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复庭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替他们记录下警方有用的信息。
严舫做完这些后才从里面走出来,严肃地对他说:“时间别太久,不然谁都躲不了为罪犯徇私的嫌疑。”
江复庭应道:“我清楚。”
严舫没有再接话,只是那双令人寒颤的视线在江复庭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肃穆的审讯室清冷得让人从心底里畏惧。
这是江复庭第二次进审讯室,第一次坐在了陆长荣坐的位置上,今天却要站在曾经的对立面。
真是世事无常。
“你的要求我们都满足了。”江复庭拉开隔间的门,神情泰然地走进去,随后在严舫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抬眼看他:“可以说了。”
但陆长荣并没有马上开口。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思索有没有能回旋的余地,有没有既可以摆脱那人的束缚,又可以逃脱现状的办法。
可当他细细一想后发现,原来最可怕的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本事,特权全都是那个人赋予的。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
他想起自己在商业街时,为了讨巧博取关怀说出的话——没有那一天,就没有现在的一切。
给人做了十几年的提线傀儡,可最后可能得到的结果,仿佛和十几年前并无差别。
多活的这十几年,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好像也什么都没有,连快乐都不曾拥有过。
这样一想,连心底最后一星半点的希冀都不存在了。
“他最后会死吗?”陆长荣蜷起手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满怀恨意地说:“如果不会,他可以死吗?”
江复庭抓起桌上的笔,行云流水地转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讲,会的。”
他之前听白唐说过,十九层会特意关押犯了大过的神,只是现在不关神了,改成关押人间不安分守己,大肆扰乱阴阳秩序的修士。
比如长生派掌门这样的人。
陆长荣听到他的回答,像是得到了某种遥不可及的承诺,先前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彻底打开的心扉,口子忽然自行变大,一束昏暗的光扫了进来。
他吸了一口很长的气,跟要把这辈子的气都全都吸完似的,缓缓地说:“范从文……就是八岁那年救我的人。”
他说着一顿,撑起眼皮,小心觑了眼对面的人。
江复庭面无表情的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手心的笔上,没有任何意外,惊讶,也没有多余的审视和压力。
陆长荣此刻才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显得毫无意义,干脆豁出去了:
“他确实是和李商商量好的,我发烧之前,他两就认识了,不过,李商也是个傻X,到现在只觉得他是普通道士。”
他不知不觉垂下眼,对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出神:
“他这个人,胆子小得和蚂蚱一样,做什么都战战兢兢,让他干事,容易出事。至于我……我大概是被吓习惯了,就算看到怕的,也是闷在身体里,自己消化掉,这大概也是他盯上我的原因。”
他此刻说话没有什么逻辑性,脑子里冒出来什么就说什么。
江复庭把重点强行扯了回来:“你平
时是怎么和范从文联系的,他现在在哪?”
陆长荣突然捏紧了拳头,烦闷地开口:“我不知道。”
他说:“我和李商,都没有直接联系他的方式,每一次联系都是被动的,他需要联系你的时候,就会找你,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找也找不到他。”
“如果你们两个人中,有个人出了意外,或者背叛他,那他也不管?”江复庭问道。
“怎么可能!牵扯到他利益的,就全都跟他有关。”陆长荣讥讽地说:“他像在你身上按了监控一样,你做什么在想什么,出了什么事,他都知道。”
“比如今天上午的事儿,他用了点手段,把你们三方全都岔开了。”陆长荣把腿稍微一伸:“我负责利用陆长枯的魂先抢走你身上的力量。”
“李商负责将其他上门的警察控制住,问出警方调查进展到哪一步,再杀了他们。他那边的任务其实最轻松,范从文全都给他安排好了,可是没想到啊——”
他冷冷地“呵”了一下,“真不知道是这货太蠢,还是那个警察踩得狗屎运太好,这都没得手。”
陆长荣说到这里没再继续下去,而是抬起脸来意味深明地看着江复庭。
在对方有些难看的表情中,他故意放慢了语速:“至于最后一个人,白唐。”
江复庭的表情逐渐变得不自然,陆长荣不带半点真诚的叹息着:“可惜了,他似乎还没回来。”
他的声音开刀阔斧的把江复庭坚硬厚实的心房,砸出一个望不见底的深坑。
江复庭猝不及防的体会到一种令人晕眩的失重感,像是从云端之上,突然跌落。
他神智只是恍惚了片刻,强大的理智很快将心理上的不适压回下去。
但陆长荣说得没错,那么久过去了,白唐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心里痒得有些发毛,紧接着,脑海里冷不丁蹿出一个念头!只是那念头还没成型,就被自己慌忙碾碎。
不可能!白唐不可能出事!
