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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云突变

五蠹(全) 水合 16965 2024-11-17 20:05

  接下来的和谈分外顺利。虽然安眉无权参与谈判的全程,但只要每天回帐时苻长卿都能展露骄傲的笑,安眉只是看着便已觉得满足。

  来自突厥的接待因为可汗态度的转变,也明显开始热情起来,每日不但嘘寒问暖,连马厩里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许多。于是便有好事的侍卫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帐张望,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宣扬道:“如今那帮柔然狗的帐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该!”

  “嗯,过两天可以送张鸟网给他们。”知道厚道两字怎么写但是从来都不写的苻长卿自然也是出口讥讽。

  众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一头雾水的安眉跟着众人呵呵傻乐,却仍是不明白苻长卿为什么要送鸟网给人家。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眼见和约已差不多谈拢。这一晚苻长卿正在帐中草拟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时明亮的烛光却忽然被一阵冷风吹乱,他不禁抬起头想看一眼究竟,原来是安眉正捧着炭盆从帐外走了进来。

  “外面风真大。”安眉缩着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积雪,苻长卿闻言侧耳倾听,这才注意到帐外呼啸的风声。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递给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连忙接过手炉——苻长卿在忙碌时不爱说话,发号施令总是很简短,如今安眉已经摸清楚他的习惯,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红的炭盆边,一张脸被热气烘得又红又烫。她用铜箸从盆中挑拣出大小适宜的炭块,将通红的炭块半埋进手炉的香灰里,再合上铜盖,把手炉送给苻长卿。安眉喜欢在干活时偷偷打量他沉静的侧脸,也幸亏苻长卿做事一向专注,都不曾发现安眉的异样。

  这时帐外的风更大了,隐约能听见獒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阵阵北风翻动着帐顶的毛毡。正当融洽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时,恬静的相处却霍然被震天的鼓声打破。

  咚咚咚……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苻长卿倏然站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帐前微微鼓荡的毡帘,面色丕变。

  “怎,怎么了?”安眉结结巴巴,对帐外猝然而至的躁动感到害怕。

  此刻苻长卿顾不得理会她,径自冲到帐前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北方红光映天,一股焚烧毡毯牛皮的味道随着寒风扑鼻而至。

  “有人纵火!”苻长卿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板着脸大叫,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营中心,这时睡在帐中的众人也都奔了出来,听见鼓声中混杂的叫杀声后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卫呢?快去牵马……”

  “不能走!”这时苻长卿却在中间大喊,一张煞白的脸在火光中几近狰狞,“对方击鼓呐喊正是要我们自乱阵脚,此时出逃,营外必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着苻长卿的脸颊飞过,安眉脸都吓白了,趁众人乱作一团时她慌忙掏出怀中树枝拼命地摇,心里不断祈祷着: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啸的北风煽动火势迅速漫延,整个汉使大营一片人仰马翻,只有安眉还在兀自低头甩木棒,苻长卿一扭头看见她专注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这时高管家恰好牵了一辆马车奔来,看见安眉就把她往车上拽,又对苻长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车!”

  “等一等。”苻长卿在侍卫的簇拥下坚持道,“我们不能贸然出营,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许马上就……”

  “大公子!火势这么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冲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说地推苻长卿上马车,果断指挥道,“百夫长率一、二队打前锋,三队断后!”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无遮蔽的马车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着侍卫们武装戒备。这时高管家刚要上车,苻长卿却急急喊了一声:“节杖——”

  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个使节必须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如果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只怕从此连翻身都难!正因此,苻长卿才顾不得生死安危,铁了心要往车下跳,却被高管家一把拦住道:“大公子!我去取节杖!您千万别下车!”

