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地牢几十步外的另一间婢女房内,赵雪楹戴着重镣,正垂首坐在床边。梳妆台前的圆凳上,李静姝面镜而坐,视线从镜中投向身后似乎已然认命的女囚犯,轻叹一声道:“张仲杰已经没了。”
赵雪楹仿佛并不感到意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咬住了嘴唇,再不说话。
李静姝从江边回来后,重新沐浴过一次,又换上全新的衣裙,此时身上仍散发着水汽,发丝也是湿漉漉的。
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说话,一边好像很认真地开始梳妆,时而用梳子梳理秀发,时而又在脸上涂脂抹粉。
李静姝本是最出众的美人之一,即便素面朝天亦是清丽无方,略作妆饰之后,立时更显美艳楚楚,妩媚动人,让坐在一旁观看的赵雪楹感到既羡慕又挫败。
“不好意思。”李静姝注意到她的神色,不无怜意地道,“本来依着我的意思,是不必给你戴镣的,只是郡主知你功力太高,不用重镣,怕困不住你。”
“没事。”赵雪楹幽幽地道,“你们就算放了我,这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呢?”
她说着抬了抬手上的镣铐,看着粗重铁环在自己纤细的腕上留下的暗红痕迹,也叹了口气:“我也不奢求饶恕,有什么话你尽管问,问完就杀了我,我……唉,我没有什么怨言了。”
“哦?这么想死吗?”李静姝并未急着发问,“你就不为你肚里的孩子想想?”
赵雪楹摇头:“我知道,在你们的心里,主人是恶贯满盈。何况他如今已经不在,这孩子就是生下来,也是徒然受罪。”
“你口口声声叫他主人,你真的喜欢他吗?”李静姝不解地蹙了蹙眉,“即使他见一个爱一个,恨不得坐拥天下美女,却从来没有真正把你放在心上。”
“喜不喜欢,现在还重要吗?”赵雪楹苦笑了一声,“我只知道,在我最渴望青年男子关注的年岁里,他是第一个愿意接近我,愿意倾听我的心事,愿意记挂着我的小小心愿,并不断给我带来惊喜的人。”
“或许他确然并非发自真心,只是想利用我。”赵雪楹惨然摇了摇头,“但那又如何呢,反正也没有别人在乎过我,都无所谓了。”
她说到这,抬眼看了看李静姝映在镜中的玉容,又道:“只怪我生得貌丑,若是能有你哪怕一半的姿色,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李静姝打量着形容憔悴的赵雪楹,回忆起她过去清丽纯真的模样,很想反驳她其实一个女人能够获得关注,容貌并不是唯一标准,但想想自己也没资格说这句话,话到嘴边便又憋了回去。
“那你呢?”她反问道,“你内心有想要亲近的男子吗?总不能是个男的对你好,你就将身心交付吧?”
赵雪楹很是奇怪地看了看她,半晌才道:“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李静姝心中暗叹,因为她已猜到了答案。
从蓝桥第一次被白雪音带上天莲峰,就在赵雪楹的心湖激起了涟漪。这小师妹自幼长在天莲峰,到了怀春的年纪,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适龄的青年男子。
蓝桥固然是人中龙凤,而对于师姐白雪音的羡慕甚至嫉妒也更加剧了她心中对爱的渴求。
而当蓝桥并未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在意,她的一腔怨怼便逐渐转变成对自身的厌恶,以至生出某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情绪。
明知道张仲杰是蓝桥的宿敌,明知道他是玩弄感情的魔鬼,却偏偏好似飞蛾扑火,不受控制地和他勾搭在一处,也不知是否想借此证明些什么。
“我明白了。”李静姝轻声说了一句,从怀里摸出那“花语夕”的面具,仔细地戴在脸上。
赵雪楹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地看了半天,才终于有些泄气地道:“原来你就是花语夕。”
“你是不知道,蓝桥之前有多少次想要杀死我。和你比起来,我在京城答应做他家奴那时,真不知有多么卑微。”李静姝最后插好发钗,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又补了一点腮红和唇釉,合上脂粉盒的盖子道,“可是女人啊,从来都只有先自爱,才能得到真正纯粹的爱情。”
“好了,现在给我讲讲吧,张仲杰在带你们来江浦前,到底见过什么人?”
