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兰国际董事长周世友先生,一把年纪仍无法放下工作, 事业版图铺得太大, 容不得他不日理万机。生日隔天即飞抵首尔, 开会、演讲、与中韩大学生共进午餐, 晚餐则是与兰庄国际酒店首尔区域总经理及韩国六家分店的经理、运营总监一同用的。吃完饭刚七点钟, 助手说周老先生北京家中还有事, 结束了见面一行人便匆匆离开了。
周子轲在二楼起居室里吃苗婶做的晚餐。一家人都在楼下, 他不想下去了,睡衣外面罩了件外套,周子轲手里攥着阿贞的手,让阿贞陪他。佣人们抬了小饭桌过来, 摆上了餐具,端上了饭菜。周子轲和汤贞两个人在楼上清清静静地吃, 如果不是房子太大, 天花板太高, 装潢太繁复, 和在自己公寓吃饭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周子轲吃饭不快, 因为一吞咽伤口就疼, 他不想表现出来,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细嚼慢咽。
汤贞坐在他身边,边吃饭边看他。
有时候周子轲不小心弄脏了手指,弄脏了筷子,喝光了杯子里的水,都不用走廊外的佣人们进来帮忙, 汤贞先给他擦手指,换筷子,倒半杯水,然后继续看着他陪着他吃。
周子轲下午睡了太久,这会儿抬起眼看阿贞,眼皮半睁开的,还有点迷糊,更像一个小朋友了。
“小周你吃鱼吗?”阿贞问他。
“嗯。”他点头应着。
阿贞穿了件毛衣,是在秋天会让人觉得心里温暖的鹅黄色。阿贞夹鱼的时候嘴角有笑容了,似乎心情好转很多,不再是在派出所见到周子轲时,或是今天早晨在医院走廊上那样,一副惊惶不安、失魂落魄的模样。
周子轲瞧着阿贞的脸,轻声说,你下午是不是没睡。
阿贞专心用镊子夹一块鱼肉里的刺,他手还是不怎么稳,夹了好几次才夹出几根小刺来,他用勺子把鱼肉放进周子轲碗里,然后抬起脸看他。
周子轲用筷子夹起这块白嫩鲜软的鱼肉,吃进嘴里。他抬起头,也看阿贞,咀嚼得好认真。
汤贞笑了。
周子轲嘴唇也不张开,吃着鱼,嘴角也翘。
“伤口还疼吗?”汤贞问。
周子轲摇头。
“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汤贞问。
“我家怎么样,好不好看?”咽下了鱼,周子轲反问。
汤贞一愣,转过脸,朝四周看了看。
许多人来过周子轲出生的这个家。熟悉的如艾文涛,不熟悉的像是这个叔叔,那个阿姨,或是海内海外的亲戚,每个人第一次来到这儿,反应都好像在参观帝王的宫殿,让周子轲觉得他仿佛住在一个旅游景点里,也许这房子里真躺着一位法老也说不定。
“好看。”汤贞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头顶上方的壁画,长头发滑下了肩头。汤贞对周子轲说。
但周子轲并没在他眼中看到太多的惊异。也许阿贞到过的漂亮地方太多了。
“就是太旧了。”周子轲说,也抬起头朝头顶看了看。
“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二十年了,也没翻新过。”
周子轲一直有种感觉,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人,都不是这所房子的主人,而只是一些寄住者,负责修缮这所过大的房子,维持这个过大的家庭。
周子轲牵着阿贞的手,从起居室出来,沿最长的那条走廊,往东的方向走。这是他出生长大,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似乎有了这么一层含义,也就更值得周子轲带阿贞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了。
走廊尽头,一条窄窄的楼梯向上延伸。楼梯转角处有一扇长方形的窗子,窗格玻璃五彩斑斓,绘着一株月桂树的像。
