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嫁人,最紧要的是什么?”游氏揽着女儿,苦口婆心的提点,“是夫婿待你好,这个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这夫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他对你好,甚至是只对你一个人好,比之正气凛然谦谦君子,却后院人满为患、见一个爱一个,这样的人,普天下都说他好,对他的妻子来说,难道真的好吗?你自己想想若只能在这两个夫婿里选,你更愿意选哪一个?”
卓昭节若有所思。
游氏淡淡的笑了笑:“你是要嫁人,又不是要选道德之楷模,又不是要选个堪为天下人表率的君子!你若是喜欢君子,当初为什么不肯到你大姑姑家里去?如今,可不要糊涂了!九郎不告诉你,或许有他的考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个主意,未必是他出的,也许他也不过是照着做而已,那么告诉不告诉你,他能做得了主?你别忘记,你的祖父可是帮着延昌郡王的!这样的储位之争,稍有一慎就是满门覆灭血流成河!这种大事,他不告诉你才好,你以为知道的多听到的多,就一定是好事?这样的大事他若是为了讨你高兴就立刻说与你听,我才要不放心你嫁过门!”
“母亲,我知道这些理儿。”卓昭节咬着唇,委屈的道,“可是……可是我这么担心他,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反而拿话只管搪塞我,这……我总觉得不痛快!”
“你就是被宠的。”游氏毫不客气,“九郎也是待你太好,所以你才这样想,旁的人就不说了,你看你祖父,你如今的祖母,虽然是继室,但公允来说,也是三媒六证过的门,还是你祖父的嫡亲表妹!亲上加亲的呢!她也为你祖父生儿育女,纵然如此,可如今永兴坊那边的别院,你这继祖母,出入还不如沈丹古或你八哥便利呢!可即使如此,她又能说什么?”
游氏声音一低,“你以为你这继祖母为什么不常与长安其他人家的老夫人来往?还不是你祖父长年住着永兴坊,由舞夫人、霓夫人两个侍妾日日伺候跟前,正经的老妻却丢在侯府里做摆设……侯府这边管家的还是你大伯母而不是你继祖母,你这继祖母在长安老夫人中间实在体面不起来,这才与各府不怎么来往了!相比之下,九郎对你如何?”
卓昭节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以为什么话都彼此告诉了是什么好事。”游氏警告道,“心里存不住话——这样的人存不住事、难成大器!储位……这样的大事,若是连个口风都守不住,真定郡王这边还能有指望吗?九郎若是败了,你能得好?再说圣人对皇后娘娘够好得了吧?堂堂九五至尊,却从潜邸起到如今,几十年光阴连个更衣都没有!可你以为圣人就会什么都告诉皇后?”
她伸指一点女儿眉心,“你自己想一想,若是九郎处处逼着你什么都告诉他,你会耐烦?”
“……”卓昭节无言以对。
“记住,九郎是你的未婚夫,你要关心的是他心里是不是只你一个,这个对你来说才是比什么都紧要的事儿!”游氏轻蔑的道,“相比之下,什么祈国公、什么延昌郡王、什么纪阳长公主、什么夺储,这些简直连提都不值得提!”
卓昭节面红耳赤的道:“我……我也不是真的怪他!”
“就是想和他发一发小脾气?”游氏闻言,面色略缓,随即明白了女儿的小心思。
卓昭节尴尬的道:“不成吗?”
“倒也不是不成。”游氏眯起眼,微微一笑,道,“但若这会你宽容以对,岂不是效果更好?”见女儿咬着嘴唇思索着,她含笑提点,“你是他未婚妻,所谓夫妻一体,你肯体谅他,那是比什么人体谅他都更暖人心……再说了,他如今正是对你最怜爱的时候,你这么一体谅,信不信他往后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件事?”
“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句话深深的打动了卓昭节,小七娘果断的决定暂时收拾起自己的小脾气,争取这次扮演好一个贤惠体贴的未婚妻!
只不过卓昭节没想到的是,游氏在她跟前又是循循善诱又是苦口婆心,慈祥得一塌糊涂,然而隔两日宁摇碧送几框江南进贡的枇杷过府,照例在念慈堂点个卯,正琢磨着去寻卓昭节,却被岳父、岳母双双出言挽留,打发了下人,疾言厉色的训斥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可怜的雍城侯世子这辈子也没领教这样的待遇,毕竟他惹怒雍城侯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每次都有纪阳长公主护着,唯一“护不住”的那一次,长公主也设计拖出雍城侯,打发他下江南去躲避,这世上,除了雍城侯之外,因着纪阳长公主的疼爱,即使他骄横跋扈又任性刻薄,又有谁敢说一句不是?自打有位御史在朝堂上公然骂了一番宁摇碧有失教养、结果被纪阳长公主亲自赶到那御史家中,操着一柄赤金嵌宝如意追着那御史打了个鼻青脸肿,次日圣人又下旨呵斥那御史小题大作、发配剑南后,谏臣们的弹劾统统都是冲着同在朝中的雍城侯而去……
毕竟谁也不想亲身验证号称先帝诸公主里骑射技艺最为高明的纪阳长公主是否老当益壮——在这个强悍的祖母的庇护下长大的宁摇碧有生以来头一次领教到了劈头盖脸的呵斥,整个人都懵了!
