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楼嘱咐完,闭上眼睛感应大葫的内部气旋。
被她扛在肩上,厉剑昭脑袋朝下,又因她个头矮,长发铺了一地。厉剑昭两手捞着自己的头发,催促:“赶紧走啊。”
没得到回应,又迭声催促,“走不走?走不走?出去你给我洗头?”
“闭嘴!”感应接二连三被打断,简小楼恶狠狠的在他屁股上一拍,“束发多好,谁让你装逼!”
“嘴巴这么贱,你是不是女人?”厉剑昭骂归骂,也没真发火,不吭声了。
简小楼静下心继续感应,经过佛心狱的连番摧残,她的情绪逐渐开始收放自如。
“走了!”
膝盖稍弯,蓄力纵身一跃,脱离底部的重力。顺着气旋呈螺旋状不断上升,逐渐进入红雾区,再次感受那股熟悉的压力和焦灼。
两人同时想起了妙妙。
厉剑昭两手捞住头发,固定在头顶:“在我最落魄时,是妙妙一直陪着我,跟着我颠沛流离……我以为我掌握了浩然正气,回到厉家,就能够恢复从前高高在上、要风得风的日子,也可以给她一份优渥的生活……”
微微一声自嘲的轻笑,“如今才明白,在这个修真界,我孱弱的就像风中的沙砾,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飞,我的命,从来都不在我自己手中,更何况妙妙的命。”
“你这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一句话来。”简小楼追着气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困难,“对一个男人来说,最无能为力的就是‘在最没有能力的年纪,碰见了最想照顾一生的姑娘。’不管日后站在怎样的高度,归总是个遗憾吧。”
“活在人世间,何人没有遗憾?”厉剑昭冷笑道,“但无论任何挫折,都休想打败我。”
“我知道,你是打不死的小强嘛。”
眼看气旋即将抵达尽头,简小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紧张是假话,“强哥,咱们马上就要出去了,这一赌输赢难料,祝我们好运。”
嘭——!
发出香槟开瓶的声音,两人离开大葫,落在地面上。
手已经伸进袖筒内,简小楼做出操控傀儡的准备,却在扫见周围一张张懵怔的面孔时,暗中松下那口提着的气。
赌赢了。
一闻道君不是独自一人。
饶是一闻道君见惯了风浪,也难以抑制的流露出丝丝惊愕,下意识去摸储物戒,大葫尚在,他们是如何出来的?
收他们回去?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行。
简小楼第二个反应就是分辨形势,这是一个斗兽场一样的地方,分正三角围了三拨人。正北面人数最少,一闻道君坐在圈椅上,在他身后,站着三十名弟子,穿着统一制式的紫色道袍,一个个紫玉冠束发——她只认识一个商陆。
西南角也是一把圈椅,坐着一名中年人模样的书生。在他们身后少说也有三百人,身穿繁复的湖蓝色儒生交领长袍,款式同厉剑昭一模一样。只是这些儒门弟子梳着一丝不苟的书生髻,一条湖蓝色锦缎缠在发髻上,而厉剑昭同学别出心裁,将儒生们绑发髻的锦缎拿来遮眼睛了。
再看东南角上千人,三把圈椅,各色服饰,显得五花八门。
“小楼?”
“厉师弟?”
不等简小楼看清东南都是什么人,两个声音分从两侧同时响起。
两个声音简小楼皆熟,一个是百里溪,一个是梅若愚。
百里溪在椅子上坐着没有动,目视着简小楼,眼尾余光在一闻道君脸上一扫,心中已然通透七七八八:“小楼,你为何会从一闻道君储物戒中出来?”
又转望一闻道君,眼波流转,闪过一丝戏谑,“道君道法高深,果然不同凡响,储物戒还可以收人呀?”
一闻道君微微笑道:“他们是从仙葫里出来的。”
百里溪故作惊讶:“哦?莫非是因为应之真那桩命案,前辈要将她带回天道宗受审?只是,将筑基境的孩子收进仙葫里,不等带回天道宗,人已被炼化成渣了吧?”
一闻道君抿着唇,笑而不语。
百里溪摩挲着手中羽毛扇,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莫非道君是想绕过戒律阁,直接处死她?晚辈之前不是写了一封信给贵宗戒律阁,指出此事疑点,莫非贵宗不曾收到?”