  苻长卿红着眼一怔,就看见高管家已是毅然转身冲进大帐,在他找到节杖出帐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将营房栅栏和牙旗杆烧断,燃烧的木料正噼噼啪啪砸在大帐顶上。苻长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帐门烧着前看见高管家抱着节杖冲了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打前锋的部下已全数倒在对手凶悍的刀下,刽子手们蜂拥进大营,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编发左衽的身影!马车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高管家眼见奔向苻长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断,他只得奋力一搏,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苻长卿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节杖,这时柔然人雪亮的弯刀也已袭到,安眉在前座上抱着脑袋尖叫起来,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挡住,苻长卿咬牙嘶吼了一声:“走——”

  于是安眉闭紧双眼一抖马缰,早已在火光中烦躁不安的驷马顷刻间如长箭离弦,嘶鸣一声冲出营地。苻长卿趴在车尾盯着陷入火海的大营,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车轸上。

  安眉驾着马车刚脱离火场,敌人中便立刻有四骑猛然窜出,跟在马车后穷追不舍。不会赶车的苻长卿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择路,只好驾车往没有民居的湖边冲。马车一路疯狂地颠簸,碰碰擦擦穿过湖边的芦苇和灌木丛,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墙已经出现在不远处,走投无路的马车只好偏转方向绕着城墙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铁骑包抄拦截。

  安眉吓得满脸是泪,她手足无措地攥着缰绳,当看到几匹黝黑的大宛马在自己面前停住,柔然武士沾血的弯刀已高高举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着嗓子用突厥语高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出人意料的是,柔然武士听见安眉的呼喊竟当真将弯刀一收,鹰隼般的双眼在月下打量着她,凶神恶煞地问道:“你是突厥人?”

  以为自己已死到临头的安眉涕泗横流,自暴自弃地抖着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杀突厥人,否则事情会不好办……”

  “搜出那个魏国大臣,提头回去复命就行……”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安抚身下不停喷气的烈马。

  安眉浑身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额头。当两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时用刀劈开车窗、划开车帘时,安眉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她心下大骇,慌忙颤手阻拦道:“不!不……你们不能……”

  他是那样高贵的一个人,绝不能这样客死他乡!

  当两把弯刀银光一闪没入车厢,安眉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在苻长卿发出惨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时,事实真相却让在场的五个人同时错愕——车厢中竟然空无一人!

  “这……这……”安眉顺着张开豁口的车帘望进去,黑黢黢的车厢内的确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名武士恶狠狠地盯着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过神,素来简单的脑袋开始运转——她不清楚苻大人是何时离开的马车,但可以确信的是,她必须打发掉眼前这些凶悍的恶徒,绝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问你,这车里的人躲到哪里去了?!”柔然的武士们显然不满意安眉的木讷。

  “这车里的人,刚刚逃了……”安眉终于鼓足勇气,双目无辜又不失胆怯地望着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实实地撒起了谎。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着安眉,扬起弯刀充满威胁地反问,“我们都有眼睛,谁看到他逃出了车子?”

  “就刚刚……”安眉竭力思索着可以令人信服的说辞,嗫嚅了半天终于灵机一动道,“刚刚经过湖边时,不是穿过了一大片芦苇丛吗?车里的人就是那时候跳车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换了眼神,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说法。他们不再理会安眉,各自掉转马头往回走,沿途控马缓行仔细地搜索。

  安眉待得他们走远,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马车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这一路上,马车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皱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醍醐灌顶——苻大人他……不会真的在穿过芦苇丛时跳下了马车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安眉后悔不迭,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安眉决定回去寻找苻长卿。

  为了行动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驾着马车找到一家驿站,将车停好后才悄悄沿着原路返回。安眉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寻找,很快就跑到了河滩边。此时大片的芦苇与灌木丛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寻过,也许是不相信安眉的说辞或者担心目标跑远,他们并未久留便策马离开。暗夜里安眉蹑手蹑脚地拨开芦苇丛东张西望,不停地压着嗓子低唤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这里。”

  就在安眉一筹莫展想要离开时,苻长卿的声音竟忽然在芦苇深处响起。安眉吓了一跳,慌忙拨开芦苇向声音来处钻去。夜色中只见满地苇草狼藉,苻长卿正半躺在一个草窝里纹丝不动,手边还放着他不离不弃的节杖。安眉慌忙凑近他身边,小声关切道:“大人,您没事吧?”

  “左腿可能断了。”苻长卿僵着一张脸,很冷静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里一咯噔,白着脸惊慌失措道:“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可汗?”

