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救护车停在了医院门外,车门一开, 护士先下来了。汤贞推开了司机小胡的车门, 远远的, 他看到许多人和车辆围在那里, 吉叔也从旁边的轿车里出来, 匆匆赶到了救护车边。雨丝沿着雨帽, 不住流在汤贞的面颊上。
医护人员抬了担架, 几个人把担架打开了,但小周并不要坐上去,小周一手捂住了自己肋下,一手扶住吉叔伸过来的那双苍老而有力的手, 他自己下车来,脚踩在地上, 脚步有点晃, 小周在身边人的陪伴下往医院里面走去。
早有主治医生带着团队接到消息, 在走廊里迎接。周子轲一边走着, 一边感觉疼痛越来越明显, 看来他不是没事, 只是冻僵了,麻木了,毕竟没有人可能在一辆车迎面撞过来的瞬间毫发无损。周子轲只记得他努力去躲了,可河水太冷,实在难受,不过这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还缓解了他的疼痛。“我没事。”周子轲说, 嘴唇惨白。吉叔遇事极其冷静,可他毕竟是个老人,子轲是他的心肝宝贝儿——而周子轲很清楚这一点。
“检查一下就可以了。”周子轲有气无力,对老人讲。
除了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周子轲还没让这么多人体会过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他跟着吉叔安排的大夫进了急救中心,要先接受初步的检查,做一些清洁,恢复体温,然后就开始接受治疗。吉叔站在门外,看着门在眼前关上,这时子轲突然从门里说:“吉叔,你一会儿打电话给家里问问,看阿贞到家没有。”
吉叔一愣,很意外。
“什么都别问他——”子轲刚说,话音未落,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医护人员在帮他脱湿透的外套,也许拉扯到了伤口。
走廊里挤满了人,大多是跟在吉叔身边过来的安保人员。陆陆续续又有新的人带队进来,明显也都是为着子轲来的。“哥们儿?”有年轻人在走廊另一头儿着急叫道,“哥们儿!”
所有人都安静,从派出所到医院的这一路上,阵仗虽大,动静儿却小,似乎是刻意不想声张什么。
汤贞在人群中努力往前挤,他身上的雨衣扣子解开了,这么披着。吉叔接到司机小胡从电梯口打来的电话,这会儿转过头来,看到汤贞湿着头发,失魂落魄的,已经站在急救中心门口了。有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亮了汤贞透明的眼睛。
吉叔下意识想叫“阿贞”两个字,又怕子轲在病房里头听见。
汤贞脸上都是雨滴,怎么擦都擦不完。他坐在雨衣里,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吉叔在他身边坐着。
艾文涛一身穿得颇正式,头发打理得也细致,是从周老爷子的寿宴上匆匆赶过来的。艾文涛在急救中心那扇门外走了两圈,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他过来说:“吉叔,哥们儿现在什么情况?”
吉叔后知后觉,抬起头,一看阿贞还在身边,吉叔小声儿说:“子轲没事儿,就过来做个检查。”
艾文涛听了这话,皱了皱眉。
“好好给老爷子过着寿,怎么突然就过来做检查了?”艾文涛一头雾水,又看到了旁边的汤贞。不知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艾文涛脸色一下子变了。
吉叔今天过得很不平静。之前半个月,他做了许多准备,因为子轲有可能要回来,回来参加老爷子的寿宴。据吉叔的猜测,很可能会把那个叫阿贞的年轻人一块儿带来。连着好几天了,吉叔每天在家就琢磨这事儿,除了要准备寿宴的种种细节,还要琢磨怎么让子轲觉得舒心,觉得家里人爱他,比外面所有人都理解他。小朱给他们出主意,说蕙兰以前看过汤贞的戏的,《共工之死》,还跟周叔叔夸过的,周叔叔说不定记得。为这句话,吉叔这几天特意把蕙兰以前留下的影集翻了个遍,蕙兰从小生得美,身边总有穆老板派的摄影师跟着,留下太多照片。左找右找,还真让吉叔找着一张。
那是一张合影,似乎是在某个庆功宴上拍摄的。蕙兰身边有不少大演员,还有些小孩子站在前排,一个男人戴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表情很叛逆,站在身边。相片下面是一行钢笔小字:金秋重阳,蕙兰与戏剧家林汉臣合影。