商陆悄然垂下头,煞白着脸。
他身畔一名仪表堂堂的男修上前一步,拱了拱手:“百里家主,我戒律阁收到了信,在下此番前来,正是奉家师之命,将商师侄带回宗门接受调查。”
此人是戒律阁首座大弟子卫沧。
百里溪也对他拱了拱手:“如此甚好。”
一闻道君瞥一眼百里溪,淡淡道:“我天道宗与迦叶寺之间的事情,为何百里家主如此操心,本座不免有些怀疑百里家主的动机。”
羽毛扇搁在胸前款款的摇,百里溪唇角噙着一丝礼貌的笑意:“道君有所不知,简姑娘没有拜入佛宗之前,曾是晚辈的妾,晚辈为我孩儿的生母操心,有何不可?”
一闻道君不知这茬,微微有些愣。
本想说佛门竟收个弃妇,但转念一想,似乎看破红尘出家做姑子的皆为弃妇。
佛门收徒从来随缘,来者不拒,哪怕穷凶极恶之辈。
寻不出什么错来。
“原来她就是迦叶寺禅灵子的徒弟?”百里溪右手边,厉家家主厉檀突然指出简小楼的身份,这些人都活成了精,本身就对天道宗仗势欺人、总爱插手他们的事情不满,众目睽睽之下寻着机会找他的茬,自然不会放过,“还有她边上那位儒修,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霍家家主笑了:“老厉啊老厉,你特么逗我玩呢,那不是你们家小霸王厉剑昭吗?”
厉檀懵了懵,厉剑昭只是旁系的孩子,被族里重点培养的那些年,他闭关结婴去了,统共也就见过两次。族中孩子成百上千个,他能有些眼熟已算厉剑昭出类拔萃了。
认真一打量,这孩子真气涣散,神识竟毁了。
厉檀在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本是一株好苗子。肃了肃容,也将目光投在一闻道君身上:“我家这混小子一年前才回到府上,没几天又离开了,不知怎么得罪了前辈?”
厉剑昭正准备开口告状,简小楼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继续保持沉默。
“厉师弟,你眼睛怎么了?”梅若愚从灭魔书院的阵营里走来二人身边,蹙着眉打量厉剑昭,同时向简小楼打招呼,“简姑娘,别来无恙。”
“梅前辈。”简小楼自从在火炼宗见到梅若愚第一眼,他就是一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模样,如今儒生校服一穿,文质彬彬,儒雅俊美,她还真没认出来。
“若愚,他便是你任卿师叔的传人?”说话之人,乃灭魔书院三掌院何言,此话并非询问梅若愚,自厉剑昭现身,逸散在外的浩然正气,他想忽视都不行。
何言瞧着厉剑昭丰神俊朗的模样,心中是满意的。先前听闻此子种种劣迹,还有些替任卿叫屈,今日见到本人,更知道听途说实不可信。
因此对他神识损伤异常震怒。
能将神识损毁的如此彻底,又不留下外伤,除却仙葫也没别的了。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一闻道君。
原本一场天道宗来调停东仙和西仙的和解会,如今倒像成了一闻道君的□□大会。
面对几方责难,一闻道君面色不变,心中却压力倍增。今日之事,他完全不曾料到,也不知念溟情况如何,是不是一起出来了。念溟只要不在葫内活动,他是无法感知的。但他又无法质问简小楼和厉剑昭,否则无异于招认,是自己将他们收进仙葫里的。
而今之计,不言语,随他们怎么说,死不承认就是了。
倒要看看,谁敢把帽子硬扣在他头上。
一闻道君斟酌过语言,正准备开口,简小楼抢先一步:“诸位误会了,此事与一闻前辈无关……”
厉剑昭震惊:“你胡说八……”
胳膊肘捣他一下,简小楼拔高声音:“先前葫宝在南灵洲时,被鬼族怀幽抢走,我与厉剑昭先前遇到了他,是他将我二人给收进仙葫内的,想必一闻前辈见过那恶鬼修士了吧?
一闻道君微微发怔,想不通她在唱哪一出。
百里溪兀自摇着羽毛扇,频频蹙起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面前的简小楼,似乎哪里有些不太一样了。
于是默默听她说。
捅了篓子,她给她担着就是了。
一闻道君索性接了下来:“仙葫的确是本座从他手中夺回来的,琐事缠身,粗看了下完好无损,便搁下了。想不到壶内竟收了人,是本座疏忽,不然一早将你二人放了出来。”
简小楼拱手躬身,可怜巴巴地道:“晚辈如今一穷二白,生存不易,储物袋和灵兽还在仙葫内,晚辈寻不到,烦劳前辈取出来,还给晚辈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一闻道君探手抚在储物戒子,装模作样了片刻,为难道:“很遗憾,感应不到,或许已被焚毁了。”
简小楼言辞恳切:“晚辈在逃出仙葫之前,尚能够感应到他们,不知前辈能否打开储物戒禁制……您尽管放心,晚辈不会窥探您的储物戒,神识始终留在外面,只是尝试召唤一下而已……”
众人面前,如此简单的要求,一闻道君不答应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于是被赶鸭子上架,解开储物戒的禁制:“无妨。”
简小楼的储物袋早被他给扔了,而那只八哥鸟咬死了太息神鹰,自己也重伤,陷入沉睡之中,被他囚禁在灵器内。
“多谢前辈。”简小楼低头道谢时,嘴角冷冷一笑。翠绿色的薄衫长袖下,指甲在掌心画出一道血口子,“二葫,回来!”