  “没用。”苻长卿冷冷道,“他本就态度游移不定,既然在柔然狗纵火时没有出手,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可汗怎么能这样呢?”安眉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明明今天白天还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反悔就反悔……”

  “这样的事情多了。”苻长卿冷嗤了一声,淡淡瞥她一眼,“汉朝时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吗?”

  安眉听了一愣,摇摇头。

  苻长卿懒得跟她解释,只从身上解下一块和田羊脂玉道:“这几日我看见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财物的质库,明天你拿着这块玉佩去抵押些钱,替我买几件御寒的羊皮袄和干粮,这几天我暂时在这里躲躲。现在你扶我起来……”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着苻长卿坐起,终是忍不住心虚地问,“大人刚刚是怎么躲过柔然人的搜捕的?”

  “侥幸而已。”苻长卿低着头尝试挪动身体,此刻的心情糟糕至极。

  不仅是因为今夜的变故,或者是腿伤,还因为刚刚听着柔然狗窸窣拨弄芦苇时,自己无能为力又恐惧的心情——这种听天由命的滋味,自己已经多久没尝过了?

  此外还有令他更烦躁的,那就是返回寻找他的安眉。

  苻长卿不会告诉安眉,自己之前不声不响跳车是为了撇开她——当他眼看着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马车迟早会被拦截的时候,狂奔的马车恰好经过茂密的芦苇丛。他料想河滩土松,不如趁乱跳车另寻出路,同时正好让她驾着马车引柔然人离开。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在危难时刻他自然会选择利用她,让她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机关算尽,唯独没料到跳下时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块石头上,钻心剧痛过后就无法再行走了。那一刻苻长卿非常绝望,他动弹不得又救助无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被擒,却怎么也没想到安眉还会回来寻找自己。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不选择独自逃走,却返回来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长卿素来信奉人性本恶论,他不知道可以维系主人与奴仆的除了一纸契约之外,还能有什么——可安眉却从未与他订过任何契约。

  面对安眉,苻长卿心中没有窃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烦躁,因为安眉的归来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怀疑那些自己素来骄傲的源于高贵出身和后天智慧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曾经完全支配了苻长卿,使他一度认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无比正确,然而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枚败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剥开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这是苻长卿第一次真正在贱民身上投注心思。这种滋味并不好,有点难堪。

  此刻安眉当然不会知道苻长卿内心正为了自己百转千回,她只是想当然地查看着苻长卿的伤势,满又怀心疼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大人,是不是小人驾车没驾稳?”

  若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台阶,但这一次苻长卿到底没有脸面顺势下台,而是自己编了个谎:“是我自己没站稳,跌下去了。”

  这世上凡是与苻长卿打过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会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颠簸的车辆使苻长卿没站稳,害他不但摔下车,还跌断腿,他还会宽宏大量地不计较。

  安眉陪着苻长卿一起躲在芦苇丛里,从漆黑的深夜一直挨到翌日清晨,这才左顾右盼地起身独自走出河滩。

  苻长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见安眉回来。

  安眉典当了玉佩,替苻长卿买来了跌打药和固定伤腿的夹板,还有羊皮袄和几块肉馅馕饼。苻长卿躺在草窝里让安眉替自己包扎,有些不放心,“你懂疗伤吗?”

  安眉一怔,红着脸回答道:“会一点,以前有家人上山赶羊时摔断了腿,小人跟着乡里的郎中学了点。”

  安眉说的是她的小叔徐宝,苻长卿听了却深深地皱起眉——以往生点小病都能请得来御医的他,实在担心腿脚会留下什么后患,只是这境地也顾不上讲究了。他胡乱啃了几口馕饼,问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买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毕竟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头巷尾不可能不流传的。”

  “有的,大家几乎都在议论。虽然小人还没

  有打听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听说可汗在派人寻找您呢!大人,您说我们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满怀期待地望着苻长卿。

  “暂时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并不能说明他的态度,只怕其中虚虚实实,很难分清敌友。”苻长卿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营里那么多具随行官兵的尸体,突厥人是怎么处理的?”

