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从没想过能见面的人,这么一下居然就看见了。
那是极普通的一张脸,有着年轻女孩的张扬和不稳重,所以后面偷摸的用毯子裹住他,将他放在风雪飘摇的路边,完全可以理解。
白唐心里甚至连伤感都没来的及出现,就看见年轻一点的白老头晃悠悠的抱起了他。
然后他印象里不靠谱的老糊涂师傅居然眼神犀利的朝着空中一处看去,就好像那里曾有什么东西一样。
溯洄镜里的时光如指间流沙,倥偬一下就到了他上小学的年纪,他方才回忆过来,在他看见那一身白色的鬼魂扑向那妇人肚子时,空中的确有一抹身着黑色衣服的影子一闪而过。
但他的眼睛还是被那影子的一头耀眼红发刺的一眯,顿时脑子里就闪过了莲涅那个祸害,登时心里就一个哆嗦。
“——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
阔别十年之久的老鸭嗓念经声终于穿过时光,又一次在耳边响起,白唐不自觉就弯了眼,以一抹无足轻重的影子姿态靠在彼时还不算斑驳的墙上。
那时候他才八九岁,正是皮的时候,老头烦的不行,就大门一关,吊着嗓子给他念《清静经》,他一个字非得拖成两个字那么长的音,摇头晃脑,还两耳不闻窗外事,哪怕白唐要翻天都不屈不挠的念经。
此时那老头就手里摇着大蒲扇,又不着四六的跟小白唐念经。
小时候还有些“虚胖”的小白唐啊啊叫着打扰,却终于还是败在了那气若游丝的调子上,不情不愿的去搬了他的小板凳,摆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还将作业本朝着老头扬了扬,示意认输了别念了。
于是老头就又转了个调子,收了尾,悠哉悠哉的去喝茶润嗓,完了还得意的瞥一眼白唐,活像斗赢了小狐狸的老狐狸。
白唐忍不住发笑,心说自己当年可真坚强,居然在那样的魔音里坚持了八九年,再次听到……白唐想了想,还是给了个可观的评语——不堪入耳,什么玩意儿,一如当年!
那是治理皮猴子的唯一利器,十分管用。
老头的身影也只出现了一下,就如过期的老电影一样,消失在满是雪花的电视荧屏上,再也未曾看见。
他一路野草似的疯长,竟也成了窜天猴也似的少年,岁月如梭,但白老头的身影却只在那最初最为明亮的时光里惊鸿一瞥,于他高二时悄然退场,再未登场。
此后辗转求学,又辛苦求存,学着大人模样,心思百转的做了神棍……
可那些历历往事,终归是过往云烟,白唐看过就算,眼睛一转,心里忽的就生了个主意。
“小东西!”他探手,从空无的空气里一下就捉出了一团白色灵光,“给我把之前那人的记忆放出来瞧瞧,不然咱们就来好好算一下你偷窃我记忆的事!”
那一小团灵光剧烈的颤抖,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白唐捏着那连形体都没有的东西,威胁道:“别装死,谁照你一下,你就趁着别人看记忆的时候偷走记忆,墨神老早就
警告过我了,我可不信你这小东西一点私都没藏!吐出来!”
溯洄镜的镜灵真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无耻,之前那个创造它的人来转了一圈,甜甜蜜蜜的就回去了,半点记忆都不让它吃也就算了!
那个叫范无救的根本就没照过它,真是拿镜子不当人看,很过分!
但白唐显然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还恶劣的将它上下颠了两颠,道:“快点!别想着拖延时间消耗我体内的能量!”
溯洄镜发出了微弱的抗议声。
那些被它“偷”去的记忆是它的养分,按道理来说,那就是他们使用它的代价,哪有人用了它不给酬劳还想着倒抠的!
原本它还想着制造它出来的那个生物是个怪胎,等它换个主人,估摸就好了。
谁曾想这个更过分,不给饭吃,还要干双倍的活!
溯洄镜的那一团灵识发出剧烈的颤抖,白唐强力的给它镇压回去,道:“老实点,以后还想不想吃‘记忆’啦?”