一闻道君尚不及反应,“嗖”,一道绿光从他戒子中飞了出去。
二葫“啪”的贴在简小楼手腕上,其他人窥探不见,唯独简小楼看到它正眯着大眼睛,无忧无虑的傻笑着,几尺长的舌头在她掌心舔舔舔。
简小楼袖筒里痒痒的,是念溟藏身的那柄伞在骚动。
在场众人大都惊愕,议论纷纷:“这是那个没用的二葫吧,居然在这小丫头手中!”
一闻道君的脸色徐徐有些变了。不管是简小楼还是红莲佛宝,他根本看不到眼里去,毕竟一个筑基后期境界的女修士,能有多大的本事,而红莲佛宝,不过克制魔与鬼的神器。他高看简小楼两眼,完全是顾忌着禅灵子,他和当年的大魔头残影打过交道,占不到半分便宜。今时今日,他不知禅灵子深浅,只通过一枯道君的伤,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简小楼默默将二葫塞进袖筒内,又震声喊道:“小黑?!”
她原本的目标就是把二葫夺回来,小黑只是试着喊喊,并不抱什么希望。她的红莲没死,说明小黑还活着,一闻道君不杀它,肯定是想收服它,因此还有时间徐徐图之。
岂料,她话音落了片刻,一闻道君的储物戒内竟传出一声声嘎嘎叫嚷。
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所有修士听的一清二楚。还有“咚咚咚”碰壁的声音,小黑出不来,发疯撞击着仙笼。
灵器是有禁制的,那只八哥究竟是个什么变异物种,竟能撞出声来?!
一闻道君白皙的脸颊渐渐黑了下去。
人群内窃窃私语。
“这是在撞仙葫?咦,听着像是金器之类的,并不像葫芦呀。”
“啥叫听着像,分明就是金器……”
“这位简姑娘不是被鬼修收进去的吗,为何她的灵兽会在一闻道君手中?”
“你傻啊,这都不懂……“
“不是他傻,是你知道的太多了……”
一闻道君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越来越黑。
厉剑昭稍稍扯起唇角,拱手道:“道君,先前您感应不到,不知眼下您可感应到了?小楼,不如你再喊两声?”
简小楼随之一笑,正准备配合他再喊两声,一闻道君冷冷道:“不必了。”
一抹储物戒,放出小黑来。
一道红光飞出戒子,简小楼眨了眨眼睛,才多久不见,小黑是吃了猪饲料了啊,身形又胖大了一倍,没办法再站在她肩膀上了,只能扇着翅膀停顿在她头顶。
掉个脸就要朝着一闻道君扑过去,似乎想要啄他几口。
眼疾手快的抓住它的尾巴,简小楼将它甩给厉剑昭。厉剑昭顿了一下,立刻将小黑摁进自己的兽囊里。两人一搭一合,配合默契。
如释重负,至于被抢走的储物袋,简小楼压根儿不打算要回来了。
反正最重要的东西,都已经取了回来——哦不,还有大葫。
简小楼眯起眼睛,凉凉睨着一闻道君,从前她不敢和天道宗为敌,不明白自己抢走大葫的意义,如今知道“肉丹”的事情,大葫她是一定要收回来的。
这个仇,她今日报不了,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脸上还堆着虚假到一眼即可看穿的感激,她行礼道:“不耽误各位前辈议事了,晚辈先行退下。”
招呼厉剑昭准备离开,有个声音喊住她:“简姑娘,请留步。”
简小楼回过头,是那位天道宗戒律阁弟子,金丹后期修为,“在下卫沧,天道宗戒律阁首座座下大弟子,今次奉师命,是来带商师侄返回师门接受调查的,同时,也希望简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你明白的……”
简小楼当然明白,她望向百里溪,方才就听说百里溪写了封信给天道宗,具体什么内容她也不知道,怎么把商陆也给牵扯上了。
百里溪凝眉思忖片刻,颔首。
简小楼心知天道宗是一定得去一趟的,只是师父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关,她势单力薄,若是经过天道宗戒律阁判定她有罪,有权直接弄死她。
简小楼直视卫沧,但眼风却有意无意瞥向一闻道君:“卫前辈,我的仇家比较多。这一路,天道宗是否保我平安?”
