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衣箱底里拿出那本黑书,封首的几个字倒是早已能看个大概,梵文不像中原文字按个辨意,往往是一字释意,意义深远,非得有广博的佛学基础才不致理解错误。
习二还是像往常一样打开厚重的封皮,并随即开始凝神细观。他缓缓翻动着书页,要在这本书被归还之前再看一遍其中的端倪,仔细研究一番,先前看不明白的地方如今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离这本《旁遮普邦医圣》研读的ri子已经过去很久,期间他还一直坚持向清明求教梵文,习二倒不期望真能从这本书中学到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只是却对这书中所述的这个僧侣的故事一直抱着浓烈的兴趣。
书写的确实颇为古怪,其中的一些语意由浅入深,竟是要一点一点的提升了梵文识读能力后,方可慢慢的看的明白。
习二原本把书已经读至三分之二的程度,而书中所写的,就确实是一个古印度苦行僧人的一生。
在书的最开始,写着一位贫苦出身的孩子,疫病夺走了双亲的生命,因此他从小的愿望,就是顺着梦中的佛旨,去到遥远的东方古国,学习神奇的药道医方,以好使得重新返回母国后,为同样挣扎在疾疫中的人民治患救病。
于是他早早的皈依了佛陀,并成为一名苦行僧人,他一路只身东行,沿途饱受了饥饿、困顿与风寒暑热,并且看到了世人们为着权力和yu望互相争斗,明白了救助这些无助迷茫的人们,仅仅单靠佛理,就恐怕永世也无法达成。
他遵循苦行僧人的执守,仅凭着双足行路,历经九年,才终于来到当时的唐都长安。
而到了这座繁华的都市之后,他却由于体貌怪行,言腔不正,与当地居民交往不畅,差点饿死在长安街头。
一个孤苦无依,一身热寒伤疾的外域僧人,终于停止了迈动了近十年的步伐,却无助的倒在被誉为‘金城千里,天府之地’的长安郊外的一座道观之外,其时漫天飘雪,他双眼不能视物,而外间寒风刺骨,白雪皑皑。苦行僧人于是心中明白,自己再挨不过这一夜。
奇迹终在此时发生,最终不知是哪位神祗显圣,印度的和尚却就在这座道观外,被观内的一位医术高明的道人救治,并捡回一命。
苦行僧人籍此留在这座道观之中,他养病之际,偶然发现小小的道观中竟藏有大量道家书册,由此开始努力掌握中原文字。
他每ri翻阅这些典籍,并与自己在佛国受戒期间所学到的大乘佛法互相参悟,这一悟,就长达三年之久。
道观中有一孙姓道人,施药拔病之后,与苦行僧交好,两人由初时的言语不通,到后来的经常秉烛夜谈。
僧人委婉讲述他一路东来的沿途风情,阐述人间疾苦,并道出来东土学医之宏愿,而道人则静神凝听,点头赞许。
后一ri间,道人开始向僧人传授药齑之法,并将自著之《千金方》也倾囊相授。
如此一晃数年,苦行僧人医术大进,又从千卷道经中结合大乘心经,悟出了‘非空亦非有,万物真空,显为妙有’的独门佛论。
他泪别好友,向西而行,一路以所学之jing湛药理沿途救困扶危,之后更是向冥顽世人宣讲他自创的佛理。
他独创的此门佛论与别派不同,入门后参悟经卷,就往往要结合由道家咒语而悟出的陀罗尼佛咒随之诵唱。因其研读参悟心经的速度极畅,形如同佛密语,由此便被那些被他愈治,而极度敬仰的信徒们誉为‘密宗’。
此去西行,僧人原本是打算翻越被梵语称作‘雪域’的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到佛祖诞生地的‘兰毗尼’朝圣,但此时正当壮年的僧人却因积劳成疾,身子ri渐虚弱,最终无法再行远途奔波。以他当时的医术,或可以解救千种疑难杂症,却无法治愈病若膏肓的身体。
在病情得到进一步控制之后,外域僧人最终决定留在吐蕃,继续在当地传播佛法。消息传出后,他的信徒们为神僧能够留在当地而奔走相告,并欢欣雀跃的为他建造了庞大的寺庙。
僧人于是在此地扎根,并收了勇猛、擅谋的善无畏和金刚智两人为徒。师徒三人就在吐蕃圣地普陀罗设坛**,广传佛理,并通过寺中僧侣们的努力,把密宗佛学广传天下。
再十五年,苦行僧最终圆寂,因他从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弟子们于是把他称为永生活佛,他被蕃民顶礼膜拜,所处寺庙在他死后的几百年内也尽多香火,历久不衰。
