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陆长荣是将自己当成小说里的主人公,自诩为堂吉诃德这样一个骑士。
世界是怪物吹奏的号角,那些怪物撑起了独属于他的不同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披上了堂吉诃德的外皮,做着英勇而激烈的斗争。
他方才还骤停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胸膛开始加速起伏。
于‘堂吉诃德’而言,他杀死的不是人,而是破坏这个世界的怪物。
他在用他的方式,用他自己的秩序和规则,维护着他所认为的和平。
所以这里所有的人偶!
江复庭突然想到第一个出现的人偶——应有兰。
那是第一个出现在双胞胎世界里,用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来摧残他们的人。
大概也是陆长荣眼中第一个定义为怪物的人。
所以她死了。
‘骑士’第一次在‘怪物’身上尝到了‘正义胜利’的甜头,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安然的享受于这种声张正义的感觉。
当然对于怪物的判定和要求,也随着日积月累变得更加过分和夸张,那是趋近于极端的,变态的,扭曲的,可以说是对怪物的过分苛刻。
如果有人在生活忤逆,违背着他个人的生活规则,那便是‘怪物’。
社会的规则在他的眼里不过是怪物自行圈定的游戏规则,为他所深深厌恶。
江复庭下意识的握起了拳头,这样一个人是非常典型的反 社会型人格。
他时时刻刻想破坏社会现有的生态链条,用他的个人行为评判独树一帜。
这个属于他自己的人偶展览,就是他在用自己的个人成果,在向世人炫耀,以此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是‘正义’。
老天没有收服他,法律没有惩判他,他和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依旧潇洒快活的在人群里辗转,寻找着新的‘怪物’。
江复庭回过身来,毫不避讳的直接对上他的视线。
陆长枯有些意外,但意外被他很快就压回下去。
江复庭不徐不疾的说:“你很了解这书。”
他非常克制,没有直接说:你了解到和这本书的主人公一样。
读者在看书时,总是上帝视角,但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在一场充满革命的背景时代里,忽略了那场真正的阶级冲突,只拘泥于主人公充满可笑又滑稽的幻想里。
大概是他在孤立无援时,只身一人被扔进独属他个人的革命里面。
江复庭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他平淡无波的眸子里,当场剥开那又厚又假的外表,将深藏不露的仇怨和肮脏挖出来。
他低沉地反问道:“虚幻的骑士,看到的怪物,有几分真假?”
真正的堂吉诃德在满足自己的骑士幻想时,误杀了多少人,又搅起了多少腥风血雨呢?
陆长枯用华丽外表隐藏的沉疴,被江复庭毫不留情的一语道穿。
虚伪的表面被快速戳破时,他脸上的云淡风轻顿时烟消云散,他敛着神色,略有阴沉的开口:“藏污纳垢的世界诞生的,当然都是怪物。”
随后看向另外两人,他有意引导道:“难道你们觉得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人,能有多干净?”
那两个人不明白
意有所指,只是浅显的理解字面意思,犹豫着缓慢摇头。
陆长枯的语气在他们态度的安抚下,稍微缓和了点:“看,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看来江同学更擅长站在趋利者的角度。”
“不过,也对。”他突然将矛盾一转:“你本来就是从资本里诞生的,你享受着污浊里暗藏的金子,有金子的人,当然怕自己的金子没有污浊可以掩盖,被人发现。”
江复庭没兴趣跟他争个所以然出来,随意回道:“陆学长,你偏激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根本没将他刚才那一席话,放在眼里。
陆长枯没从言语上得到心理的满足,但他也不是幼稚的小孩。
他忽然往前走了两步,越过他们,极为专注地看着介绍牌上的那一行字。
陆长枯一时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站着。
他站得很端正,身体笔直,不偏不倚地立在介绍牌的正中间。
江复庭看着他精致又端庄的背影,心头忽然浮起一种抓不着的仪式感。
陆长枯缓缓的开口,字正腔圆的声音像在低声朗读:“怪物总是会藏在你们看不到的角落,无处不在。而一往无前的勇士敢于直面并且冲破黑暗。”
江复庭这才发现,这种仪式感是从他的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他像一根钢铁,地基深入泥土几十丈,坚定的立在那时,稳如磐石。
边上的两个人就算再迟钝,也觉得他说的话有些不对味。