吉叔不知道那照片上那么多孩子里,有没有汤贞在。这一会儿,他转头看了看汤贞。
“阿贞,”他想到子轲的惦念,劝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汤贞愣愣的,低着头,好像没听见吉叔说的话一般。
窗外一片死寂,雨停了,可乌云仍旧笼罩天际。
汤贞抬起头,他坐在走廊窗边,没看到星星,外面连月亮的光也没有。
小周的朋友小艾走了,因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吉叔亲自去送他,答应有什么事一定会让他知道。吉叔刚回来,急救中心的门就打开了。有护士从里面出来了,一出来还被外头这么些保镖的阵仗吓了一跳,汤贞披着雨衣,跑到门前去。
小周穿了条白底蓝条的裤子,就坐在急救中心里一架病床边上,他上身赤|裸的,精瘦的腰上不少纱布,被护士们处理过了的外伤伤口包扎得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有多严重,腰上绑了一条深灰色弹力带,像是固定胸廓肋骨用的。
小周显然没注意到汤贞出现在了门外,他低着头,头发蓬乱,大概清洁完了也没梳头发,小周从身边护士手里接过打开了的上衣,那同样是件白底蓝条的褂子。护士要帮他穿,周子轲摇头,他抬起手,自己忍着疼痛不适把上衣穿上,把所有纱布、绷带都遮在上衣里面。
有护士推着小车从里面出来,汤贞后退一步让出路来,看到车上小桶里尽是被血红色泡透的纱布。
“子轲啊!”吉叔叫道,走进了门里。
小周没精神地抬起眼来:“吉叔,我们现在回去吧——”
他话音一顿,没说下去。汤贞站在门外,远远的,正看他,汤贞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正在哭泣,却不敢出声音。
这家医院的几位领导和吉叔很熟,这最早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天津紫竹林有位姓穆的银行行长,牵头在这里造了这么一所医院。而在八年前,这所医院接受了嘉兰集团的巨额捐赠,建立起一所国内最大的肿瘤防治中心,一年收治了癌症患者十余万人。
于公于私,周子轲来到这个地方,就算是半夜,也不会受一丁点儿怠慢,这和他家开的也差不多了。也许他未来也会继承他外公、父亲的衣钵,想起来捐点儿什么。
刚才还急着要回家,这会儿阿贞走过来了,周子轲便不说什么了。他坐在病床边看他,拉过阿贞冰凉的两只手来。
“你怎么来了?”周子轲轻声说,似乎想责备汤贞不听话回家睡觉,但他紧紧揉着阿贞的手,是很想见到他的。汤贞哭得嘴巴张开了,在他面前直吸气。周子轲看他还穿着这件雨衣,大概根本就没回家去。
周子轲抬起手来,他的手心里也贴了纱布,是爬上岸的时候在石头台阶上擦伤的。他用手抹了抹汤贞脸上的眼泪,然后捏汤贞的脸。
吉叔坐在急救中心里的办公隔间,听主治大夫给他讲手里的片子。子轲福大命大,从那么高的河坝上掉下去,就断了两根肋骨,没有伤及内脏,腰上有伤口流血比较严重,像是与人斗殴造成的,缝了二十多针,剩下的则多半是一些擦伤。“这几个月经常下雨,护城河那边儿水位涨了不少,但一下雨水就浑,我看子轲挺难受的。”
护士从外面进来,提着一个消毒布袋,袋子里是还没洗的子轲换下来的衣物。“很多病人都不愿意在医院洗衣服,”主治大夫笑道,“吉叔要不带回去吧。”
吉叔接过袋子来,不看还好,一看更加难受了。子轲那件黑色夹克外套,夜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里面一件白色t恤团在一块儿,全是血。
“没事了,没事情了,”大夫忙安慰老人,笑道,“子轲啊,特别坚强!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喊疼,板着一张脸,真酷啊——”
护士过来要带子轲去病房输液,发现周子轲正说手疼,很难抬起来,嘴里也很干,于是汤贞两眼通红的,端过水来喂给他喝。汤贞刚才还哭,现在也不哭了,认真瞧着小周咽水,生怕呛到他了。
“输什么液?”周子轲喝完了水,看护士。
护士脸有点红,说,给伤口消炎。
周子轲不高兴道:“不是打了破伤风吗。”话音未落,有人抽纸帮他擦嘴角的水。周子轲抬起眼,看到阿贞帮他擦过了两边嘴角,像在照顾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小朋友。
