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
我看向门口,昌平君立在门槛外,手里扶着剑柄,一身锦衣,风度翩翩。
“君侯……。”我缓缓起身,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我凌乱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开,轻轻道:“王上一口气杀了包括侍卫长在内的数十人。罪名是疏于职守。”
我搂紧双臂,脊背上涌起一股股寒气,让我觉着好冷。
他轻叹一声,目光从我脸上掠过,温和的声音道:“走吧。”
“去哪?”
“回咸阳。”
昌平君已经转身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迟疑片刻,跟在他身后,出了行宫,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太监恭敬地掀起车帘,他拉着我坐了上去。
车帘很厚,遮盖了车外所有的一切。
我忽然觉得脖颈上空空的。伸手一摸,那块玉坠不见了,那是嘉送给我的,也是他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了它。
“你在找什么?”他关切地看着我。
“没有。”我急忙摇头,避开他的目光,凑到帘缝里,望外面的风景,马车外,辽阔的平原上飞翔着雄鹰。看着它们,我的心空空的。
“这里就是岷山口。”昌平君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狭窄的入口,已经看不到杀戮的痕迹,只有一些杂乱的脚印和车轮印,天空还在下雨,雨水很快就会把一切冲刷干净。
离开岷山,在前面的行宫,我和昌平君赶上了大队,在侍女的马车上,我意外地看到了青儿,她独自一人靠在车厢壁上,苍白的脸色,曾经灵动的眼睛变得有些呆滞,目光穿过所有人,望着不知名的远处。
“刺客行刺大王,她离大王的安车最近,受了些惊吓。所以……”如玉轻轻顿住话头,叹了口气。
垂下眼帘,不忍再看。
如玉拉着我,和我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不和青儿坐一起吗?”我忍不住问。
如玉没有回答。
“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可是被大王宠幸过的侍女。”
“她那么高贵,怎么能和我们坐一起。”
“麻雀就是麻雀,偏要把自己当凤凰。”
“就是。”
听着这一片嘲讽之声,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说两句吧。”如玉轻轻道。
车厢里终于渐渐沉默下来。
我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望着窗外。一丝一丝的雨,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我象是一只陷在巨网里的昆虫,挣扎,呼救,却只是让那网缠得越来越紧。
也许是经历了刺客的原因,接下来,马队的警备森严了很多,没有人知道秦王现在在哪,甚至连我都不知道他坐在哪辆马车里。
我忽然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处境,还有他儿时受过的创伤,他不敢相信任何人,更不敢敞开心扉接受别人。一个人高高在上的感觉,除了权力和享受,还有随之而来的孤寂。所谓的寂寞高手,大概也包括他这种人。
马车进入咸阳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也许是一路劳顿的原因,秦王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召集大臣议事,早早的去了景仪宫,那里有他的另一个妃子楚夫人。
他没有去齐夫人的锦绣宫,听说她的病一直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甚至发展到了不认人的地步。
我明白,这不光是因为我假扮鬼魂吓了她,更因为她心中有暗鬼,韩夫人的死将纠缠她一生,使她永远没有解脱的时刻。后宫的女人,终究还是可怜啊,得宠永远只是暂时,失宠却在一瞬之间。
吃过晚饭,我独自一人离开住处,穿过柳林,在湖边停下,坐在桥上。
湖上的风清新无比,带着奇花异草的香气。
“赵灵。”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
我从桥上下来:“公子。”
扶苏手里举着那只燕子风筝,迎着我跑过来。掩不住一脸的兴奋:“你去了这么久,都没人陪我玩。”
“怎么会?”我看着他手里的风筝:“宫里那么多人,随便找个人陪你呗。”知道他的好脾气,我说起话来也就省了大量礼节。
“他们哪能跟你比?”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就知道跪啊,拜的,要不就是饶命啊,不敢了,真没劲。”
我笑着抚平他眉间的皱纹:“好了,知道了,我陪你玩好吧。”
“太好了。”他高兴地跳起来,一手把风筝塞到我手里,向前就跑。
我懒洋洋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傍晚的风很大,风筝很快就上了天。
他笑得很开心,花园里全是他欢快的笑声。毕竟是个孩子。
我也忍不住笑了,若是能永远象孩子一样开心,无忧无虑,该多好。
我寻了一块干爽的草地,躺下来,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看天上渐渐亮起来的星星,它们一眨一眨的,象是亘古到今,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似乎玩累了,跑到我身边,学我的样子躺下来,抬头看天上:“你在看什么?”
“神仙。”
“神仙?”他一脸的讶异。
“神仙说,我们该回去睡觉了。”我坐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真有趣,和别的宫女不一样。”
“本来就不一样嘛。”我也笑了。“我是从天上来的,神仙知道扶苏公子寂寞,所以派我下凡来陪你玩。”
“你骗我。”他满脸的不信。
“我是说真的,我来的那天,响了一个炸雷,天被劈开了,我掉了下来,正好掉在咸阳王宫的御花园里。”我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他笑了起来,乌黑的眸子弯弯的。
“你不信?”我看着他。
他笑着摇头。
本来也没打算让他相信。我笑着道:“好了,奴婢该回去了,公子也该回去睡觉了。”
“别走。”他拉住我的袖子:“灵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你想听故事?”我低头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姐姐,这个称呼让我倍感亲切,记忆的碎片里似乎有很多象他一般大的孩子亲亲热热地唤过我姐姐。
“是啊,我想听姐姐讲神仙的故事。”他充满期盼地望着我。
“啊……这个,好吧,我讲个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指着天上那道宽宽的银河。“从前,天上有一个织女,她嫁给地上一个叫牛郎的男子,两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三年,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天上的神仙发现织女私下凡间,……王母娘娘用头上的簪子划下一条宽宽的银河,……从此他们只能在每年的七月初七鹊桥相会……。”故事讲完了,小男孩在发呆。
“你怎么了?”我问。
“我在想,神仙为什么不能和凡人在一起?他们太可怜了。”小男孩睁着纯净的眼睛看着我。
“神仙永远不会死,凡人却只能活几十年,他们要是成为夫妻,几十年后牛郎死了,织女不是要永远痛苦吗?”我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
“原来是这样啊。”他摸了摸后脑勺。
“好了,你该睡了,小公子。”
“明天你还陪我玩。”小孩认真地说:
“是,公子。”我一板正经地施礼。
目送着男孩快步离去,我扭过头,突一眼瞥到嬴政,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眸子深得见不到底。心砰的跳了一下。天哪,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和扶苏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沉默不语。
我回过神,正要行礼,他突然转身走了,他的脚步疾快,就仿佛有人在后面推着他似的。晚上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袍袖一摇一摆,他就象一阵黑色旋风,转眼就消失了。
留下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