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设在落成不久的王宫大殿之上,我依然戴着面纱,坐在昌平君身边。
南将军坐在昌平君身侧,面带笑容。
从进来的那刻起,我便感觉到有人在看我,那个人是离方。
我捅了捅昌平君。
他回过头,冷冷地望向离方,温和的目光瞬间冷如刀剑。
离方在他的注视下哼了一声,不自然地扭过头。
我的目光落到他身边的盛妆女子脸上,柳眉凤眼,如花朵般艳丽,这便是他迎娶的赵国宗室女么。
可怜玉嫂,等了一生,始终等不到她深爱的男人。
每看离方一次,心中的嫌恶便多添几分。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看着眼前的酒尊。
随着一声高呼:“大王驾到。”
我猛然一惊,看向那个方向。
珠帘轻卷,脚步声起。
早已寒凉的心忽然有了些微疼痛的感觉,象针刺一般,点点滴滴,嘴里苦涩得厉害,我端起面前的酒,一只手猛地把它夺走。
“你身子弱,不要喝酒。”昌平君轻道,我的酒尊被他远远地拿开,再也够不着。
我苦笑了,连借酒浇愁都不能够。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宾客们起身行礼。
我依然呆呆地坐着,昌平君迅速扶我起来。
我便靠在他身上,我不敢抬头,我竟不敢抬头,我怕看到那个我苦苦思念两年之久的男子,我怕我会控制不住痛哭出声。
我竟不敢,竟没有勇气。
“芷姜。”昌平君不着痕迹地拥住我,紧紧地拥着。
心中百转千回,昌平君的温柔关爱,细心呵护,点点滴滴,我又如何不知。
没有一个哥哥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他对我,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
只是,我宁愿他是我哥哥,永远都是。
随着众人一起坐下,我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于我是如此熟悉。
熟悉到让我想流泪,无数次神牵魂绕,半夜梦回……
在郭县的太子府。
他俯身看着我:“如果,赵国真得亡了,你会跟我走吗?”那样温柔的语气,似乎就在昨天。
西院的门口,他在我耳边轻叹:“有我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面对愤怒的赵国宗室,他缓缓开口,语气坚决:“我相信她,她绝不是奸细。”
所有有关他的回忆,悲伤的,快乐的,喜悦的,忧愁的。一起涌上心头。
“你为什么娶我,我只是平民,不是诸候国的公主?”
“因为,我喜欢你。”
“堂堂赵国太子,简直就是一个呆子。”
“好,我是呆子。”他朗朗笑着。
往事一幕幕……
我好想哭,好想笑,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
终于,我抬起眸子,看向那个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穿王服的男子。
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微笑,但又有很多不一样。
这么多日子不见,他明显消瘦了。
曾经丰润的脸庞微微下陷,唇更薄,鼻更挺,眉更深,眼里的眸光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柔和。
就这样看着他,心跳仿佛要停止般。
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果然,沧海桑田呢。
这一刻,我和他的距离有多远,有两千光年那么远吧,就象牛郎和织女星,中间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银河,牛朗和织女还能够在每年七月七相见一次,而我与他却只能就这样相看着,碰不到,够不着。
我轻扬唇,竟是微笑了。只是面纱牢牢地遮住我的笑容,没有人能看见。
他的目光在殿内旋转一圈,碰到我,微微停滞,当然,他没有认出我,之所以停滞,只是因为我是大殿里唯一戴面纱的女人罢了。
他的眼里只有陌生,陌生到让人心碎。
他的视线很快离开我,举起手里的酒尊。
我低下头,只感到浑身无力,和他对视的那一眼,仿佛耗尽我所有的勇气,所有的等待,期望,憧憬,思念,哀伤,都在他冰冷的目光中化作虚无。
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一双手轻轻把我拥入怀中,我乖巧地靠在他肩上,不知何时,我竟已习惯了他的双臂和他总是透着淡淡幽香的怀抱。
“王孙,我敬你一杯。”南将军举起酒盏。
昌平君松开我,笑着迎向他。
他们低低的对话声飘入我的耳朵。
“你夫人也是楚人吗?”
“是啊。”
“早闻楚女美貌,果不其然。”
这里,只有南冲见过我的真容呢。
“不敢,不敢。”昌平君轻轻的笑声。
“楚王孙夫妇千里迢迢来代郡,莫非受楚王之托?”
昌平君优雅地微笑:“不错,在下正是为楚王而来。”
南将军面色一紧。
昌平君轻轻招手,南冲立刻凑近过去。
我站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大殿外的宫院里,秋风一阵阵,满地落叶。
我一个人站在树下,仰着头,让落叶一片片落在我脸上,轻柔的触感,就象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我的心。
酒宴还在进行中,我一人独自离开那片喧嚣,享受这里的宁静。
今晚是赵嘉的大喜日子,他和他的新娘就住在这座宫院里。
他心里,早已忘了我吧,除了那块摆在宗祠里,刻着孝容王后的冰冷牌位,我留给他的,还有什么。
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个黑影,我回头。黑影一闪即没。
嗖的一声,一枝冷箭笔直地向我飞来。
脑中来不及反应,我愣愣地立在原地。
身后突然卷起一股劲风,一双手臂把我猛地抱起,向后退开,说时迟,那时快,那枝箭贴着我的胸口划过,钉在树上,箭尾还在轻轻颤动。
没有第二枝箭,刺客一击不中,已经退走。
我心中暗叹,杀我的人再没有第二个,一定是离方。
想不到嘉的王城,对我来说步步危机,一不小心就要丧命于此呢。
在秦王的咸阳王宫里,至少,我不需要天天为自己的小命担忧。
是不是很可悲。
抱着我的人松开手,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回过头,轻呼:“荆先生。”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道:“下次小心些,我不会每次都这么及时。”
不在乎他的冷漠,我笑了:“想不到还能再见你,为什么你每次都能带给我惊喜。”这惊喜当然包括梦中的陶文,只是,他听不懂罢了。
他的表情一僵,很快岔开话题:“你嫁人了?”
“是啊,嫁的是楚国王孙尹。他给我改了名字,叫芷姜。”我笑着说。
他微眯了眼,表情依旧冷冷的。
唉,如今在代郡,只有他知道我在说谎,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酒宴那么热闹,你怎么不去?”我望着远处的大殿,那些人喝得痛快,连我的哥哥昌平君在内,没人知道我方才险些死了。
他没有回答,冷冷道:“我今晚启程回燕。”
“为刺秦做准备?”我轻道。
他不说话,握剑的手紧了紧。
我苦笑了,历史不容改变,一点微小的改变都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可怕后果。
但我,真得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慷慨赴死,什么都不做?
“一过易水,便再无归期了啊。”我看着他,有些沉重地轻喃。
“殿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唯有荆轲这条性命。”他的眉微颤了颤,这样回答我。
呵,果然呢。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若知他那惊艳的一刺,把他的主上太子丹逼到了绝境,他还会如此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