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唐有意放慢了节奏,给了这些野鬼思考的时间,只是这些野鬼似乎并不领情。
游荡时间越久的野鬼,越是难啃的骨头,有的是因为时间太久,早已时过境迁,连原有的执念都被岁月蹉跎掉了。
也有的游荡得太久,累了,腻了,不能投胎,又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它们对世间百态的变化早已平淡如水。
于它们本身而言,散魂又怎样,不散魂又怎样,不过是‘有’和‘无’之间的一念之差。
只是与其给他们生的好处,仿佛还是死亡的威胁来得更为有用。
那一圈子里的野鬼,尽管看起来栗栗危惧的,但自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相比起其他动不动哭天喊地的鬼来说,气节已经相当的高了。
白唐扭了一下脖子,脸上的笑开始有些挂不住了,他想也没想就将里面两个只有几岁的小鬼先揪出来。
漆黑的眸子淡漠的没有丝毫起伏,接着他手一挥,一条黑色的锁链像蛇一样从他手心蹿出。
锁魂链离了他的手,顿时涨大几圈,将那一小撮野鬼像捆麻花一样,紧紧地缠在一起。
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开口:“哎!毁得太多,也损自己的阴德,要不让你们走一遭十八层,好好感受一下里面的服务吧。”
他话音一落,将手中的锁链用力一拽,锁魂链像几百年没见过野鬼了似的,兴奋的嗡嗡作响两下,随后将自己捆住的鬼一带。
那一圈子鬼登时凭空消失了。
“轮到你们了啊!”白唐指向下一圈的野鬼们:“亲手送你们入地狱,传说中的十八层,包送门口,满一百年送一百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这下那些游荡多年的老鬼,也有些站不住了。
宁可做孤魂野鬼的,除了那些枉死的非要留在人间,剩下的哪个没有背负一两个重罪,要真入地狱,光他们本身要受的刑罚就够他们吃上百年的了。
白唐见它们的气氛再次凝固起来,这才心满意足的继续:“想好了吗,如果这个就是答案,那我就替你们做决定了啊!”
他说着甩了甩手里的锁魂链,眼见锁魂链要脱手飞出的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声音突然响起:“我知道!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江复庭和白唐听到声音的瞬间,顿时一愣,有些意外的看向那几个刚被揪出来的孩子。
那个小孩似乎也是死在夏天,穿着短袖和短裤,只是他露出来的手臂和大腿上,遍布了又青又紫的痕迹,甚至连脖子上都有一圈血红泛紫的勒痕。
这已经让人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被打死的,还是被人勒死的了。
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一个花一样的年纪,可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孩,会以这样惨不忍睹的方式惨死掉。
江复庭在他身上多看一眼,都觉得触目心惊的疼。
小鬼仿佛没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幼小的灵魂里,却藏着不符合外表的坚毅。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恐怕也快是三十岁的人了。
他定定的看着余下的那些鬼魂,决然的目光透露着他做了一个怎样艰难的决定。
小鬼咬了咬牙说:“不是陆长枯带她来的,是陆长荣。”
江复庭和白唐又
被这个出乎意料答案再次意外了下。
他们几乎潜意识的认定,陆长枯是人,所以出于和幕后人的合作来讲,也应该是陆长枯和幕后人的合作比较多,拿得好处也多。
而陆长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更像是工具。
既然是工具,在推测时,并没有赋予他过多特殊的能力,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藏在各处,不被发现,于鬼而言,已经是相当恩赐了。
鬼本身的修行本就不是易事,不是短短两三年,就能出神入化的,要努力,要天赋,也要机缘。
“你又怎么确定,你自己没有认错人?”江复庭谨慎的问。
小鬼转过头来,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勾起森然的笑:“我跟他们也算朝夕相处了几年,知道还需要什么理由。陆长枯是陆长枯,陆长荣是陆长荣,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们是各自不同的人,又不是尸体。”
这讲话方式耳熟的简直和那天打车的出租车司机如出一辙。
江复庭一时间居然对这种没有道理的道理无法反驳,他突然问道:“你死后就一直待这?”
