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个冬天的帝京雪花特别多,才立冬不久,就已经迎来了第二场雪。
当风青踏进风氏祠堂那个小院时,雪花已经积了半尺厚了。
随着雪花咯吱的声响他缓缓走进小院唯一的屋子里时,看到窗边的矮几旁跪坐的风珃一袭淡青色的锦袍, 神情淡然温雅。
他慢慢地走到了他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去。
矮几上摆放着白玉棋盘,他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风珃亦执起了一枚白玉子,也跟着落了下去。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无声的在棋盘上征战杀伐着。
矮几旁的炭盆里燃烧着温暖的火焰,透过蒙了绢纱的窗可以看到隐约的雪花飞舞轻扬。
距离矮几不远,一改黑衣的尹峰穿了一声灰色的袍服正冲泡了拙朴的茶具,不多时就有清幽浅淡的茶香袅袅缭绕在屋内。
此时的尹峰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看淡世事的侠客,气质沉稳淡定。
屋内寂静素雅,时光寂寂。不知过了何时,在风珃落下一颗白子后,风青说道:“朕输了。”
言罢将手里的黑子撂在了棋盒里。
风珃静静的看了风青,明亮的眼神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风青也看了风珃,如鹰眼一般深邃的眼里有着些温情。
“你终于肯见朕了。”二人相视良久后,风青轻轻的说了一句,言语间却是有些沧桑。
风珃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语,侧脸看了窗外雪花,过了一会后他扭头对一边的尹峰说道:“去御膳房拿些生牛肉菜品来。”
倏地一道光亮从风青深邃的眼底滑过。
在尹峰要退下的时候他亦命令道:“不要被那些御厨们发现了,再拿些兔肉来。”
尹峰一点头,转身走出了屋门。
不大的屋内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你还没有忘记雪天里你我和风翡偷吃烤肉的事情?”片刻后风青淡淡的问了一句,看不出神色间有什么变化,只是在一双深沉不见底的眼睛深处有着一丝温和。
“怎能忘记呢,那时的我们兄妹没有人管,父皇又忙于朝事,其她的皇妃都视我们兄妹如眼中之钉。如果不是大哥机智多谋,我们或许早已结伴去了无常地界。”
风珃缓缓的为风青到了一杯茶,轻轻的说着,看着风青的眼眸里有着淡然与平静。
又是很长的沉默,兄弟二人看了燃烧着火焰的炭盆,有丝丝缕缕的柔情与惆怅浮满心头。
“还记得那只猫吗?”
很久后当拿了肉的尹峰走进来后,风珃轻轻的问了风青一句。
“怎能不记得,若不是那只猫,怕是我们兄弟也不能坐在这里了....”风青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风珃的眼睛好似闪亮的星辰,有着幽幽的光注视着眼前突然闭嘴的风青。
是啊如若当年不是那一只替他们死去的猫,岂会有现在的他们,又怎可能发生这后来的爱恨痴怨。
当年他们的母妃离开人世的时候,风翡才三岁,风珃六岁而风青最大也才八岁。
母亲走后,他们三人的教养就成了一个问题,宫里的妃子们因为嫉恨他们的母亲都不愿照看了她三人。而交给宫人照顾,先皇又不放心。
就在那样的一个情况下,先皇的一个不得宠的地位比较低的嫔,却站了出来不顾皇后与其它妃嫔的冷眼刁难向先皇表示要照管了他们兄妹三人,先皇同意了她的要求,并且因为她的大度善良,晋升她为皇妃。
骤然失去母亲的庇佑,兄妹三人好似失了母鹿保护的小鹿,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别人眼里的猎物,随时都会有失去生命的危险。
那个妃子貌似对他们很好,嘘寒问暖,最后他们发现他们只是那个妃子用来向先皇表功的一个工具而已。
无疑她是成功的,因为他们兄妹三人,她由地位低下的嫔晋升为皇妃,在不久的以后又生下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不够聪明到可以永远利用了他们兄妹三人,在新皇子诞生的白天里,借着生了儿子有功于皇室,央求先皇为她的儿子举办了盛大的百天酒宴。
而那一次酒宴却令她丧了性命,成就了现在的风青风珃兄弟。
风青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他因为讨厌那个皇妃,并没有让风珃与风翡参见那个酒宴。
不多久有宫人为他们端来了丰盛的饭菜。而那时的兄妹三人却忙于打闹,压根没有注意到桌上的饭菜被风翡新养的一只花猫吃了去。