  “听说都被送去‘黄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长卿听了这话,目光阴冷一沉,便直接说道:“我们不用去见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冻,尸体不容易腐烂,为何这样急着处理掉?如果他的态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这件事撇清干系,必然会按汉俗以棺椁收殓尸体,再派人将棺椁送回魏国去请罪,而不是送到什么该死的‘黄坑’!可见昨夜突发剧变之后,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恶。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之所以打听不到那帮柔然狗的动向,不过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罢了。”

  所谓“黄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殡葬之地。不同于中原汉人的入土为安,西域胡人的风俗是在人死之后,将尸体送到城外一座专门的院子,让豢养在院中的獒犬将尸体上的肉全吃光,最后只收拾骸骨埋葬,并没有棺椁一说。苻长卿的随从们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黄坑殡葬,这才当真叫作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苻长卿一想到跟随自己跋涉千里的同伴尽数横死,整个人的情绪就极度低落——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长卿仰起头,聆听着北风从芦苇间簌簌而过,静静出神半晌之后忽然起身拨开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芦管在泥土上比划:“等我养好伤,我们从这里走……”

  他画了一点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点代表玉门关,径自从两点之间划了一道直线,代表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线:“我大概记得地图,这条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没有驿站,应该也没有人烟,但却是最短的路线。我想冒险走这条路,总之要尽快赶回凉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继续跟着我,还是另谋高就?”

  一直乖乖听着苻长卿说话的安眉这时候一怔,很认真地回答他:“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着您。”

  “嗯,好。”苻长卿貌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其实心中暗暗透着点松了口气,带着一丝他没有察觉到的喜悦,“点点看我们手头还有些什么……”

  “有一辆马车。”安眉如实报告道,“不过车窗和帘子都已经被刀挑坏了。”

  “聊胜于无。”苻长卿淡淡一笑,又问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钱?”

  “……”好半天安眉才尴尬地嗫嚅道,“两,两贯……”

  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瞪住安眉,尖刻的声音不自觉便扬高,“两贯?!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里的和尚说,大人您的玉佩没什么雕工,他又不会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给高价……”

  “蛮荒之地出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帮不识货的!”苻长卿愤愤骂道,气得一张俊脸发青又发白。那块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为到手时就天然呈鸡卵形状,半边玉料又被一块凸出的黑油皮包住,于是苻长卿就请玉匠依势雕了个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为奇趣——谁料如今竟被人说成是没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银了,玩什么低调的奢华!

  接下来的几天,安眉买通了驿站亭长请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长卿的吩咐,先是将豪华马车的四匹骏马分头卖掉;又将马胸上披的银障泥、马车上挂的银銮铃,统统拆下来送进银匠铺让人熔成银块;此外还剥下马车上华丽的锦衣,包括被划破的锦帘也三文不值二钱地卖掉——就这样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零割碎剐地将值钱细软慢慢变卖。

  安眉用变卖东西凑出的四十贯钱买了两匹普通马、罗盘、羊皮褥,还有许多干粮和必需品;又用凿子削光马车上精美的木刻,将凿得坑坑洼洼的马车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请木匠修缮了窗子,买来毡毯将车篷蒙好,到最后,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马车终于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辆毫不起眼的民用马车。

  上路的那天,苻长卿望着安眉沉吟了片刻,对她道:“这一路你换上女装跟我走。”

  安眉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在何时识破了自己是女子,红着脸刚想说几句搪塞的话,不料苻长卿又接着道:“途中若碰见有人盘查,你作女子打扮总归好掩饰些。”

  他这样一说安眉顿悟,心存侥幸地认为也许苻大人只是以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没明着质问,她也就继续装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门。

  于是安眉乖乖换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头发打成辫子,又套上厚实的羊皮袄。这样打扮下来,便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突厥姑娘。苻长卿也换上朴素的突厥毡袍和皮袄,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与吊梢的双眼却无情地出卖了他。他索性粗服乱头,躺在车厢里扮作病中的丈夫,又勾头提醒车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妇人。”

  安眉的脸顿时又红了红,依言将发辫拢在脑后。

  这一路拿钱通关,他们很顺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驾着马车毅然偏离商队踏出的通道直插东南,进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实证明,苻长卿的确可以在纸上谈兵的前提下将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然而他却忽视了一点:所谓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无人烟,精明的商人宁愿绕远也不愿直切,岂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缺乏生存经验的苻长卿,难道还能比成天在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更高明?

