标价四万。
不少顾客正在展示柜外对着这些东西窃窃私语。“这套里有《花神庙》……”
“删减过?”
“没有,没被禁以前出的。”
周子轲夜里倚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放下了遥控器,他给自己倒了酒喝。电视屏幕上,汤贞身穿着黑色警服,手握枪蹲守在门后等待时机。周子轲瞧着汤贞那严肃的表情,汤贞穿警服,皮带下的腰也细,周子轲低头继续撕手里碟片的包装,价格标签随着塑料膜被一道撕下来。周子轲打开一看,第一张就是那熟悉的封面。
汤贞坐在一顶百人大轿上,在人群中盘着腿,抬着头仰望天空。
《花神庙》
汤贞当晚给周子轲打去电话的时候,周子轲好像睡着了,他在电话里迷迷糊糊的,吐字也模糊不清。“小周,你是在卧室里睡的吗?”汤贞听着背景音里有点吵,仿佛有电视综艺节目开着。
“不是。”周子轲轻声道,很诚实。
“那你现在在哪里?”汤贞着急问道。
周子轲沉默了片刻。
“汤贞,”周子轲突然道,“你想不想我。”
汤贞愣了。
“想。”汤贞说。
“嗯。”周子轲重重道。
“我也想你。”他说。
周子轲从沙发上爬起来,看到电视上还在轮放《罗马在线》早年的节目,他摸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他走到卧室去睡。梦里,他梦到汤贞裸了一截白色的腰,像那花神。
又像换着衣服,被人发现了的祝英台。
小周,汤贞泪眼看着他说,今天不生气好不好。
周子轲把汤贞紧抱着,把身穿蓝色雨衣,慢慢行走在黑色长堤上的汤贞紧抱着。把破衣烂帽,蹲在水井边忍着寒冷吃雪的汤贞紧抱着。把手握话筒,握着梁丘云的手共同奔跑在演唱会舞台上的汤贞,把规规矩矩坐在方曦和身边,亲密参加记者会的汤贞,把人山人海中,因为王宵行的吉他声而微微失神的汗流浃背的汤贞……
全部,全部……
周子轲清醒过来。当他意识到他的嫉妒的时候,他发觉这多半是因为他和汤贞一直不在一起。他没有理由去嫉妒谁,他也不喜欢嫉妒别人。他只是想在睡醒的时候把汤贞抱着,听汤贞哄他不要赖床。可汤贞总在别人那里,总和别人在一起。
床单上有一些痕迹,是梦的痕迹,是“汤贞”的痕迹。周子轲对这一切感到很不自在。
他是很想汤贞。去巴黎之前就很想了,没想到回来以后这种想念更是被加剧到一种令周子轲自己都觉得不舒服的程度。
听到汤贞在《罗马在线》里说,他和云哥会一辈子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唱歌。周子轲会感觉怒火中烧。
看到汤贞在《如梦》的歌词日记页上写: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在我的想象中,恋人是年纪比我大一点的人。周子轲很想一笑置之,却又忿忿不平。
汤贞在电话里说“小周,我好想你”,却又让周子轲在家中一直一直空等,只因为汤贞要去为了什么梁丘云,为了 mattias,为了组合,为了公司,去四处奔波。
周子轲只有十八岁。北京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周子轲还在浴室里坐着发怔。汤贞打电话来,问小周昨晚睡得好不好。
周子轲接听着电话。“不好。”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吗。”汤贞问。
周子轲眼望向浴室朦朦胧胧的窗外。
“二十天太长了。”周子轲心情低落地说。
巴黎距离北京一万多公里。有时和汤贞说着说着话,周子轲会忽然想起《梁祝》,想起汤贞坐在那支秋千上,一瞬就到了周子轲眼前,一瞬间又离他非常遥远。
“你和你哥也每天这么讲电话吗?”周子轲问。
汤贞愣了愣:“什么?”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我吗?”
汤贞更茫然了:“不知道……”
周子轲垂着头,有烟灰从他指缝里飘落下去。
“我讨厌 mattias。”小周小声说。
汤贞在电话里一点呼吸的动静也没有。
“你二十天以后回来,”周子轲说话有点鼻音,“真的会陪我吗。”
真的。汤贞在电话中对小周再三保证。真的。
汤贞不是没想过,等电影节结束,等《狼烟》如约上映了,他就向新城影业问几天假。他意识到小周在北京一个人过得很不快乐,从巴黎分开以后,汤贞又何尝不是每天都想他……只是现在在巴黎的工作太忙,白天要跑电影中心和幕后基地,夜里又要去方老板那里学习评审委员会的事。
分身乏术,解脱不开。郭小莉又连番给汤贞去电话,因为公司今年的音乐节汤贞计划缺席,通知发出去以后,现在大批赞助商撤资撤柜,又有抽到了门票的歌迷打电话来取消行程,搞得亚星非常被动。“阿贞啊,我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谈过了,但是……”郭小莉轻声问汤贞,“方老板那边,我们还能不能有一点余地,再商量一下?”
汤贞尝试回绝了她一次,两次——出道五年,汤贞很少违她的意思。可这毕竟是早早与方老板谈好安排好的事情。
小周夜里又给汤贞打电话。小周慢吞吞说:“我看了你演的那个,芭比的野餐。”
汤贞很意外,小周的声音听起来像喝醉了。“怎么看了那个?”汤贞问。
“难看。”小周说。
汤贞噗嗤笑了。身边有几个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汤贞只能快步出去听电话。
小周说:“我还看了,凉山往事。”
汤贞一愣。
“黑堤上的蓝色雨衣。”
“丰年。”
“漫长的等待。”
“不可思议王子。”就听小周的声音一本正经道。
汤贞想笑又不敢笑,他靠在窗边,看到巴黎的落日笼罩着他,仿佛是小周还在他身边。“你怎么看这个。”汤贞轻声问。
“你怎么还不回来。”小周难过道。
方曦和听了汤贞对他的请求。亚星娱乐搞那个海岛旅游,本就是他们每年最大的宣传项目。“他们倒是会对你卖可怜,”方曦和看了汤贞一眼,“是不是也想家了?”
汤贞把手机老老实实藏在口袋深处。他说:“我觉得到了邮轮和海岛上,只要时间安排出来,我还是一样可以工作。”
方曦和听他这么说,笑了。
“小梁是不是也去?”他随口似的问。
汤贞点头。
方老板伸手按桌上的内线把门外的秘书叫进来。他让她找法国合作公司安排一队保镖,摄影师,还有秘书团队,陪小汤回北京办公。“到了邮轮上,要把你的安全保护好。”方老板这么说。
这一年的七月十四日,北京时间早上四点多钟,汤贞上飞机前匆匆给小周发去短信,他说自己马上就要上飞机了,傍晚就到北京:“昨晚睡的好吗小周,晚饭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