事实上,也不知月戎造出这镜子的时候给灌输了什么,这面镜子里生出的镜灵一点都没显出懵懂,完全像个智商不怎么高的人类,各种情绪都有。
此刻被白唐那么一吓,竟真的老实下去,委委屈屈的把它仅有的那段模糊记忆给吐了出来。
但白唐看了个开头,就觉着不对——那里面根本不是墨赦,主人居然是年轻时候的月戎。
那时候的月戎不像现在这么不要脸,看着竟还很稳重,身后萦绕着白色月刃,正面朝黑暗,喃喃说着什么……
白唐对他实在没有兴致,又感觉气闷,紧急叫了停,又去折腾那溯洄镜的镜灵,觉着那小东西偷奸耍滑。
镜灵急的团团转,奈何还没生出语言系统,只好在空中显出委委屈屈的字来。
白唐阴沉着脸不说话,小镜灵吓的都结巴,感觉写的字都是歪的。
就在这个当口,白唐感觉胸口一阵疼痛,连耳朵也一阵绞疼,忙忙的从溯洄镜中出来。
墨赦松开手,张口就道:“溯洄镜是神器,也是要命的东西,如果进去了没有毅力自己醒来,你就别用它!”
白唐喘了口气,只觉手脚都有些用力过度的酸麻,仿佛已溺水了一段时间,眼前都有些冒金星。
那溯洄镜又灰扑扑的躺在他身上,无辜的很。
白唐心里有些可惜,原本他还以为墨赦一定会照,去看一眼墨赦真正的过去也好……可惜他居然没有。
“这小镜子体型不大,抽灵力倒是厉害!”白唐开始主动的运行体内阴气,将几乎被抽干的经脉一条条都重新充盈起来,“我在里面呆了多久?”
墨赦道:“半小时。”
白唐粗略估计了下,慨叹道:“这可真是……百年一梦,只是这东西偷取记忆这毛病能不能纠正?有点缺德,别人的记忆可都是财富!”
那镜子不服,颤了颤,镜面却没什么动静,大抵是去组织语言了。
墨赦道:“人不可能记住每一件事,那些它们淡忘的,也是记
忆……以后控制它吸取人们本就淡忘的记忆就好。”顿了顿,又道,“这很公平,要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就得付出同样的东西。”
白唐笑了下,道:“那可糟了,刚才这小东西要偷我的记忆,被我揍了!难道还要还给它?”
那溯洄镜立马竖直了起来,愣是用一面镜子凹出了“可怜巴巴”的造型。
墨赦淡淡瞥了他一眼,将那镜子又按了下去,道:“它取了,不过没敢动你最在乎的记忆。”
白唐认真的回忆了下,忽然哈的一笑,道:“这东西挺机灵啊…挑我穿开裆裤时的记忆啊,还真有点模糊,也分不清少了什么。”
墨赦重又去刻他的木牌,道:“你若让苏毓秀照它,能在里面的时间必然更短……投影人实力越强,消耗的能量就越大,依照苏毓秀的力量,可能会在几分钟内把你抽干,白唐,你得学会筛选记忆。”
白唐嗯的应了,脑中灵光一现,又想,若这镜子启动要以持有者灵力消耗为运转动力,以投影人的记忆为报酬,它还能选择抽取记忆,那反过来呢,是不是连记忆都可以篡改?
这个发现给他吓了一跳,心说抽空得试试,还得防着这小东西乱来。
一连又是三天,莲涅依然十分消停,半点影子都没。
倒是墨赦的孤魂野鬼大军发现了许多灵力强横的人,他们也看不清什么来路,就本能的觉着强,一股脑的就给报了上来。
那些无关的消息,墨赦听过就算,全然一副不打算搭理的样子,似乎现在除了找莲涅问谢必安下落这件事,已经全然没有能让他分心的事了。
白唐悄摸的听了一耳朵,起先也没当个什么事,要不是向东又神叨叨的跟他念叨,可能他也就过耳就忘。
向东说他们也监测到了很多实力强横的人一股脑的从世界各地涌入华夏,又从各个机场向B市移动。
他们还不清楚那都是什么人,也已经调集了精锐去查,但组织还是希望离B市不远的白唐去坐镇。
用向东的话来说就是,那些人在进入B市境内后,几乎所有人都失踪了,这事听着实在不像好事,他们现在的顶尖力量却都被羁绊在昆仑,只有白唐这么一个闲置的高手了。
向东的语气十分悲苦又大义凛然,况且他给的酬金向来丰厚,白唐只略微想了下,就觉着该走这一趟。
毕竟,苏毓秀也在B市。
原本她的事优先等级还排在谢必安之后,但实在是不巧,白唐得过去B市,那遇见的可能几乎是百分百。
向东显然也注意到了苏毓秀,他在跟白唐通讯时,提到苏毓秀时神情格外郑重。
苏毓秀已经完全褪去了身上那层无害的兔子皮,像一个在人间的神明一样成为了越来越多人的精神倚靠。
向东说,她在建立她一个人的信仰王国,而B市,是信仰她的那些人心里的圣都。
……
B市,深夜,月色倾城而下,少了许多灯光的城市,终于映照出了月亮本来的颜色,泛出一地淡薄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