“这是自然。”卫沧做出承诺。
一闻冷冷瞥了卫沧一眼。
卫沧打了个寒颤,顶住压力继续道,“在下以天道宗的声望起誓,将会尽一切能力,确保简姑娘安全抵达我天道宗。”
“那好,我随你们走一趟。”简小楼爽快的答。
厉剑昭道:“我和你一起去。”
简小楼怔了下:“你去做什么?”
梅若愚蹙眉:“厉师弟……”
“胡闹!”何言吩咐梅若愚,“若愚,带你师弟过来!”
“什么是胡闹?”厉剑昭循声转个头,冲着何言怒道,“你是何人?”
“他是我师父,你的三师伯。”梅若愚赶紧解释。
“哦,三师伯。”厉剑昭丝毫不买账,“你除了知道我叫厉剑昭,知道我是你任卿师弟的传人,你还知道什么?是知道我想做什么?还是知道我为何如此做?”
何言哑口无言,又听他道,“你这酸儒对我一无所知,便狂妄的说我胡闹,你我究竟是谁胡闹?”
“你……”何言莫名觉得他说的对,但当着众门人的面被个小辈儿顶撞,还是头一次,有些下不来台。
心道这小霸王果然名不虚传。
却不知若是换了从前的厉剑昭,早已骂的他暴跳如雷。
“师父。”梅若愚忙不迭圆场,“厉师弟的神识需要休养,徒儿先带他回去书院,正好同他们返回天道宗顺路,厉师弟是这个意思……”
“恩。”何言顺了毛,道,“那交给你了。”
厉剑昭张口想反驳,简小楼连忙道:“卫前辈,我们何时启程?”
卫沧对调停会半分兴趣也没有,他只是来带走商陆的。
他询问道:“一闻师伯?”
一闻道君冷厉道:“走吧。”
卫沧对商陆做出请的手势:“商师侄,走吧。”
几人纷纷退场,调停会继续。
*
斗兽场外,左侧站着简小楼、厉剑昭、梅若愚三人,右侧站着天道宗弟子,除了卫沧和商陆之外,还有一男一女。
卫沧彬彬有礼地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师弟妹,周姝雅,展逸尘。”
两人同梅若愚是认识的,只对厉剑昭和简小楼打了个招呼。
瞧着这师兄弟三人性格不错,可惜,简小楼对天道宗的评价已经差到谷底,客气的回了个礼,说道:“卫前辈,能不能稍带片刻,我等个人。”
卫沧恩了一声:“简姑娘是等百里家主吧,出来时,他传音与我打过招呼了。”
简小楼传音给厉剑昭:“真对不起,为了拿回二葫和小黑,我只能走此一着,委屈你了。”
“我想过了,就算咱们指证一闻那贱人,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没什么用,他有的是说辞,真撕破脸,倒霉的还是咱们。对付他,如今我们没有能力,能逼着他还回你的东西,他现在估计已经气出内伤了。”厉剑昭整理着儒袍三层袖子,询问,“被你扛着直接就出来了,怎样,我的头发乱不乱?”
“放心,这里你最帅。”简小楼挥拳在他胸口一锤,笑了,“强哥,你可真够意思,我记心里了。不过等到了西仙,你回灭魔书院养伤去吧,我想一闻道君不会再对我出手了,放心吧。”
“放心?我可不敢放心。”厉剑昭没有使用传音,直通通地道,“天道宗这些人的德行,我算是领教过了。”
卫沧几人面色讪讪,在一旁聊天,装作没听见。
厉剑昭又道:“再说我的神识已经毁了,能养成什么样子?我如今或缺的不是休养,是练习。梅师兄,你怎么看?
梅若愚乐呵呵地一笑:“我也是应付师父随口一说而已,我瞧着这仗也打不起来,陪你们走一趟吧。”
简小楼本想拒绝,梅若愚却拉着厉剑昭传音去了,摆明了不给她说不的机会。
她无奈的笑了笑,也不再坚持,将手伸进袖筒里,触碰到二葫。
还好,被封印在内的百里慈还在,简小楼继续感应,却怎样都感应不到百里溪的女儿。
她又尝试了几次,一丝气息也没有。
简小楼眼眸倏然沉了下去,那只是一道灵气团而已,百里慈一个大活人还在,为何独独一道灵气团不见了?是被一闻道君抽走了?看情形,他是操纵不了二葫的。
趁着二葫脱离自己掌控,那一抹灵气团自己跑了?
简小楼想不通。当然,也或许是气息太弱的缘故,稍后她亲自入内找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