小鬼指了指孤儿院围栏外的结界:“想出去也出不去,从死了,到孤儿院搬迁,再到这片地方荒废掉……”
他黑幽幽的瞳孔里涌起一丝异样,转瞬即逝,仿佛投入土地的一粒尘埃,都来不及让人发现,便沉了下去。
“没有人会去缅怀你,也没有人给你烧纸,只有源源不断被扔进来的,和误入的新鬼,一同在这里消磨没有尽头的时间。不过嘛……”
他低落的情绪猝不及防的峰回路转,连带音量都拔高了几分:“这里会有人定期来给你投食,你可以无所顾忌的吃,完全不用受会不会被鬼差抓走的困扰。就跟被圈养在指定笼子里的宠物差不多,憋闷是憋闷了点,可是生人的精魄——”
小鬼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脸向往和贪婪,好像那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块肉香四溢的美食。
那痴馋的眷恋,将两人对他的同情慢慢泯灭掉。
尽管他生前再可怜,死后终是成了鬼,还是开过荤尝过人命的鬼。
也不管他最初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他现在终究成了对外界有害的恶魂。
这样一想,又有点庆幸这个地方下了一个不能让鬼随意出没的结界,至少用这种非常粗暴的方式,暂时性的护住了外面绝大部分无辜的人。
江复庭厌恶这些已经放弃自我彻底颓靡的鬼,但更厌恶将这些鬼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
他不想多听小鬼绘声绘色的描述,冷冷打断他:“所以高雪丢的那缕魂,是被你们吸了?”
阴寒的声音像万年不化的冰,差点没将小鬼冻住。
小鬼哆嗦了一下,眼睛左顾右盼,借此缓解自己身上的压力:“没有,怎么可能。精魄也不是每次都能吸上的,陆长荣偶尔也有自己要用的时候。”
江复庭皱了下眉:“他也定期吸精魄?”
可问完又觉得不对,如果要吸精魄,为什么不直接抓人吸了,反正他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何必那么大费周章的将高雪引过来再吸。
小鬼对于这个超纲的问题实在无法解答,但又怕两人生气。
他做贼似的掀起眼皮,
偷偷的看了眼江复庭和白唐的脸色,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这副样子,也实在不像是说谎的,两人也没有对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逼供的能力,只得做罢。
“那这结界是谁下的?”一边的白唐索性又换个问题切入。
小鬼被唐突打断,喋喋不休的嘴戛然而止,愣了一下,才说:“这个就真不知道了,估计在这的也没人知道,基本上是来了这里才发现出不去的。”
“除了你说的陆长荣,还见过其他人来过这吗?”江复庭的言外之意就是期待着能摸到和幕后人有关的事情。
但是很遗憾,对方的谨慎几乎和陆长枯如出一辙,十几年过去了,连个鬼影子都没飘出来过。
当小鬼再次摇头时,江复庭心里的无奈交错着烦闷,已经要呼之欲出了。
这一整天下来,东奔西跑的,身体上倒还好,只是精神多少被这些错综复杂,层出不穷的乱线搞得有些疲惫。
等两个人的疑问弄得差不多,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反而多了一些更加扑朔迷离的东西。
江复庭小心捏了捏高雪的手,高雪的指尖轻微动了下,给了他一个回应。
接着江复庭迈开非常小的碎步。
高雪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终于可以走了,立马贴着他身边紧跟上。
至于这里剩下的野鬼,白唐就算真有心一次性解决,替无辜的人清除危机。
但碍于做的过分了,打草惊蛇不说,或许还会激得背后的人做出更加极端的举动,也只能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些战战兢兢的野鬼们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长气,送掉了这两尊大佛。
本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江复庭和白唐直接将高雪送到了她的寝室楼下,才解除蒙在她眼睛和耳朵上的力量。
高雪试探性的睁了下眼睛,侧耳去倾听周围的一切。
光感和不真切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穿梭而来,带着热切的希望,浮游着浪花上的星星点点。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海底待许久,此刻终于有机会,一鼓作气冲出了海平面,嗅到了久违已久的熟悉味道。
因为长时间的深陷在黑暗里,在完全的恢复了视觉和听觉后,她懵懵懂懂的愣在那里,就连反应都变得有些呆滞。
像是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梦。
梦醒以后,才发现现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有多前所未有的美好。
江复庭一路目送着高雪的背影,她娇小的身躯在交错的路灯里穿梭着,越来越小,慢慢走入楼道。
就在她的背影要消失在拐角时,她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对着他们友好的挥了下手。
高雪憔悴的脸上兀自强撑着明亮的微笑,那光点虽然很微弱,却还是刺进了江复庭的眼里。
他同样抬起手,挥了回去。
高雪这才将今晚惊心动魄的未知与不安短暂的抛在脑后,让自己在连日以来的恐慌中,割开一个小口,透口气。
明天的危险明天再想,至少今晚她能安心睡一觉。
高雪孱弱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拐角,涌起的寒风好像穿透了江复庭的身躯,吹进了他的心里。
他忽然感觉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