  当马车轮艰难地趟过草甸中泥泞的沼泽时,苻长卿才发现自己与安眉已经没有了退路。

  从突厥到大魏边境的这片草地,被浑义河、嗢昆水、独乐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网罗,又因地势低洼,因此水泽长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积成稀软的烂泥,人一脚踩下去,深度几乎没膝。

  这时,安眉已不敢坐在车上赶马,而是在车前一步一探,牵着马专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东南方向前进。

  草甸里危机四伏,到处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里,马车只能停在原地过夜。潮湿的草甸挂满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烧的干柴,于是随车携带的柴禾和木炭显得弥足珍贵。苻长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费尽心力点得一小撮可怜兮兮的火苗,总是被呼啸的野风轻易吹熄。到最后他们只好躲进马车里,将沉重的皮袄、毡毯统统压在羊皮被褥上,却还是被潮湿的寒气冻得浑身发颤。

  当后半夜苻长卿牙齿格格打战着被冻醒,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窝在皮毛被褥里熟睡,褥子下的身体是热乎乎的一团,这对于苻长卿来说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苻长卿在考虑自身利益时绝不会去遵守什么礼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当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陈仓”,将安眉拉进了自己怀里……

  安眉在苻长卿怀里倏然惊醒,意识到目前的处境,羞得浑身火烫——她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亲昵,何况他不是她的夫君,何况她还……

  安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能感觉头顶上吹拂过苻长卿平稳悠长的呼吸,他是睡熟了吧?她在暗夜里愣了一会儿,忽然就两眼发潮,心里惶惶滑过一丝甜意——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把她抱在怀里。

  安眉心里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愿眼前的苦难快些过去,愿苻大人能够早日回京,愿一切都能回归正轨……所有虔诚地告祝,都是因为眼前这份带点罪恶感的幸福。

  苻长卿身子稍稍回暖后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伤痛使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苻长卿梦见了自己无依无傍的儿时。

  那时候他才五岁,父亲要替他请一位启蒙先生。从小就被教育自己将来会肩负家族荣耀与重担的苻长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时他已经学会了骄傲,如果没遇上后来的一些事,也许他会活得更宁和谦雅些——可谁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也就后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满洛阳,也是个出身士族的高贵人,因为和品鉴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过从甚密,所以号称“儒门鲁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须从他“斧”下过。那是个以严厉治学著称的夫子,脸孔上终年挂着霜冻,永远都穿着一身靛蓝色袍子。

  进学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内背熟《千字文》,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三天后小小的苻长卿第一次畏缩了身子,将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饭,他的手心肿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见母亲嘴唇哆嗦着将泪水忍在眼里,而父亲却是一脸严厉地斥责,“入学才三天,就受到这样的惩罚,必定是你顽劣不堪!”

  “不,父亲。”幼小的苻长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长跪申辩,“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来……”

  “住口!”这时苻公也拍下筷子,瞪着眼怒骂道,“背不得书还是有脸面的事吗?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长卿两眼发直地懵住,嗡嗡作响的耳中隐约听见母亲和软的话音飘来:“豹奴啊……快吃饭,父亲也是为你好……”

  豹奴是苻长卿的小名,他怔怔低头盯住面前细滑的黄粱饭,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错——那么长那么难的一篇文章,难道别人都是三天就能背会?

  只听苻公仍在座上冷声道:“如今大魏内忧外患,需要我们做臣子的殚精竭虑沐雨栉风,所谓‘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后大魏的长治久安,靠得就是你们这一辈。你若是不学无术,想靠苻家的祖荫在朝堂里混个官禄尸位素餐,今后河内郡公的爵位,我绝不会传给你!听明白了吗?!”