从孔家的大院出来,已是戌末,夜幕笼罩了大地,只有明月高悬。
江风徐徐吹来,虽是盛夏时节,仍让人感到些许凉意。
蓝桥、李静姝和朱清影等人挟着赵雪楹,从孔家回到弘毅庐,才一进门就见正堂灯火通明,窗纸透出绰绰的人影,似乎另有客人到访。
李祺眉头微蹙刚要说话,里面的人似也听得动静,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剑客笑着迎了出来,正是凌羽飞。
接着又有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风夜菱、白雪音、蓝枫和本雅莉从堂内鱼贯而出,朱玉萝也笑着跟了出来。
“你们……”蓝桥稍稍一怔,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蓝枫。
蓝枫伸手朝风、白、凌三人处比划了一下,解释道:“他们三个是傍晚到的龙潭大营,我和他们说了你想做的事,他们放心不下,坚持要来找你,我劝不住,就只好随他们一道来了。”
白雪音一眼便看到众人中戴着重镣的赵雪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似是想要和师妹打个招呼,但考虑到此刻的敌我关系,又忍住了这一念头。
风夜菱踏前一步,先向李祺和解缙行过了礼,然后走到蓝桥身边,凝视着他道:“雪音妹妹传讯回营,妾身便立即把军务交给孟希良和云河,与她及凌公子一道快马赶来。到龙潭见过大王后,清欢告诉我你在江浦,我便又马上追来。你这次要做的事,真的太大了!”
朱清影乍见到风夜菱这另一个多年未见的童年玩伴,本是满心欢喜,但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忍不住道:“蓝大公子有何大事要做?”
李静姝知道,众人今夜必然有很多话要叙,便提议道:“咱们进去说吧。”
朱玉萝笑着点头:“我给你们备茶提神。”
当下众人返回堂屋,赵雪楹则由萧无痕带回客房暂时看押。
朱玉萝和李静姝母女联手,为众人烹得香茗,众人各自落座。
由于蓝枫和凌羽飞等人名义上属于燕王势力,朱清影则效忠于皇兄建文,双方虽然知道有些话需要摊开来说,一时却都彼此互望,谁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祺轻咳一声,转头问李静姝道:“那女刺客都说了什么?江浦行刺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说出来爹可能不信。”李静姝叹道,“是二姐。”
“二姐。”李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二姐?你是说……”
在场这么多人,像李祺般一头雾水者不在少数,李静姝于是从头说起,把柳月遥在李善长案后沦落风尘,后又加入二七会的事简单讲了一遍,最后道:“按理说,她既依附于徐辉祖,凡事应该唯徐辉祖之命是从,但按雪楹方才的供述,她昨晚向张仲杰传命的时候,却只字未提这是徐辉祖又或会长之命,语气间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主事者,这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众人中以蓝枫脑子转得最快,趁其他人还在咀嚼李静姝的话中之意,他第一个脱口而出道:“难道柳月遥竟背叛了徐辉祖?可她不是乖巧得很吗?甚至徐辉祖派她入宫,她也毫无怨言地从命了。”
李静姝叹道:“或许正因为是入了宫,她才找到了通往权力巅峰的另一条路。”
解缙沉吟片刻,喟然道:“若赵雪楹的口供属实,那么柳月遥的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可怕。刺杀清影只是她的第一步,接下来环环相扣,皇上、还有宫中无数的嫔妃和宫女,都要惨遭杀戮,最后她更是要挑起东西两个政权的长期争斗,不知又有多少战士要亡命沙场,多少百姓要颠沛流离。”
朱清影黯然道:“我有时候真搞不明白。本以为是黑白分明的事,偏偏又冒出第三股势力,野心极大,一方面想害我皇兄,向燕王献城,一方面却又想利用太子掌天下权柄,和燕王做长期争斗。唉,如今的京城,即使全力守卫,也未必能守多久,偏偏还有人巴不得京城失陷得再快一点。”
