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缓进城,我掀起帘子向外张望。
大街上一片死寂,一个人影都没有,冷清得让人心底发寒。
我忍不住问一旁的妍儿:“这是怎么回事?”
小妍茫然地摇头:“夫人,奴婢也正觉着奇怪呢。”
我望了望前面,低声道:“叫蒙将军,我有事问他。”
“是,夫人。”
蒙将军很快策马过来,在我马车前躬身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这大街上的老百姓都到哪去了?”我问。
蒙恬为难起来:“这个……。”
“不好说吗?”我抬眼看他。
“夫人,大王有令,邯郸城中颇多乱民,不得不防,所以臣颁下严令,夫人进城之时,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外。”蒙恬小心地回答。
大王,大王,又是大王。
如此严令,果真是因为我的安全么,还是怕我趁机混入人群中逃走。
离开咸阳这么久了,他的影子依然如影随形,仿佛就在身边。
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我刷的拉下帘子,再也不想往那死寂的大街上看一眼。
在靠近赵国历代先王的墓地旁,我为赵夫人选了一块地,这块地背山环水,南望咸阳,北靠邯郸。
蒙恬招来城中最有名的能工巧匠,为她营造墓穴,极尽奢华。
我知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夫人很快下葬入殓,已防天气炎热,尸体毁坏,但修筑她的墓地还需半个月的时间。
蒙恬安排我在城东一所旧宅住下,据他说,这也是大王的意思,这座旧宅是大王从前质于邯郸住过的宅子,一切都保留着十八年前他离开时的旧貌。
吃过晚饭,我让小妍扶着,到院子里散步。
院子中间种着一棵老榆树,长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
树下一大块空地,正好让孩子玩耍。
坐在这里,我不禁想,他小时候就是被禁锢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吗?身为一个质子的后代,所受的岐视和冷落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他在邯郸的八年是如何度过的。
一个受尽仇视和侮辱的孩子,会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
对那些与他有仇怨的赵人,他心中一定充满了仇恨。
这世上好人与坏人的界限真得有那么分明吗?天使与魔鬼只有一线之差,每个孩子都有做天使的潜质,就算后来进化为魔鬼,那也是环境造成的。
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似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君候。”小妍轻道。
“退下。”昌平君温和优雅的声音响起。
我回过头。
昌平君一身白衣,满头乌发用一个玉冠紧紧地束着,含笑看着我。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养伤,我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只听军医说他的身子渐渐好了,此时果然见他脸上恢复了红润,依然是那么优雅温和,潇洒倜傥的翩翩贵族。
“殿下身子好了。”我施了一礼,淡淡道。
他只是微笑:“早已好了,今日来见夫人,有句要紧的话要对夫人说。”
“君候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昌平君四周看看,开口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会跟你去楚国,你不必再劝。”我扭头望着高高的院墙,十八年前,这里定然重兵把守,他是否也曾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墙外那片广阔的天空出神。
“你真得甘心一辈子守着那个暴君?”他审慎地看我。
我徐徐开口:“你走我不管,但请不要杀蒙恬。”
他一顿,很快道:“我不想杀他,但他不得不死。”
“他可以不死。”我轻轻道。
“灵儿,你太善良了。”他趋前握住我的手,毫不忌讳地直呼我的名字:“你是楚人,他是秦人,秦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也不喜欢杀人,但是对敌人,我们不能手软。”
我抬起头看他,质问道:“如果可以,你会连我也杀了,对吗?什么为了楚国,你想做的,是全天下的王吧。”
这个男人的野心,不在秦王之下,只不过秦王占了先机,天命所归,统一江山的终究是秦王,而他终其一生,不过是个配角。
他的眼里有一丝隐隐的痛:“你错了,早在三个月前,我就可以离开秦国回我的故地,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我放不下你。我只想带你回去,在父王坟前上一炷香,告诉他,你已回来,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望着他忧郁的眸子,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跟我回去吧,妹妹。”他抬起清澈的双眸,望着我。
我忽然轻笑:“其实,你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你的妹妹?”
美丽多难的母亲,先是齐国临安君府上的歌伎,后被转送赵国长安君,长安君转送平原君,又被平原君送给赵王,最后被赵王送给昌平君的父亲楚王。
赵王、平原君、昌平君的父亲,所有这些男人,都有可能是我的父亲。
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男人,比如长安君府上的乐师,平原君的众多儿子,赵王的叔伯兄弟。
是不是很可悲。
他一愣,苦笑了:“灵儿,你为何不肯信我?”
我扭过头,淡淡道:“你们这些男人,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你争我夺,杀来杀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为国也好,为家也好,为自己也好,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你若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嫁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也许,我会信你,只可惜,我是秦王的女人,而你,是楚国的公子,我们原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又凭什么信你?”
他默然一阵,轻轻道:“你可以不信我,但我所做的,的确是为了你。希望你能明白。”
“为我?”我轻哼,从身后取出那枝弩,掷到他面前:“君候,这枝弩你可认得?”
他平静地微笑:“这是一枝弩,我当然见过。”
“这枝弩是刺客用过的,用赵人的弩嫁祸赵人,君候好计谋。”我定睛望着他。
他只是笑:“灵儿,你在说什么?”
“君候舍生取义,为了取得赵夫人的信任,甘愿以身涉险,险些丧身弩下,当真可敬可佩。”我啧啧轻叹。
“灵儿,你怎么了,为何对我说这些?”他一脸的茫然。
“蒙恬说刺客行事仓促,我便有些怀疑,早听闻战国时弩箭锐不可挡,可以穿墙透室,至于人的身体,自然可以轻易穿透,当日刺客离我们很近,这枝弩箭却只是轻轻刺破君候的皮肉,放了点血。莫非刺客心存良知,不忍下手。或者是君候的皮太厚,堪比邯郸城墙。”我长身而起,退后一步,望着他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