他那种境界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几个鬼能真的撼动他!
可是下一秒,心里却又动摇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知道。
而且不管是修道也好,还是地府也好,自己所了解的内容,全都是从白唐嘴里听来的。
有些正事白唐不会胡扯,可有些事……他如果出于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和卷入,那很可能只会让自己了解片面的。
此刻的江复庭就像大风中的芦苇,没了根基被吹得左右摇摆不定。
可现在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自己得信他!
必须信他!
江复庭告诫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问:“引他去了什么地方?干什么了?”
陆长荣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他在某些方面的反应有些迟钝,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对这鲜血淋漓的疤痕有所痛感。
不舒服的转了转手腕,他思索着:“具体怎么样,我没听太懂,他的意思大概是跟下面有关。”
江复庭的眉头越皱越深。
脑子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这一年来白唐频频去地府,一次比一次长的事情。
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就连
那些乱七八糟扰人清闲的麻烦事,仿佛都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他跟你说的原话是什么?”江复庭冷着脸问。
“原话……”陆长荣仔细想了想:“他前两天跟我说‘下面的事情安排了,只要你们把上面的人拖住,一旦拿到了东西,哪怕是真的神来,也不怕’。”
“东西?”江复庭抓住了关键词。
陆长荣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追问,自顾自的说:“他还说‘等下面的东西放出来,离新的世界就不远了,到时候我就是这个世界的领头羊,遵循我的意志,遵循我的规矩’。”
江复庭的心脏狠狠一跳,说不上头的强烈不安从心头涌出:“他要放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他就不会告诉我了。”陆长荣低沉地说。
江复庭压下心中的焦躁,继续问:“那他要拿的东西是什么?”
陆长荣陷入沉思,模模糊糊地说:“他只说是他现在手里法器的另一半,我手上这个法宝的力量,就是从他那个法器上借来的,应该是很厉害的东西。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侥幸见到过一次,月牙形,有点像半个八卦图。”
江复庭屏住呼吸,下意识提高音量:“你确定?”
陆长荣被他忽然冷冽下来的眼神吓到,对方的黑眸里藏着深不见底的阴冷。
本能的身体害怕让他颤了颤,顺从的点头:“确定。”
江复庭身子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绷得更紧了,像一根弹簧一样,被拉到极致。
他脑海里想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年多以前在村长家看到的挂画,画里的老人手里捧着的月牙形法器以及在山洞里那漫长的神器诞生。
范从文要的就是第二次诞生的那个神器,他现在手里拿着一半,现在显然是想要获得完整的。
从陆长荣的话来看,范从文显然早已得知了另一半神器的落处。
白唐这次为何忽然被引到地府,为何这一年来,几乎不着家的往下面待……
江复庭浑身涌起了鸡皮疙瘩,在经历林锦那件事以后,第二次知道了害怕为何物。
这样一想,刚刚拼命给自己洗脑的自信,一下子就泄掉了。
他甚至觉得哪怕没有陈意欢和高雪这件事,哪怕他们没有意外提前介入这个案子,那个叫范从文的迟早也会用其他手段,将自己和白唐搅进这场事端。
因为白唐会是范从文野心路上的一块巨大绊脚石。
只是现在他们猝不及防的介入,将这个事端提前了而已。
他敢把白唐引进地府,那说明,范从文手里肯定有一张可怕的底牌,那底牌有五成的几率来搬倒他们。
江复庭藏在桌边的手不由攥了起来,压制自己加快的心跳:“他有说过在哪里吗?”
陆长荣这会有些不敢直视他,他身上多少沾了点各种杂七杂八的力量和气息,江复庭身上无形的威压瞬间将他身上的东西压制的死死的,引得他不由战栗了一下。
“没有。”他气势不足地低声道。
江复庭没有马上开口,重新抓起笔,不消停地又转了起来。
他凝视着陆长荣,似乎想要从他消沉畏怯的脸上判断出他有没有说谎的端倪。
只可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