“她是不得不如此做。”李静姝道,“因为一旦清影姐真的守住了京城,那她为夺权所做的全盘计划便都会落空,在京师稳固的情况下,不得不陷入长期的后宫争斗之中。她入宫还不到一年,只是个‘美人’,如果不利用燕王这强大的‘外力’,单凭她自己以色惑君,怎也要十年二十年才有机会。”
“但她这也太狠了吧。”朱清影似乎对柳月遥的阴谋仍然不敢置信,“派张仲杰他们杀我只是第一步,为的就是怕我执掌城防后,‘运气太好’真的挫退了燕王的靖难军。然后她让已成心腹的曹国公向燕王献城,同时派由刘璟掌控的新军和听常洪指挥的赤鬼团杀入皇宫,弑君弑后,抢夺太子,然后大肆屠杀其他妃嫔宫女,保证她抢到的太子是皇兄唯一有可能的继承人。最后她趁乱逃出城去,据荆州、巴蜀或关中组建新的朝廷,再和燕王打擂台。好一个阴险毒辣的连环计!”
“自古但凡对皇权有野心者,大抵便是如此。”解缙啜了口茶,唏嘘着道,“不够狠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他似乎意有所指,也不知是否在影射朱元璋开国后诛杀功臣的事。朱清影断然道:“我们须得立即将此事禀报皇兄,绝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
蓝桥伸手虚按,示意她稍安勿躁:“郡主刚才不是问我,到底有什么大事要做吗?我想做的事,就是把皇上从宫里救出来,趁燕王入城之前,让弘毅先生带着他远走高飞。”
蓝枫怕蓝桥的话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又细致地替他解释一遍,包括其中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最后道:“郡主也不愿看到皇上‘君王死社稷’,与京师共存亡吧?”
蓝桥的这一计划,倒真是让朱清影大出意料。按她原来的猜想,蓝桥应是要潜入京城执行某种阴谋,好让燕王更容易地占据京城。
但在张仲杰的刺杀事件中,蓝桥若真有意帮燕王进京,只需袖手旁观,让张仲杰除掉她即可。那时兵权落到李景隆那废柴手里,京城还不是燕王的囊中之物?
他既然出手除凶,又把计划坦然相告,说明他并没有在此事上撒谎。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朱清影不解地道,“若站在皇兄和燕王的角度,你我是敌非友,为什么要帮我们?”
蓝桥心中犹豫,正不知是否应该向他坦言,这样做是为全李祺的忠臣之义,蓝枫再次替他解释道:“削藩的事,归根结底是二七会在从中作梗,如今徐辉祖失势,柳月遥接掌二七会的势力,那她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既然知道她有这样的野心,就一定要阻止她。”
朱清影眨了眨眼,似乎对蓝枫的话并不全信,于是后者又进一步道:“无论是燕王进京也好,柳月遥的阴谋得逞也好,只要皇上还在宫中,就是他们通往那至高之位的绊脚石。是以无论是哪一方,都会想方设法将皇上除掉。而皇上能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就是与我们合作,这点请郡主务必牢记在心。”
“可这么大的事,我真不知该怎么相信你们。”朱清影无奈地笑了笑,似乎仍然难做决断。
这是李静姝走了过来,拉起朱清影的一只手道:“其实我们不止是为了救皇上,还有清影姐你呀。如果他们胆敢弑君,清影姐必然也在那份必杀名单上,只有趁他们得手前把你们救出城外,才能保万全。”
李祺也义正言辞地道:“皇上遭难已是近在眼前之事,郡主若不能和我们精诚合作,最后怕只便宜了柳月遥那妖妇。”
朱清影终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目光一闪,决然点了点头。
“好,我愿与你们合作。既然只有不到一天时间,那我们事不宜迟,这就进城,救出皇兄,彻底粉碎柳妖妇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