习二把书将将读到这里,故事的脉络就已大致完结,这次比上回所读,就又多了几个章节。
把故事看完,他对这个从头到尾都无名无姓的主角就充满了好奇。故事的前半部分是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写就,后面入蕃之后,却是旁人描述的方式。
艰难的辨认着晦涩的文字,再接着看故事结束后的序言,习二就终于知道,原来这本书的一切过往就都不是这名僧人亲手所著,而是由他的弟子奉了授旨,根据僧人的讲述一天一天写出来的,在书的最后,他的徒孙不空和尚还按照僧人的遗言写道:法师归天之际,回顾其一生,对长安孙氏道长的授艺之情念念不忘,现将在大轮寺后十年收集整理之药学方要转赠中土。
在书册的最后,草草的用梵文手书的几行文字,上书:长安五通观毁于大火,开元十七年,唐袭吐蕃,密宗僧侣迫害无极,法师在天之灵恐亦不安,现将传稿书册交予禅宗少林僧侣,并委托寻找孙氏后人,望其中jing要,或可拯救万民。
勉勉强强的把大黑书看完,习二心中不免许多疑惑,这玩儿有鼻子有眼的,又按着历史轨迹,所谓的旁遮普邦的医圣一说就不见得是无中生有,而密宗、千金方、孙思邈这些前朝典故自也能从行文中推断而得,但百科里从未有这样的‘苦行僧密宗始祖’的说法,怕就也是游戏引擎所使的障目之法。
此书所述的真假权不用论,总之书的最后写的‘其中jing要’一辞就或许至关紧要了,这本藏经阁的书既是当初挑的古怪,想来就必有蹊跷,因此还巴巴的学了梵文来读,而读的通了,却也在字眼里藏不出什么隐秘。
他这个名叫做不空的徒孙,拿着本老友的自传东来寻主,如果不是另有什么秘籍手札的物事,却在书里还写着拯救万民就未免太过。一本不算励志的小说体自传,又能救得了谁的困苦,当柴火纸媒点灶就也支撑不了几天。
难道说?
习二想到这里连忙把书的封页拿到眼前细看,这一看还果然给他看出了问题,大黑书皮厚纸页厚,原本竟没想到其中也能藏物,带着疑惑的心思再去端详,那厚厚的封面之内,恐怕就真能有隐蔽的空间。
一不做二不休就干脆找跟竹签挑开包皮四角,黑sè封皮除去,露出其内的浆纸硬壳,划开一道口子,就真的藏着卷成细细一滚的三张薄绢。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没欢呼没雀跃,习二瞅着静室无人的空晌,轻轻的用手指拨开丝绢,随后则发现其中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篆,全是中原文字,并且字迹书写的娟秀之极,竟像是女人写出的。
眯着眼睛再仔细辨认,拥有整部本草纲目草药学功力的习二就终于发现,丝绢中所写,就真的是如自己先前想象的一般,这位旁遮普邦的印度医圣,还真的就在这书页里留下了三幅药方,并随方附有针对其药xing繁复之极的煎取和熬制之法。
习二打开的第一封丝绢,记载的是一味可以治愈百病并兼使之不再复发的古方,丝绢的开头写着:何之谓病?千缕万丝无形之物进入体中,若其腑脏不健,血脉不畅,即衍于周身,攀肤跗骨,终成大疾。然以药除病,则无形之物仍留,不可去除,病不根去,间或卷土重来,药石再无以为继,此方后之八味,取吐蕃秘法改良,可强人筋骨,病无从入。
原来绢中所述,苦行僧人认为治标不如治本,与现代医学理论类似,以药物的方式,提高人体免疫力,才是真正能够做到防患于未然的妙招。
习二看了看绢中所载的药方,与纲目中的草石部对照,就大抵都是比较容易获取的大众草药,其中的蕃红花和景天两味或在此间难得,但在乌斯藏全境都几是随手可拈,只是所配药物竟多达二十五味之多,并且在其后的取汁做引的手法上也写了诸多的要求,看起来就不太容易做的出。
毕竟不是得了可以升仙的灵丹那般兴奋,习二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再看剩下的药方,把三卷丝绢都草草揣在怀中,眼睛盯着封皮损毁的大黑书,心里倒也觉得不好办起来。
黑书说起来也算是古籍,放在藏经阁这么多年也没个懂梵文的和尚给正经翻翻,想是念经诵佛的如清明这样的禅修和尚,眼里就根本瞧不上这本寓言式的人物经传,如今自己得了便宜捡了三张古方,怎么算都显得运气的很,姑且不论你这玩儿今后能派上什么用处,但怀璧其罪,总也不能傻乎乎的大方示人。
只是抓破了头壳他也想不出法来,这个倒霉的第二任图书管理员师傅哪里,这破了皮的图书就要如何归还呢?
