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楠方才用那么古怪的语气问母亲,其实只是气话,就算他一直疑心婴齐是自己的儿子,也以为除了梓颜大概已没有什么人能告诉他答案。不料这时母亲却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了出来,怎不叫他震惊!
林太后怒道:“你的聪明才智都去了哪里?若不是证明了婴齐是你的儿子,母后怎会如此待他?你……你真叫我失望。”
伽楠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婴齐的面上。
婴齐年纪虽然不大,但刚才太后的话却听得明明白白,不由奇怪地偏着头问:“皇兄怎么可以做父亲?”
林太后一时语塞,呆立片刻才道:“婴齐乖,这事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再也不许告诉别人,要是你不小心说出去了,就……就会……”她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威胁婴齐的,便说,“太后就再也不见婴齐了!”
婴齐想起母亲就是突然不见的,吓得一把抱住她,着急地道:“不,不,不要!婴齐一定不告诉任何人!”
林太后见婴齐如此依恋她,未免起了舔犊之情,蹲下身将他紧紧搂进怀里,“还是婴齐最乖!”
伽楠呆呆地看着他们,这种血浓于水的祖孙之情是装不出来的!他一步步地走过去,轻轻地自母亲怀里拉出婴齐来,抬起他粉嫩的小脸蛋。
婴齐撅起嘴,那张脸明明像极了他,他却在孩子的脸上看到了梓颜的影子,轻轻摩挲了一番,凄声问道:“母后是如何得知的?”
他的语气已没有半点怀疑,好像这么问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林太后起身,顿了一顿,道:“当年你父皇册封皇后之日,文梓颜在宫里曾经晕厥,宣了方太医前去诊治。”
“方太医?不是早就辞官归故里,很快又病死了么?”伽楠目光如电,“难道是母后所为?”
林太后并不回避,平静地答道:“是的。”
伽楠在梓颜失踪后曾经也想到过到太医院寻找线索,可是有关于梓颜怀孕生产的一切医案都已不翼而飞,父皇的起居注也被焚化,从种种迹象他可以猜测到婴齐的身世必有古怪,但是苦于没有实质证据,如今听母亲说出事实来,心潮翻腾之余,内心滋味更是复杂无端,悲喜交加,难以言喻。他就那样看着母亲,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突然大笑了起来,梁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
他的笑声十分痛苦凄惨,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婴齐被他异常的笑吓得直往太后身后钻。
林太后看着伽楠一直笑着,笑声渐渐沙哑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渐渐害怕起来,颤声喊:“楠儿!楠儿!你别吓母后。”
伽楠冷静下来,走至桌前取过一幅裱纸已经发黄的画像来仔细端详,凤眸中是无边的寂寞。“如今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母后那一日来玉牒殿,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林太后想起当日梓颜曾经表露过离开宫廷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同意,一来是讨厌这个女人,二则是怕伽楠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不肯死心。但一切筹划最后都落了空,梓颜最终还是被人救了出去。这几年伽楠好像在他们当中划下了一条鸿沟母子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十分疏远,,他们的心从来不能贴近,她怎么还敢把当初的言语说出口?
“其实就算她不告诉我,我也明白的,当年的事,她一个弱女子,若不是为了家人的性命,怎会嫁入宫中?她有什么错?可笑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到现在才明白。”伽楠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是说给母亲听。
林太后看着眼前的儿子,自梓颜失踪以后,他日渐消沉,无心理政,茶饭不思,本以为他总有一天会痊愈,可不想情况越来越糟,长此以往,伽楠便是铁打的身子终也有倒下的一天……作为母亲,她再也硬不起心肠,叹了口气道:“罢了!若是你能寻回她来,就在后~宫给她腾一处安静院落,你爱什么时候跟她在一起就什么时候跟她一起!只望你别再这幅模样了!”
伽楠走到窗前望着天空,缓缓说道道:“母后太不了解她了,她不会回来的。若是她愿意过母后说的这种日子,当年就会直接告诉我真相!”
“那……你要怎样?”
“我自己去找她,找到了,若是她不愿意回来,我便在民间陪着她。”
林太后闻言不禁崩溃,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了躲在她身后的婴齐,一只手忙乱地支撑在桌角上,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她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质问道:“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宫里面有你的寡母幼儿,你难道真的为了她要丢下我们?”
“这几年的朝政不都是母后处置的么?而且婴齐在你的照顾下也长得很好,很懂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婴齐听他们说了半天,突然伸出大脑袋来,向伽楠道:“皇兄,你是说,要出宫去找我的娘亲吗?”
