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阿九脸上保持着镇定地坐到了侧位上,头皮一阵发麻。
这些管事婆子最年轻的也将近四十了,大半辈子活过来,早就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不同于往日后院姬妾们有些露骨的眼神,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精儿,见人说人话见鬼做鬼事。
“王爷和王妃今个儿出去狩猎,以后的半个月里,家事儿将由我和恒姬掌管。快要到年了,事情多是难免的,所以我和恒姬商量了一下,一切府内采买修葺等事儿都由恒姬来负责,而关于府外庄子或者备礼等事儿就由我来负责。望大家各司其职,切莫找错了人。”宁侧妃沉着声音,往日本来就不多笑颜的脸,显得更加幽冷。
一席话说得倒是把几个管事儿唬住了,这些分工也是早上阿九和她刚商量的。两人管家本来就容易出岔子,那些婆子若是有事儿不报到时候推卸责任,还真难查出来。
“各位都是府上的老人儿了,规矩想必不需要我多说。赏罚分明,若是有人欺我俩新管家,到时候板子伺候折了面子可怨不得人。当然若是哪位管事婆子做得好,我和宁姐姐自然也不会掖着藏着,等到王妃回来,必然重重有赏。”阿九立马开口,敲打自然是难免的。
只是这席话恐怕震不住几个人,时家一向是人口简单,府上琐事儿根本不需要她管。而宁家继母强势,想来宁侧妃这个前任留下的嫡女根本没碰过管家权。她俩还都是头一回当家。
训完话之后,二人就带着负责的管事婆子各自回了院子,耐心听了将近一上午的琐事儿汇报。两个人都是头昏脑胀,却又不得不对王妃恨得咬牙切齿。
王妃走之前,临时留下两件事儿要办。其一,快要过年了,王妃找人来修葺府上的凉亭和花园;其二,怕时间来不及,遂让管事儿列单子开出送往各府的年礼。
恰好一个府内一个府外,这两件事倒是让阿九和宁侧妃一阵头痛。
阿九连忙找来负责修葺的顾管事儿,详细问了一遍,确保从修葺的人员到时间都弄得清清楚楚,并让她将其中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一一写下来,这才让她着手开始办。
宁侧妃整日忙着在仓库和往年开得礼单上打转,而阿九这边的修葺工作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两人最近都没怎么睡好,见到面也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擦身而过。
修葺园林最是费神,阿九三令五申严禁这半个月有姬妾到花园附近,免得被修葺的下人冲撞了。但还是出事儿了。
这日,修葺步入正轨之后,阿九好容易抽出时间睡个午觉,却见红鲤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最近芙蓉院忙前忙后,所以她也没再去善药堂。
“主子,赵姬在凉亭里被柱子砸到脚了。”红鲤颤着声音说道,还没到床边上就开始喊起来。
阿九一惊,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梳洗了一番,就觉得心跳都跟着加速了。
眼瞅着红鲤惨白着一张小脸,可见她也是十分担心。
“赵姬情况怎么样?”阿九拢了拢发髻,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奴婢也不大清楚,赵姬身边的丫头巧儿跑过来说得。奴婢已经让人过去请大夫了。”红鲤摇了摇头,贝齿微微咬住下唇。
快到凉亭那里的时候,就听到赵姬的哭喊声,周围挤了不少人。有几个姬妾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她。
“去把顾管事叫来。”阿九轻声吩咐了一句,立马一个小丫头就跑了出去。
众人见到阿九过来,纷纷让开了位置。
赵姬坐在地上,发髻有些散乱,惨白着一张脸。阿九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发现血迹,微微舒了一口气。
“妹妹可是伤到哪儿了?”阿九轻声询问着,脸上也带着关切的神色。
“脚疼。姐姐,我的腿不会断掉吧?”赵姬明显被吓得不轻,眼眶都已经红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立马四周那些姬妾又开始安慰起赵姬来,阿九的脸色却幽幽转冷。
“我一再重申这几日修葺,不要到花园里来。各位妹妹胆子真大,赵妹妹都受伤了,还不晓得赶紧回院子里去,杵在这里是怕这柱子砸不死人是不是?”阿九一下子就火了,声音越发的清冷。
这几日被账簿和琐事折磨得心情烦躁,她也窝了一肚子火。管事婆子整日各怀鬼胎,其他姬妾们也是频频出事儿。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那些人大气都不敢出,纷纷离开了。
赵姬的哼哼声立马小了下去,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恒姬发火。
好在红鲤吩咐几个丫头,半掺半扶着把赵姬扶到院子里去。片刻大夫也到了,细细诊治了一番。