等着一声凄厉的猫叫打断了兄妹三人的玩闹,他们看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猫儿七窍流血死在了桌上。
那骇人的模样风青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四岁的风翡当时就吓哭了,七岁的风珃也被吓的小脸儿煞白。
那一瞬间,九岁的风青突然好似长大了十几岁,他做了一个九岁孩子做不出来的决定。
他果断的拎着那只死猫的尸体领着年幼的弟妹端着那些酒菜直接来到了宴会大厅,将那只死猫放在了大厅中央,跪着央求父皇在有了新的孩子新的宠妃的同时不要抛弃了他们兄妹三人。
可想而知那件事对整个大龙皇宫带来的震荡有多大。
先皇大怒,责令严查,端了酒菜的宫人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了宫里的一口井里。但即使如此,最终还是被查出了事件的幕后主使之人。
“良妃死的那一天,我去看过她。”风青语速缓慢沉重,那个良妃就是主动向先皇请求要照顾了他们兄妹的妃子。
“良妃么”风珃淡淡的自言自语了一句,眼里的光泽一如既往的温淡平静。
那个良妃总是一副谦卑恭谨的模样,可就在那样的谦卑恭谨下却有着狐狸的狡猾,狼的贪婪与冷酷。
“她死时,央求父皇能够让她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风青沉重缓慢的话语再次响起在寂寂的屋内:“可是却被父皇拒绝了。我记得很清楚,父皇当时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毒杀我风氏后人,怎可配做人母’”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眼底的神情复杂有些哀伤。
“那一刻我竟是同情起了良妃,希望父皇能够让她看一眼自己的儿子。”风青说到这里时,语气里有着些伤感与惆怅。
风珃静静的听着,神色间亦是有着些怅惘沉重。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讨厌起了这座冷冰冰的皇宫,心里便想着要凭了自己的力量彻底的将这座皇宫改变过来。我要让这个皇宫里没有隐藏的杀戮,我要让你与风翡安心的住在这个皇宫里,我不要像父皇那般在母妃离去后,依旧会和别的妃子歌舞升平。可是.....”
他再一次的停了下来,慢慢的看了眼对面的风珃,稍许后才又接着说了起来:“可是当我最终站在了大龙的最高顶上时,才知道了父皇当年的无奈与孤独。”
说完这一段话后,他面露疲惫与沧桑,神情落寞而又孤寂。
炭盆内的火焰无声的燃烧着,一旁放着尹峰端来的牛肉兔肉,尹峰人早已退了出去。
风珃起身来到盛了肉的瓷盘旁边,拿起盘内的小刀,熟练的分割起了那一块牛肉。将他们割成薄片,然后整齐的码在另一个瓷盘里。
然后又给上面淋上了油与各种调料,最后将瓷盘放在了炭盆上,不多时,瓷盘里鲜红的牛肉开始冒着烟嗞嗞啦啦的响了起来。
一时间原本静雅的屋所里充满了混合了肉与调料的烟尘。
风青起身推开了窗户,有冷冷的寒意带着雪花的湿气迎面扑了进来。
自从那只猫的事件后,九岁的他便央求了先皇由自己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先皇眯了眼打量了他一番后,同意了他的要求。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着力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先是在宫人里选了些新进宫的宫人,又留下了曾经对母亲忠心耿耿的几个老宫人以外,他就开始带领着风珃风翡跟着宫里的卫士学习了武术,相比较简单的武术他却更加喜欢诡异多变的兵术和权术。
他对弟妹的要求很严,一天的功课从来不许拖拉到第二天,风珃总是很听话,也很用功,然而风翡总会被他教训的哭鼻子。
每到那时风珃总是拿了锦帕替风翡擦拭了眼泪,温言细语的安慰了她。
因为猫的事件,他们只在自己的宫苑的小厨房里做的吃饭,从不吃宫里其他人送来的饭菜。
而现在风珃烤肉的方法就是那时候他们自己发明的。
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风青扭转身来到炭盆前,隔着缕缕烟尘看着风珃熟练的分割着兔肉与别的一些蔬菜。
忽然他笑了,笑的温和揶揄,“你从小就向往神仙们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现在看看你哪还有一点神仙的气质,倒是很像街头卖肉的人。”
语气难得的轻快活泼。
对面的风珃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本红尘人,又怎么能甩得开这俗世里的烟尘呢?”