伽楠回过头来向他微微颔首,对这个孩子毕竟心中有愧,不免问道:“婴齐会怪……我么?”
这个孩子一直叫着他皇兄,让他一时也不方便改口。
婴齐摇摇头:“我也想找我娘,如果皇兄找到她,告诉娘亲我想她,她一定会回来的。”
闻言伽楠和林太后皆默然,想起梓颜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刚刚记事的年龄,换做其他孩子,就算没有忘记母亲,可能也没有多少印象了。
伽楠嘴角微抿,努力对着婴齐挤出一个笑容来,伸手过去搔搔他的头,道:“放心,我一定把你娘给带回来!”
“朝廷大事,你要如何安排?”林太后几年来第一次看见儿子露出笑容,突觉心酸不已,取出帕子试着眼泪,不觉自己问出这句话来,等于同意了儿子离宫。
“明日早朝,儿臣会去上朝的。”伽楠执起母亲的手,“到时候我会宣布婴齐为皇太弟,暂管玉玺。我将回师门一段日子,一应军国大事,请母后和阁臣们商议决定。”
林太后无奈地点头,知道伽楠对婴齐说得好听,但未必真的答应回宫做皇帝,否则他也不用册封婴齐为皇太弟。不过这几年她执掌朝政,尝到了权利的甜头,原来一个女人手握天下大权时,也会让她十分充实,信心满满,所以伽楠今时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不会呼天抢地,而是冷静地接受了。
***
春日的江南杏花格外耀眼,潺潺的溪水欢唱着淌过小村庄外,孩子们追逐嬉戏着跑过河边的草地。
忽然,有个女孩子停下步子来,指着河对岸叫起来:“哥哥,快看!那是神仙吗?”
孩子们都因她的呼喊朝河对面望去。
只见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个人……不对,应该说一个人像旗杆一样站在疾步小跑的马上,他一身黑衣、黑靴,头上戴着垂下长长黑色丝巾的纱笠。行动间,他帽子上的丝巾和衣袍轻轻飞舞在春风里,显得飘逸而潇洒,而他立于马背上就如站在平地,身躯丝毫没有摇晃,只是跟着马儿的疾跑上下起伏着。
孩子们从没有看见过这么诡异的事,纷纷朝那人大叫起来。
那人似乎听到了,轻轻一扯马缰,马儿淌过河水向孩子门走来。
农村的孩子们胆子小,刚才还大叫,这时候见他打马过来,有人喊了一声,七八个孩子竟然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得太急,竟跌了一跤,坐在草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马上的黑衣人轻飘飘地下了马,站在孩子身边,道:“小朋友,别怕。”
小男孩一下子就止了哭声,抬起头来天真地道:“叔叔,你的声音真好听。”
黑衣人见小男孩甚是可爱,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将小男孩扶起来,突然又沉默了。
“你为什么要戴着帽子不被人看到呢?”小男孩露出好奇的表情。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见过这个姑姑吗?”说话间,他抖开手中细长的盒子,里面一个卷轴顿时唰地垂下来,原来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女子的半身肖像,巧笑倩兮,眉目盈盈,呼之欲出。
小男孩横着看竖着看看了半晌,又转头看了看黑衣人,没有说话。
黑衣人叹了口气,失望地卷起了画像。看这孩子的表情,肯定是没见过了,见到过她的人不会分辨不出来吧!他对自己的画功有信心。
此人正是离宫一年多的伽楠,自去年春天离开皇宫以来,已整整找了画中人一年,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而她就像消失了一般,连鹰扬卫和豹韬卫的鹰犬都无法追踪到她的任何消息。他去过两人曾经结缘的固原城内外,去过草原,最后忽然福临心至,想起她小时候长于江南,也许来了这里,所以一路寻找到了江浙一带。可是数月下来,还是一无所获。
他猜到在宫中带走梓颜的人必是乐殊,除了他没有人可以那么轻易地制服文泰,躲过雅各特木尔的耳目。而且那日在冷宫,宫人们皆被太后带过去的人看住,却有个神秘人飞信向他示警,否则他也不可能在紧要关头赶到。
“难道她真的已与乐殊在民间做了平凡夫妻?又分别了四年,她……还会记得我吗?”伽楠被多次的失望打击,不免又生出这个念头来,刚这么一想,他就开始骂自己:“那时候若不误会她,何至于今日!我怎能还这么想?”
“画上的姑姑跟我的姑姑长得好像,但是却不一样。”小男孩簇着眉,咬着手指思考着,却不知一言激起了千层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