周子轲忍不住笑了。
虽然他接着就感觉肋下有点疼,笑都笑不自然。
病房很宽敞,除了病人的大床以外,还有张供陪护人睡的小床。凌晨三点多了,周子轲坐在病床上,他一天下来只有中午在车里吃了点饼干和巧克力,晚饭没吃,刚才还没感觉,现在饿得睡不着。
吉叔要人从家里送饭来,周子轲拒绝了,医院有配厨房,护士也说了,饭已经开始做了。“吉叔,吃饭了吗?”周子轲问老人。
吉叔手里提着那袋衣服,满面化不开的愁绪,冷不丁听到子轲问他这么家常的问题,吉叔抬起眼。
“吃了。”吉叔轻声说。
周子轲看他道:“去睡会儿吧,明天一早走。”
“好。”吉叔点头,对子轲微微笑了。
医院走廊上,一个人推着小车,车轮咕噜咕噜的,送热腾腾的饭菜来。周子轲的病房前站了十位保镖轮值夜班,他们检查了来人在厨房工作的证件,才接过他手里的小推车,送进病房里去。
汤贞借病房的浴室冲了个澡,换上护士给他的一套干净衣裳,看着和小周是一样的。汤贞在浴室里擦干头发,又低下头,独自坐了好一会儿。听到外面小车轮子沿着走廊咕噜噜推过来的声音时,汤贞抬起又红了的眼眶。汤贞抹抹眼睛。
保镖敲了敲病房卧室的门,隔着一扇门,说是医院厨房送来的晚餐。
汤贞不知道是不是洗澡的时候水太热了,还是这个雨夜,看到小周受的这些伤,让他产生了某些很不好很不好的联想。他坐在小周床边,看到进来的保镖人高马大,把一辆小车推进来,头也没抬起来,就退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汤贞眼睛还盯着保镖离开的那扇门,他没看清保镖的脸。小周坐在床头说:“我饿了。”
汤贞看小周,汤贞把餐车拖到面前,把上面的每盘菜打开了,他问小周想吃什么菜,然后用筷子夹了一块番茄到饭碗里。
周子轲本以为自己要吃,因为阿贞都把番茄喂到他嘴边了。
汤贞那双眼睛睁大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把筷子收回去,把菜放进自己的嘴里。
周子轲很意外。
阿贞低着头认真咀嚼,尝菜的滋味,不知道想从里面尝出什么,是怕厨房的菜不合周子轲的胃口吗?“我想尝一尝。”阿贞回头看到周子轲看他的眼神,解释道。
周子轲虽然觉得奇怪,还是忍不住笑了。
按说今天晚上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祸事,周子轲大难不死,这会儿居然也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什么时候筷子用的这么好了。”他盯着阿贞的手,又看阿贞的脸,觉得很幸福。
阿贞听了这话,也低头看自己拿筷子的手,他也看小周。
周子轲说,他想吃虾仁,于是阿贞又夹虾仁,说着“我先尝一尝”,又放进自己嘴里。
“还有这样的,抢病号东西吃。”周子轲小声嘟囔,佯装生气。
阿贞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菜有些凉了。周子轲看着阿贞下了床,踩着病房拖鞋,把饭菜拿到微波炉里去热,热好了才端回来。阿贞坐得离他更近了些,近到周子轲能闻到他头发里那股医院配的洗发露气味儿,阿贞用筷子一口菜一口菜夹到他嘴边,看着他吃。
汤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感觉自己坐在病床边一把椅子上,双手趴在床边,胳膊垫在脸下面,垫得发麻了,不知睡过去了多久。
“小周?”一醒来,汤贞就看到眼前床上的被子鼓起了一块儿,这多半是小周还在睡。
天都亮了,窗外一片莹白。汤贞站起来,看到小周背对着他,侧过身蜷缩在被窝里,一个手长脚长的大男孩,像小朋友似的头埋在枕头里赖床。“小周,”汤贞低下头,去扶小周的肩膀,汤贞有点担心,劝他,“你受伤了,大夫说不能侧着身睡——”
小周的身体好难翻动,睡得好沉,汤贞叫了好几声,也没能叫醒他,小周头发凌乱,双眼紧闭,身体好像一块大石,在床上僵硬得奇怪。“汤贞。”突然有人在门外叫道。
汤贞抬起头,微张着嘴唇喘气,望向了门外。
一位大夫,一身白的,脸模糊不清楚。
“他的尸体已经僵了,”大夫告诉他,声音远远传来,“你这样翻会弄伤他——”
周子轲对着主治医生办公室里的镜子稍微揉了揉头发。昨天夜里,一切发生得太仓促,这会儿周子轲看了看镜子,才确定他的脸居然真的没受伤。朱叔叔今早从家里给他拿了套衣服来,一件牛仔夹克就穿在他身上。如果完全忽略伤口的不适,周子轲也没感觉他的生活发生什么太大变化。除了,他的车子也送修了。