一句话,风青的脸色又黑了下去,刚刚泛起的那一抹愉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第一盘牛肉考好以后,风珃将肉取出夹在精美的瓷碟里端给风青。
风青夹起一块喂进嘴里,他吃的很慢,好似回忆了什么。
“你还记得我最爱吃牛肉。”轻轻的他说了一句
这时风珃已经又将一盘兔肉放在瓷盘上烤了起来。
听了风青的话,他停下手里所有的动作,眼睛好似看了遥远的山峰有着悠远与绵长的神情。
“小翡最爱吃兔肉,当年她说她不想让自己变得和牛一样胖,所以只吃了兔肉,而你却是最爱吃牛肉的,因为牛的忍耐与执着。”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定定的看着风青眼底有着寒冷的冰窖的光泽。片刻后轻轻冷冷的说道:“我的璃儿却只吃了青菜,她说她不忍心因为自己的口欲而残杀了无辜的生命。却不料她最终成为了你的猎物。”
“啪”
风青将手里的碟子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眼睛里瞬间掠过刀剑一样的光芒,直直的盯住眼前的风珃,一瞬不瞬。而风珃也毫无畏惧的迎对了风青的眸子,温暖如春的屋内顿时好似结了冰霜般的寒冷又好似有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浮在二人的上空。
此时此刻屋内一片死寂,屋外的尹峰静静的站立着。
这对兄弟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兄弟,哥哥有着无上的权利夺了弟弟的妻子,弟弟完全可以救出自己的爱人,却偏偏守在这一隅之地貌似的被软禁着,可是就在这个表面下,却隐藏着世人不知的秘密,那就是兄弟二人共同掌管着大龙最为神秘的组织——“鹰卫”
不知过了多久,风青开口冷冷说道:“你今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么?”言罢他沉沉看了对面的风珃,眼里的寒气 却已渐渐退去。
风珃低下头,将炭盆上的烤肉端了下来,肉已经烤成了黑的,有着浓浓的焦糊味。
“粮草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他清理着被烤焦的兔肉一边轻轻的说着,神态又恢复到一往的宁静淡泊。
风青愣了一愣,“可查出些什么?”眼底里有些期盼与隐隐的紧张。
风珃的手再次停了下来,抬头看了风青,清亮的眸子里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
过了那么一会儿,他才轻轻说道:“内外勾结。”
有那么好一会儿风青愣怔的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好似被一棍子打蒙的人那般,不知道东南西北。
“是河儿吗?”许久后他沉痛的问道。
风珃微点点头。
“派出去的人,已经查明,在粮草到达雍关时,河儿有反常的举动,蓟国接应粮草的人也是刺杀泽儿的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此事与河儿有关,但不得不防蓟如锦会将河儿扯了进来。”
“逆子”
风青的手慢慢地握了起来,忽然他站起身就要向外走去,当他错过跪坐在蒲团上的风珃时却听到一声淡淡的呼唤:
“大哥莫急。”
他的脚步猛然的又顿了下来,微侧了头看着地下的风珃,眼里有着些惊愕与激动。
“你肯叫我大哥了?”。
风珃缓缓起身,看了风青,眼底的神情有些痛楚。
沉默了一会后他缓缓说道:
“河儿心底良善,然而心性不定,性情偏执,貌似强大却脆弱至极,即是有做错什么,也是被嫉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怕只怕蓟如锦利用了河儿的软弱,使他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大哥现在所要做的是恢复河儿的太子之位,让他确定日后大龙的天下是他的,那样他才能一心维护了大龙的利益,也才能真正的改正自己的错误。”
这一刻他的神情里有着严肃与认真。
风青慢慢的在屋内转了一圈后,沉声问风珃:“还记得先祖的遗训吗?”
风珃点点头,面上的神情痛苦无奈。
“先祖遗训第三条你可记得?”
“先祖遗训第三条:不允许风氏的后人出卖大龙的利益。大龙是风氏的先祖用血与命换来的,必将用血与命维护了。凡是出卖我大龙利益的风氏后人必当格杀勿论。”
风青冷冷的说完后,转身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
屋内的风珃良久的站立着,沉静的神情下有着丝丝缕缕的忧伤与无奈。
“大龙的利益。”很久后门外的尹峰只听到了这么几个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