这中间,卓芳礼是负责严词训斥的,游氏则是捏着个帕子不时哭几声诸如“可怜我的儿,为你担心得寝室难安,不想真相竟然是如此”、“那可怜的孩子只道你处处受着祈国公府的欺压,平常连问也不敢多问一句,只是自己心里难受心疼你罢了”、“上回在园子里看出你脸色不对,她回来连饭也吃不下”、“我儿是年幼无知了些,也难怪世子看不上把事情说与她知”……
最后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的卓芳礼没了话,游氏兀自悲伤的诉说着卓昭节早就察觉到宁摇碧的忧虑与心事,但因为宁摇碧不肯主动说,卓昭节只能默默的忍耐与担心着……即使父母通过谢盈脉的真实所见判断出真定郡王得圣人属意背后的真相,安慰她雍城侯一派既然如此的深谋远虑,但卓昭节还是为陈珞珈之事惶恐难安云云……
从赐婚圣旨下来起,就抱着“昭节的父母即是本世子的父母”念头,真诚期望与卓家处好关系的宁摇碧,诚惶诚恐的跪坐在下首,越听越是坐不住,越听越是手足无措,越听越是狼狈……他几次想插话赔礼或是解释,均被游氏当作没看见忽略了过去,最后游氏眼角瞥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擦了擦眼睛,用悲伤的语气道:“我也知道世子你身份尊贵,又得长公主疼惜,只是长公主疼世子你,我们又何尝不疼七娘?世子若以为我等今日冒犯,为着七娘,随世子的意了!”
游氏说罢,与卓芳礼都露出大义凛然之色!
“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此言太重了!”宁摇碧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这位可怜的世子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狼狈,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表达出自己的受教之心,“两位大人教诲小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何况如今都是小婿的错?”
卓芳礼和游氏心中一阵满意,这小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跋扈骄横,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七娘是动了真心——到底是申骊歌之子,不但容貌上传了一半那个胡姬,这动心之后的坚韧不移也颇见申骊歌当年。
申骊歌虽然是长安这十几年来私下里拿来教导自家女儿不要太死心眼的反面例子,但反过来,谁家都希望能够给自己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的,谁不希望儿媳对儿子死心塌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若这小子在这点上传了他的母亲,那即使卓昭节一过门就要面对两房之间的惨烈争斗,这个郎子也选得值得了。
夫妇两个默了一默,才由卓芳礼圆场,道:“说来说去,此事都是误会所酿,我们也不是要你往后什么都告诉七娘,毕竟一来两府距离不近,何况如今七娘还未过门,频繁相见,到底不好,也耽搁你的事情,二来男子做事处处询问妇人也不是常理。但七娘并非不通道理或者喜欢四处说闲话的小娘子,你若是不想多说,只这么告诉她,她也就不问了,然而你却拿旁的话或者引开、或者欺骗,七娘虽然天真了些,却并不傻,她看了出来,岂非加倍的要多想?又要担心说出来引你不喜!”
宁摇碧无地自容,一迭声道:“是小婿的不是!”
“陈珞珈一事,我们还没和七娘说,你自己看着办罢。”卓芳礼本来还要说几句,但被游氏暗暗掐了几把,心知游氏怕太过分了引起宁摇碧反感,只得就这么住了口,招进下人,引宁摇碧去见卓昭节。
这回卓昭节在水轩里等他,这时候已经进六月了,气候开始炎热起来,临水的轩,有水气洗涤暑气,但轩里还是放了两盆冰才有徐徐的凉意。
轩中设一张乌檀木万事如意纹翘头案,这案形式古朴,然而比寻常的食案都要大,案上一迭摆过去的成套粉彩缠枝十二月花卉贴金箔瓷具里,鲜菱嫩藕水灵灵的招人喜欢,卓昭节手里却是单独拿了一支莲蓬——这莲蓬是她方才探出水轩,亲手从靠近轩边的荷叶里摘上来的。
如今这时候,湖面上正是莲花莲叶乱人眼的时候,水轩四面垂了藕荷色的薄绡阻挡蚊虫,角落里,一只鎏金凫鸭香炉里喷吐着袅袅的青烟,暑日焚香易使人感到躁热,但这炉中的香气,凛冽微凉,却是号称善除诸恶的必粟香。
一身姜黄棠苎襕衫的宁摇碧沿着一面满是莲叶莲花的岸堤分花拂柳的走到水轩前,早有伶俐的使女打起帘子,有上回陶轩里卓昭节发作在前,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比卓芳礼与游氏更凌厉的斥责。
没想到的是卓昭节抬头瞥了一眼,丢了莲蓬起身,说的却是:“如今这么热了,你过来怎也没人给你拿把伞?”
艾绿诃子裙在她身后浓浓淡淡似连到天边去的莲叶里并不显眼,可卓昭节的容貌却是最美的莲花也比不上的,她这么责问陪宁摇碧而来的下人时不自觉轻蹙起的眉尖,那一抹发自然而然的关怀与眼中由衷的心疼,让宁摇碧一瞬间心怀大畅,盛夏晴朗的正午,也不能掩住他灼灼的目光,这一刻风寂水平、万籁无声,少年宁九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