借出来的书总归要还,安排的师傅也总归要拜,如此就让习二无法可想,只好仍旧是双手抱着宝贝似的一路躲着让着来到藏经阁,而眼见着竹林中这座独独耸出来的雕梁建筑,却还是如往常一般冷清,他小心翼翼的步上台阶,掉转身子屁股向后拱开木门,胆战心惊的挪动脚步。
藏经阁一楼就还是那ri的老样子,乱糟糟的书架摆放的七零八落,地板上尘土厚积,只在书架间走人的过道上留着深浅不一的脚印,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
习二把书轻手轻脚的放在门前的桌台上,又翻开那本硕大的记簿,翻到最新登记的一页,就赫然发现,自己原先签过的那个潦草的习二之后,这几个月来,竟只有十数人的登名记录,这也就是说,澄心所呆的这个鬼地方,那就有可能是几天也不见人影,在这个没有网络无法宅起来自娱自乐的时代,也不知他要怎么苦熬。
进来半晌不见人影,习二心中纳闷,一边拿过毫笔来在簿子上按着前面的字样划上一道,还画蛇添足的在其后写上‘已还’,完了就又蘸了口水试图把早已分家的黑sè封皮粘在页扉上,但摁了半天也不见效果,他就只好作罢。于是习二想着先前拿取书册的位置,踩着脚印蹩到最末的那张书架,把书塞在第二层规整的摆好,拍拍手正想偷偷溜出门去,却只听得门栓响动,有人自外推门而入。
习二心中有鬼,赶忙躲在书架后瞄着书卷中的缝隙向大门处查看,进来的人却正是澄心,他颈项间搭着一条面巾布,又从桌台的内侧拿出一个葫芦对着嘴饮水,他满脸是汗,周身的短打僧衣似乎也被汗水浸透,放下葫芦,手掌在空中虚划了几个手势,又静静的站着思索,看起来竟是刚刚练功而归的模样。
藏经阁守卫僧人在守阁期间私自外出,按寺里一直张贴在大雄宝殿的五十条‘规行’里,可是一桩了不得的大罪。习二有了把柄在手,就再不怕损毁图书的罪状,他咳嗽一声,就待从书架后转将出来。
他嘴里的响动刚刚发出,眼前就突然人影一晃,澄心不知用了个什么手段,竟然是声到人至,他手掌捏在习二的肩头,双目一凝已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口中奇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习二好整以暇的轻轻推开澄心的手掌,掸掸僧衣长摆上的尘土。
“我是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藏经阁重地,闲人不得入内!怎么上次的教训你还没尝够么?”
“我是来还书的,当然得入内,这事不提也罢,我今天过来,是来行拜师礼的。”他说完拂袖下跪,口中叫道:“师傅在上,徒弟清二……”他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只见澄心双手托在他腋下,不让他行拜师礼。
习二挣了一挣,却发现对方手臂如坚似铁,纹丝不动。澄心奇怪道:“拜师?你?是方丈院刚出的通报?这不是乱弹琴么,我又哪来的时间教你?”
他手中一震,习二就觉一阵大力自臂间传来,他情不自禁的向上一跳,手臂酸麻,已是再也举不起来。
习二心中这个纳闷啊,就藏经阁这三天碰不上一个活人的懒散活计,人这位就能楞跟睁着眼睛说忙的没空当师傅,马币不是那帮吃饱了没事做的长老们硬把自个塞在最后一档,谁又乐意没事拜了什么管图书的闲僧?
习二还没再说话,澄心就背着手在走道里踱步,一边道:“前些天迦叶堂职领长老唤我过去,就带徒一事谈过一轮,当时已经明确拒绝,为何今ri仍要传下法旨?”
习二眨巴眨巴眼睛的望向澄心,那意思是,看我干么?我特么哪里知道?
“我不能收你为徒,这原本是我自己惫懒,自不该落在你身上承担,明ri我会去方丈院向传功长老交代清楚,让他们早ri安排合适人选,不要耽误了你的在寺修行,行了,今天就这样,你可以走了。”
“那我可以再借本书看看不?”习二心中打起算盘。
“别得了便宜卖乖,把上次借书的封面补好才能再行借阅,不然你这辈子就别想了。”澄心推着习二出门,并且重重的自后关上了阁门。
得,眼尖嘴厉的就啥也瞒不过,这回倒好,安排的带路师傅也给飞票,等着方丈院重新安排人选就又不知要猴年马月。
不过习二心中倒也纳闷了,要说这些npc和尚设计出来不就是为玩家服务的么?系统里难道就没给写着几条限制的代码,他们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忙的折不出时间来带徒授课?这搞得还有没有王法了?
好就好在他打一开始也没在意过这拉二杆子到尽又牛皮哄哄的管理员师傅,人不收倒还真合了他的脾胃,不同于一个阶段一个带路师傅这项不知道谁立的倒霉规矩,他习二心目中就从来把清明放在一个很切实的位置上摆正,俗话说一ri为师终身为父,秀才和尚虽然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是肯狠花了时间又倾囊相授,两人之间的感情一向很好,就算是脱了带路人的身份,习二目前的文化课就还是挂着衔头的教,一点也不显得生分。
捏着怀中的那三卷丝绢,习二神态轻松,他施施然离开竹林,就打算抽空去趟少林药局,做这味不具名的‘百病良药’所需的药材就恐怕不够,过去看看到底缺了哪几味,记在心里,寻个法子补齐了照着方上的技法熬制出来,也就不枉了几个月辛苦还为此学了一门语言,而今后有了什么疾患,手上就更有了一张打底保命的好牌。
而习二也开始怀疑,打从游戏初期碰上李时珍一家开始,自己就是注定要得了药方向医路迈出一步的。这一切的连续就只不过是一连串汇源聚流的事件而已。
一个圆形将将要画满圈子成为一个句号,此时他习二要做的,就是顺着它已经成型的轨迹,把接下来的任务尽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