周子轲的手从睡衣袖子里伸出来,推开这扇窗,一下子山间的晚风从外面涌进来了,吹起周子轲那睡软了的温驯的头发,像一只温柔的手,拂上了年轻人的额头。
周子轲离开了窗前,握紧了阿贞的手,带着阿贞往楼梯上走了几阶,然后转过身,他先在楼梯上坐下了。
汤贞也转过身,坐在小周身边。他两只脚放在了两级台阶下面,小周腿更长,踩在更下面的台阶上。
有一位佣人原本站在附近,这会儿转身到了墙后,到了汤贞看不到的地方。
“是不是很安静?”周子轲扭头看汤贞,两个人挨得这么近,周子轲声音放轻了,听起来低哑,笑着说,“没有人。”
汤贞也近距离看小周的眼睛。他感觉小周的手从身后搂他。
“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这里。”小周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好奇怪,汤贞想。小的时候,他害怕黑,怕爸爸妈妈不在家,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怕孤独,很寂寞。
可小周呢。
家里这么多人,小周却喜欢独自呆在光线昏暗的一隅,喜欢偏僻安静的楼梯。
汤贞仰起头,坐在台阶上的膝盖歪过去了,因为小周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周围没有人看到他们,但汤贞还是有些紧张。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其中有一条是:小周以前坐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汤贞有点喘不上气。吻结束了,他感觉小周搂着他,搂得紧紧的,也不讲话。
吉叔接到电话,说周老爷子的专机到北京了,估计半个小时后到家。吉叔匆匆上楼,正好遇到带汤贞到楼上看了一大圈的子轲。子轲穿着身睡衣,外表瞧着没太大问题。一见到吉叔,子轲就对阿贞说他和吉叔有点事情,要阿贞先回房间去。
吉叔盯着子轲的脸,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阿贞一走,子轲脸色就有点维持不住了。“吉叔,帮我个忙。”子轲轻声说。
昨天夜里才出了车祸,今天早上大夫还嘱咐,回去以后多卧床休息,不要乱走动,可子轲实在太能硬撑,太想在人前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他的睡衣扣子解开,里面是深灰色固定肋骨的弹力带,昨天还好好的大小伙子,腰上缠满了刺眼的绷带。
子轲不知道心疼自己,吉叔一看见就控制不住地眼热。他扶着孩子在沙发坐下了,转头就去楼下给老爷子的住家护士打电话。
周子轲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弄得伤口开裂的,他的心不在这上面,疼得频繁,他自己就更不当回事了。幸好缝针那个大伤口没事。不少人从门外进来,几位住家护士不到十分钟就赶过来了。她们小心翼翼拆掉了子轲腰上染血的绷带,还安慰吉叔说,伤口一天一换药是很正常的事。
吉叔后知后觉,说:“子轲,老爷子快要回来了!”
周子轲抬起头,神情很茫然。
“没事,”周子轲低下头,看护士们在给他的伤口消毒,他脸时不时皱一下,对吉叔说,“我收拾好了再去见他。”
当然了,吉叔想。子轲在老爷子面前从不示弱。眼下受了伤,恐怕就更要全副武装地见他了。
可明明是父子两个。老爷子连夜赶回北京,是因为心里还是记挂。吉叔只企盼着,老爷子待会儿不要再说什么难听的讽刺的话,激得子轲连夜搬走才好。
身后门开了。吉叔转过身,看到汤贞不知怎么的从门边的护士身后冒出来。
吉叔脱口而出:“哎哟——”
汤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迟迟不见小周,出门看到许多人围在这里。在小周的家,他不敢到处乱走,可药水的气味从门缝里传出来。
一见到护士和吉叔都在,汤贞更确定小周在了,可吉叔走过来,挡住他。汤贞踮起脚问:“小周?”