拿了些消炎药,周子轲出了办公室,往回走。
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周子轲抬起头,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病房外面,长头发披在肩上,因为背着光,周子轲只能看到一个大体的轮廓。
“阿贞?”周子轲问。
这条走廊上护士不少,还有些别的住在这里的患者,周子轲一说话,他们都听到了。那个人影乍一听见周子轲的声音,也忽然转过身来,他还穿着拖鞋,因为裤子不太合身,露出一截脚踝,特别细。他疯狂跑过来了。周子轲不知所措,往前走了几步,低头一把把他抱住了。
伤口有点疼,周子轲也没在乎,他低下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贞?”他的手埋进阿贞头发里,小声问。
香山脚下一所新大宅,一大清早就有园林工人登门来工作了。
“慢点儿,轻点儿!”十几位工人从车上卸下一株被方箱包紧了根系的大树,用车吊着,小心翼翼往院子里挖好的树坑里挪。
这棵树是大宅主人年初就在云南物色好了的,花了几十万买下来,专门等到深秋时候合适了,才请人千里迢迢运过来,移栽到北京。
“坏了。”包树根的箱子一装进树坑里,负责人一瞅这高度,傻眼了。
云升传媒老板,好莱坞著名影星梁丘云先生一大清早还没睡醒,就被门铃声吵醒了。放到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准备出门长跑,今天却睡过了头。
给未婚妻陈小娴回复了一条早安信息,梁丘云在睡衣外面套了个大衣,推开门,看见家里园丁站在门口。
“怎么了?”梁丘云皱眉问。
这园丁是个哑巴,姓蒋,家住香山本地。他常年戴一顶水手帽子,脏乎乎的,很多泥点和草叶。
园丁伸手指了指上面,梁丘云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园林公司把树给他挪来了。
园林公司的负责人远远跑过来,对梁丘云毕恭毕敬的,眼神都特别崇拜。他抱歉道:“云老板……这树我们一直保护得好好的,没有动过啊。我记得您原先说,想这棵树在三层窗户上正好冒个头儿,可您看……”负责人后退了几步,一脸无奈,“这树连您家三层都够不着啊!不可能长着长着还缩水啊?”
梁丘云往院子里走了几步,深秋时节,天有点冷,他抬起头,看到这棵树的树尖正正好好到了二层和三层窗户之间,那是一整面严严实实的墙,连一条缝隙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人欣赏到树尖的美丽风姿。
“高度算错了,”梁丘云回头对负责人笑道,很豁达的样子,“没关系,再长长就上去了。”
负责人一听这个,心里庆幸万分,说:“您没让我们白干就好!”
“天儿挺冷的,弟兄们都冻坏了吧,”梁丘云道,笑了,“一会儿让他们给大家送点儿热饮料过来,都辛苦了。”
负责人感动坏了,就没见过哪家主顾这么照顾人的:“哎,谢谢云老板!”
梁丘云回了宅子里,把门从外面关上。
这所大宅买了大半年,再过上一个月,就会有女主人过来住了。
女主人,还会带过来一个小主人。梁丘云双手放进了大衣外套口袋里,抬起头往上看,看楼梯上方。
那么另一个主人呢。
梁丘云想了想,他觉得这有点像在家里造好了一个马厩,马却跟别人跑了。
门铃声又响,梁丘云以为是那个老园丁,他打开门,想叫老园丁把他那个脏乎乎的帽子洗一洗。
“请问梁丘云先生在家吗。”
门一开,两位警察站在外面。
他们身穿藏青色警服,头戴大檐帽,不像假的。梁丘云站在门里,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院外街边儿停了一辆警车,还有几位民警站在街对面。
“我是。”梁丘云对他们说,很遵纪守法的样子。
其中一位警察同志亮出了证件,给他看。
“昨天在护城河东段沿岸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案,根据受害人提供的线索,您涉嫌故意杀人未遂,现在请配合我们调查。”
梁丘云听了这话,十分茫然,简直闻所未闻:“什么案?”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对梁丘云说:“跟我们去公安局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