“无事,只是扭伤了脚,这几日无法下床,好好休养调理就行了。”那大夫提起笔在开方子,说出来的话也让阿九松了一口气。
“大夫,真的没事儿?我的腿也疼。”赵姬却有些不放心,隔着帘幕连忙追问道。
“不用担心,那只是扭伤了,难免会影响到腿。这几日恐怕整条腿都会肿起来,疼痛是难免的。”大夫写好了药方之后,收下红鲤递过来的银子,冲着恒姬拱了拱手,就转身离去了。
赵姬还在床上不满地哼唧着,阿九的心底再次涌起一股火来。
“巧儿是哪个?”她挑了张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下,沉声问了一句。
一个小丫头低着头走了出来,原来是赵姬这里的二等丫鬟。阿九打量了一眼,微微抿了抿红唇。
“赵姬腿伤了,不去请大夫却拖延时间,你是何居心?”阿九冷哼了一声,声音越发的清冷,隐隐夹杂着一丝魄力。
巧儿一听这句话,连忙跪倒在地。心底凉了一片,不住地磕头。
“奴婢不敢,当时主子让奴婢去找恒姬的。”巧儿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地面上传来“碰碰”的闷响声。
赵姬似乎动了一下,又“哎哟”了一声。
“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自己听错了还敢怪到我头上来?”她惨白着一张脸,话语中却是底气十足。
立马她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对着巧儿的脸就扇了两巴掌。
“行了。主子去花园的时候不晓得来禀报,等到出了事儿才晓得来找我。阿九只是替王妃暂管王府,无权处以刑罚。妹妹,你院子里的丫头都该好好调=教一番,免得是非不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阿九挥了挥手,眉头轻轻蹙起。
若这丫头被打出了什么毛病,依赵姬那性子,阿九恐怕也讨不了好。
赵姬脸色一白,坐在帘幕后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算是应承了下来。
“那我就不打扰妹妹休息了,这几日恐怕就得苦了妹妹,要在屋里好好休息。”阿九站起身,拢了拢衣袖,也不想再和赵姬拉扯,直接抬脚离开。
赵姬冷着一张脸,直到听到外面守门丫头的恭送声,她才吐了口唾沫。
“呸!什么玩意儿!鸡毛当令箭,也知道自己只是暂管王府,还真以为自己高升了呢!哎哟......”赵姬本想着破口大骂,没想到一激动,再次扯到腿上的扭伤,痛得她直哼哼。
***
阿九没有立即回芙蓉院,而是先拐回了花园。果然顾管事站在一边的空地上,来回地走动,有些焦急地等着她。
“恒姬,老身方才出去了一趟,就出了这事儿。老身真是对不住您啊!”顾管事刚瞧见阿九的身影,就连忙小跑着过来,脸上陪着笑脸,连忙先告饶。
阿九冷哼了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些管事大多是老夫人那会儿就在府上的,一般都是从丫头一步步爬上来的。就连王妃管家之后,三番四次找茬想要换上自己人,都没能成功。
顾管事一开口便是讨饶,阿九只是暂管,还真不能对她怎么样。
“若是死伤几个,您就不是对不起我了,可就得到王爷那里理论了。”阿九冷着声音,带头走出了花园,示意顾管事跟上。
那顾管事一听,脸色有些发白。本来就是赵姬错在先,严禁到花园里来,赵姬偏偏要来被柱子砸了也只能说一句活该。但是现在瞧着恒姬这架势,是要等王爷回来告到王爷那里。
赵姬怎么说,都算是王爷身边的宠姬,可不是她一个老婆子能比的。
“恒姬,您可得帮帮老身。这也不知道有主子,要来这修葺的地方。若是告到王爷那里,老身家里还有三岁小儿......”顾管事见阿九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这才连忙松口,语气更加谦卑。
阿九挥了挥手,制止了她下面装可怜的话语。眼眸里却是渐渐恢复暖意,她也只是吓唬一下顾管事,王爷才没功夫管这些事儿。当初王妃刚进门的时候,这些下人可没少玩儿心眼,王爷连句话都不带多说的。
“顾管事也是府上的老人儿了,原本阿九以为不用我说,您也能想到的。府上的姐妹们无事也就逛逛园子,这花园修葺,本就该找婆子来看门儿。您这只让修葺的人进来,不找人看门,那人一走园子里都是石块砖头的。不说主子就是下人晚上要是误走进来,也是要伤到的。”阿九的语气缓和了些,王妃临走之前,给修葺的预算可不少。
不过这顾管事,能省则省,竟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那顾管事悄悄抬头打量了一下阿九,见她神色如常,心里也稍微一宽。
“老身明白了。是老身疏忽了,多亏恒姬提醒,立马就去办!”顾管事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阿九当然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放松,顾管事无非就是怕阿九阻挠她贪得那点银子。这银子都是王妃管着,别人能贪多少那是本事,与她无关。
“顾管事既然这样说,阿九也就放心了。只是找了婆子,若是出现打牌玩乐耽误了看门,到时候再出现什么情况的,全部撵出去不用再来向我求情!”阿九冷着脸再次吩咐道。