就听到小周从里面深吸一口气,说:“阿贞你先出去——”
周世友先生拄着手里的拐杖,连身上的外套也没脱。他在助手的搀扶下上了楼梯,边走边听身旁的住家护士长和他说事情。还没完全走上二楼,周老先生就瞧见吉叔从一扇门里出来,把一个长头发很瘦的年轻人往外劝。
周世友只看见背影,就觉得这十有八九是报纸上那个人。
“阿贞啊,子轲在做检查,没发生什么事——”吉叔低头正劝汤贞,一抬头,目光看到了楼梯口走上来的老爷子一行人。
那个叫“阿贞”的年轻人问吉叔:“请问小周怎么了?他又受伤了吗?”这时从门里传出一个声音,语气成熟得周老先生一时间都以为自己是耳背听错了:“阿贞,我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去找你。”
吉叔站直了腰。“阿贞”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当即愣在原地。
周老先生沉默地上了楼,他一张脸上没表情。这副神情大概是老周家祖传。年轻的时候看着很冷漠,老了自然而然便不怒自威了,在场的人谁都不敢讲话。
一直以来,在家里也只有子轲敢顶老爷子的嘴,吉叔心里清楚得很。
子轲还受着伤,在门里被护士们处理着伤口。周老先生无声地走过来了,他一双眉毛粗浓泛白,那眼神看了看吉叔,又在汤贞脸上瞧了片刻。
吉叔心虚道:“老爷子……”
周世友并不关心吉叔,对汤贞开口道:“你,跟我过来。”
汤贞觉得有些紧张,因为比起所谓“国民偶像”“亚洲巨星”,“周世友”三个字才真正是全亚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在香城都是如雷贯耳。这是传说级别的人物,尽管老迈了,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仍会令周围的人提心吊胆。
汤贞觉得,可能也只有小周,会以为汤贞不知道周世友是谁,说什么“我没有家里人”这样的话来骗他。
汤贞站在周世友书房的门里。书房只开了窗边几盏壁灯,比较暗。周世友走进去,已经把外套、手杖都交给了助手。他也没有招呼汤贞的意思,自己在书桌后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虽然上了年纪,老先生明显精力还很充沛,头脑也清明。他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从木质的镜撑上拿起一支眼镜,戴在了眼前。
汤贞身旁的门打开了,佣人端茶水进来。茶水旁边还有两个小碟子,其中一碟是切好的水果,另一碟中央摆着几颗药丸,有药片,有胶囊。
汤贞原本在原地乖乖站着,余光瞥到那碟子里胶囊熟悉的颜色,他张了张嘴。
汤贞亲眼看着老先生端过水杯,拿起一颗药丸放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咽下去了,接着又拿下一颗,大概不喜欢吃药,所以吃得很费力。
等吃完了药,佣人才出了门。
门关上了。汤贞还站在门里。他远远望着那位老先生把助手送过来搁在桌上的一叠文件拿到眼前,在光下戴着眼镜,一份份掀开备忘录快速浏览起来。他看文件时也不出声音,只偶尔拿过钢笔在上面签字,或是端起杯子来喝上口水。
汤贞虽然从未上过班,但他参加过亚星的董事会,也曾和新城发展方曦和老板这样的企业家结下友谊。商业是会让汤贞头疼的事情,那牵涉到太多人的生计,舞台上的错误是汤贞自己可以承担的错误,商业决策上的失误却可能殃及无数人的一生。
周老先生专心看着文件,拿过笔又要签字。他刚签了一个字,低头看了一眼,用笔尖在纸上重重划了两笔。
“唉……”汤贞听着他突然叹了口气,老先生抬起头来,摘掉眼镜,捏了捏鼻梁,老先生伸手要摸书桌上的墨水瓶。
这一眼,老先生突然看到了在门里站了不知道多久的汤贞。
“你怎么一直站在那里啊。”周世友说。
汤贞抿了抿嘴唇,在门边不知所措。
周世友抬起眼,又打量了汤贞几眼。
“搬个椅子。”他说,话说出来,就像军令。
书房里几把椅子都整齐放在窗边,紧挨着书架。椅子把把都很有分量。
汤贞过去了,搬起一把来。
周世友看着汤贞的膝盖有点打哆嗦,他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都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在门边站了多久。
一直这么站着,怎么也不吭声啊。
“过来坐。”周世友说。
汤贞搬着椅子,到周世友的书桌旁边,把椅子放下。
他坐下了。
周老先生看他,看汤贞不太寻常的长头发,看汤贞苍白的脸色,头发里露出的耳朵。汤贞望向周世友的一双眼睛,近似透明,非常安静。
很有一种不真实感。
周老先生低下头,把手里的钢笔拧开了,镶嵌了兰花纹样珐琅的笔身搁在软垫上。繁忙工作的间隙,老人似乎很享受给一支旧钢笔上墨水的时光。
“你是不是以前,把我儿子踹了啊?”周老先生没抬头,突然问汤贞。
汤贞眨巴了眨巴眼睛,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