即使依旧听不懂究竟什么意思,但他的语气和此刻的氛围,就好像水壶里烧着的开水,咕噜咕噜的从底下冒出泡,气氛莫名其妙就变得很静。
而就在这时,陆长枯突然转回过了头,在这诡秘的氛围中,对他们露出一个动人的笑。
他平静又理智地说:“偏激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江复庭怔了一下,背后窜起冷汗。
他骇然的从对方的认知里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单纯对这个世界的爱恨情仇。
而是他的存在,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BUG。
就好像人创造的机器人,最终要用尽手段铲除人类一样惊悚。
站在他对立面的三个人彻底缄默下来。
这样的话那两个男人根本无法去接,也不知道怎么去接。
他们会在生活中叛逆,会怨天尤人,会有偶尔的颓丧,会恨,但这不代表,他们可以义无反顾的站在这个世界的对立面。
没有任何人可以从这个世界里彻底将自己剥离出来,因为人们长期依赖于此,寄生于此。
所以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留着混杂又肮脏的血。
江复庭强行让自己从陆长枯的精神世界里跳出,他口袋里的手还在刮磨着手机壳,随后自然而然的拿出来,看了眼时间,面上露出几分虚伪的可惜。
他小步的往后退了两步,“哲学问题有机会再慢慢讨论,只是陆学长的另一个作品似乎等不到了,若是今天不方便,那我只好借一步先行离开。”
这话瞬间就将他们拉回到原本来这的目的。
确实过了挺久的了,算上过来路上的时间,差不多将近四十分钟。
“抱歉,我确认一下。”陆长枯想起了什么,拿手机拨
了一个号码。
他背对着他们,眉宇间不自觉拧起一条浅淡的沟壑。
陆长枯为数不多的耐心不断被电话里的忙音消磨掉,就在电话快要挂断的时候,电话那头的人终于接了,是一个透着试探语调的“喂?”
陆长枯面对自己手下的人,会习惯性的拉出自己上位者的姿态,他连不耐的情绪都不多加掩饰:“你现在在哪?怎么还没把展品带过来?”
电话里的人反应似乎有些迟钝,连呼吸都是笨拙的,他犹犹豫豫地扯着拙劣的谎言:“我刚才……肚子有点痛,我厕所出来刚不久,马上就过来。”
陆长枯敏感地捕捉到他语气里的小心翼翼,支支吾吾的声音好像老化的旧音响,连字都咬不清楚:“我,我以为……”
陆长枯扶了下额,满是被一堆麻烦事缠绕的满脸疲惫,但也没有深究他的责任:“好了,别以为了!赶紧检查好,让现场的工作人员帮个忙,带到展厅来。”
电话那一头的男生反应格外迟缓,他顿了一下,心不在焉的回了一个绵长的:“哦——”
陆长枯见不得这种拖泥带水的做派,浮躁地直接断了电话。
可就在断了电话的瞬间,他奇怪的意识到什么。
目光像中了蛊似的,带着迟缓的节奏,难以自制地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机,波澜不惊的眼中闪烁着令人说不出的心悸。
就在他挂掉电话的瞬间,寂静的储藏室里,一个男人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处。
他的神情有些呆滞,那双木然的眼睛充斥着汹涌的恐惧。
屋子里四面都是墙,顶头的灯不知道怎么烧断了保险丝,突然熄灭,整个屋子都陷入巨大的黑暗中。
唯一的光源,就是男人紧贴在耳边的手机,只是电话被挂断,熄屏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微弱的光芒辐射在他血色尽失的脸上,将他的五官照出不太清晰又生硬的白。
他身上所有的零件都像是进入了机械的老化,经久失修的躯体和大脑被人强行驱动使用。
男人的眼珠从开始到现在都未多偏离一寸,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紧接着,连他手里的最后一点光源都熄灭下来。
整个屋子彻底陷入无声的黑暗中。
他滚着喉咙,缓解自己因为恐惧导致肾上腺加速,血管膨胀而引起的干涸。
“咕噜”从身体里传出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格外清晰。
仿佛这个声音冲破了他干陈的躯体,侵占了整个屋子。
他唯一的身体反应就是发抖,手指尤为剧烈,像一个晚期的帕金森患者。
男人觉得这个屋子里格外的阴冷,自己仿佛被无数双暗藏的眼睛盯着看。
他疯狂地想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但过度的恐惧下,导致他的身体机能有些失衡了,无法迅速做出准确有效的反应。
颤抖就是失衡下,身体同恐惧做出斗争的最大反应。
他的目光还在死死地盯着前方,拿着手机的手,沉缓地落下来,然后手指十分用力地按下了开关键。
黑暗中再次亮起了久违的光。
男人不知道自己突然打哪来的勇气,他紧紧攥着手机,抬起胳膊,往前照了照。
那是一张和陆长枯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