天气一冷,那些婆子最是好吃懒做,无论是看门还是做什么,都喜欢聚在一起打牌,好几回都误了事儿。
顾管事被阿九这么一说,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老身一定盯紧她们,您就放心吧!”顾管事满口应承下来。
阿九挥了挥手,便让她退下。再回到芙蓉院的时候,已经满身是汗。
又惊又怒的,让她的心到现在还加速跳动。
第二日一早请安的时候,赵姬不来倒是少了一个人讨老夫人欢心。
“听说昨个儿赵姬把脚扭了,阿九,让厨房多炖些骨头汤给她补补。”老夫人坐在上首捧着茶盏,状似不经意间说了一句。
“大夫说不碍的,有老夫人惦记着她,赵姬的脚应该好得更快。”阿九连忙点头应承下来,脸上带着笑意。
老夫人也咧着嘴笑了,四周请安的姬妾一听到这事儿,都安安分分坐好了。花园修葺禁止进入,老夫人这里自然也有人来通报。可赵姬偏偏在那里扭伤了,也不知道老夫人会如何处置。
“看看宁儿和阿九这几日都瘦了,管家累着了吧?到了年关也难为你俩了。嬷嬷,待会儿记着给宁侧妃和恒姬一人一只老参,也该好好补补,免得到时候王爷回来了见着心疼。”王妃不在,阿九和宁侧妃恰好就坐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一边拉着一只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周边的姬妾都是有眼色的,一看便知老夫人向着谁。
出了清祥阁,自然有不少姬妾来向阿九赔礼的。好几个都是昨日和赵姬一起出现在花园里的,阿九也只笑着一一应付了过去。
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宁侧妃才追了上来。两人并肩而行,看着对方眼下的黑眼圈,都是先抿唇轻笑。
“秀姬还有个长兄,你听说过没?”刚进了玉烟院,宁侧妃就忍不住开口,脸上的神色带着一丝焦急。
阿九一怔,将身上的披风递给玉叶,眉头轻轻皱起。
“我倒是没听秀姬提起过,斐姬刚进府的时候,倒是说过两句,后来也没提过。好像那个时候,这位斐大公子和斐大人的关系不好,闹得很僵。”阿九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接过茶盏捧在手心里,冷热相触,让她不由得打了个颤。
宁侧妃手里把玩着茶盖,听到阿九这么说,抬眼朝她看了一下。
“说来也真是,斐家的两姐妹似乎和你的关系都不错。”她状似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嘴角带着轻笑。
“得了,你提他作甚?”阿九挥了挥衣袖,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上。
宁侧妃看着阿九,眉头轻轻蹙起,似乎遇到了难题。
“这位斐家大公子下了拜帖,要见秀姬。我也没听秀姬说,要和这个哥哥见面。本来年关到了,见上一面倒是无妨,只是王爷和王妃都不在府上,若是弄得不好,也是麻烦。”宁侧妃轻叹了一口气,越忙事情越多。
阿九听她这么一说,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这位斐公子也是不按常理出牌,一般姬妾要与家人见面,家里都会先写信通知姬妾,再下帖子给王妃,有时候姬妾也会在王妃面前提上两句。
只是现在是特殊时期,斐公子身上还带着孝,秀姬又没提要与他见面。若真是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姐姐的意思是?”阿九放下茶盏,眼眸轻轻眯起。
“你一向与秀姬交好,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想见,咱们替她禀报了老夫人,想来也是能见上面的。若是她没那个意思,就让她自己回了斐公子的信。你看成不成?”宁侧妃看向阿九,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阿九轻笑出声,抖了抖衣袖。“姐姐都已经想出了主意,我哪有反驳的道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阿九才告辞出来,却是直接去了芳仪阁。
刚踏进主屋,就瞧见几个丫头正在摆膳。秀姬已经脱了袄衫,只着了素白的罗裙坐在桌边。瞧见阿九进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现在也只有你能来这芳仪阁坐坐了,其他人连路过都仿佛有饿狼在后面追似的。”秀姬吩咐一旁的丫头又拿了一个碗来,亲自盛了一碗米粥。
“这还是我头一回来,外面的腊梅开得不错。”阿九接过碗,用勺子轻轻搅了两下。
秀姬听她夸奖院子,嘴角再次弯起一个弧度。
“最美的时候,你没赶上来。颓败了过来,再美也没人欣赏了。”秀姬转过头,双眸紧盯着门外那两棵梅树。
似乎是感召了主人的失宠,整个院子里除了那梅树长得茂盛,其余连一点活气都察觉不到。冷风一吹,那雪白的花瓣纷纷落下,这样一看也是徒增了几分落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