  年幼的苻长卿对苻公这一番话理解不透,只知道父亲的态度是极严厉的,他惶惶低头抓起筷子,毫无胃口地嗫嚅,“孩儿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临行前会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学业上懈怠,我在凉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教训你。”苻公说完又瞪了一眼,在妻子哀求的目光中稍稍收敛了怒气,捧起碗边吃饭边对妻子道,“你懂什么,世家子弟最不能放纵,否则他日不只他一个人不成器,连带着还要辱没祖先、祸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阳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阳季氏府上授课,怎么人家的公子启蒙后就能展露早慧?我见过那孩子,为人谨慎聪敏,他日必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好强的苻长卿听见父亲这句话,顿时羞愧得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夫子是在强人所难,却没想到真的会有别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来,当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难过得连饭的心思也没有了。

  于是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时间强背下了《千字文》。之后是一个月的《论语》、四个月的《诗经》、还有《大学》、《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岁月几乎每一天都在责罚中度过的,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半年后唯一可以宽慰他的母亲也远去了凉州,苻长卿失去了庇护,夫子惩戒起来就更没有顾忌,铜戒尺的侧棱就像没开过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钻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当苻长卿在受惩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发现夫子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快意。苻长卿终于开始怀疑什么恪尽职守严厉治学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这种可怕的嗜好,可是当他不动声色地向周管家打听时,周管家竟这样回答:“有,少爷,当然有。比如当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爱靠鞭笞婢女取乐。有一次一名婢女触怒了她,竟然当场被打死,真是可怜……”

  那一天傍晚,苻长卿逃了,他天真地揣着过年收到的银角花钱,偷偷溜出了苻府。当手中的钱物被洛阳街头的恶少抢走时,深夜里无家可归的苻长卿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侍卫们从苻长卿的衣着上判断他是一位贵家公子,于是很耐心地询问打听,才将饥寒交迫的他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来了回京述职的苻公。苻公进门一看见儿子就拿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边打边面色铁青地大骂道:“竖子不肖!竖子不肖!锦衣玉食供着你,你倒好,让整个京城都笑话苻家……”

  苻长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为何会在洛阳传开,总之出走失败后没几天,整个洛阳的孩子就在街头拍手传唱着:“苻家出了个大孝子,读书读得哭妈妈,跑去边疆找爸爸,跑到城门就停下,因为竹马忘了拿……”

  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藤条让苻长卿忘了躲闪,一中深深的委屈从心底涌上来,使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欢打我!他要我半个月背完《六韬》!背不完就打我!”

  这一喊把苻公给喊愣了,因为他作为一个大人,当然知道半个月背完《六韬》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有多严苛。于是他放下藤条,将夫子请进了自己的客堂内交谈。就在苻长卿满怀希望地以为苦日子要结束时,与夫子谈完后的苻公却将苻长卿叫进内室道:“你背点《论语》给我听。”

  一心讨好父亲的苻长卿不敢怠慢,当即将整篇《论语》流畅地背了出来,父亲听完后却冷着脸问道:“你背下整篇《论语》,花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苻长卿愣了愣,老实回答。

  “嗯。”苻公的脸色顿时又严厉了一分,“夫子说得果然没错,当年你才五岁,一个月就能背下《论语》。如今你已九岁,半个月背下《六韬》又能有多难?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说,学业上小有所进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严厉也是希望你成器,难道他还能害你不成?不过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离家,害他一上来就跟我告罪,今后又怎敢认真施教?真是顽劣难改无法无天!我已经告诉他,请他以后不用再有任何顾虑,严加督导,你要好好听话……”

  苻长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身心内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中。

  苻长卿十二岁时进入太学,总算摆脱了噩梦般的私塾夫子,也在云集着士族子弟的太学里遇见了当年让自己倍觉羞愧的季子昂。谁知一

  番刻意的交谈下来,他才发现季子昂不过尔尔。虽然的确称得上同辈中的翘楚,但他懂的东西比自己少了许多,哪里有夫子夸奖得那般出色?

  直到后来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亲是鸿胪寺卿,曾用渤海国进贡的千年人参救了夫子老婆一命,这才换来了夫子对季子昂的和颜悦色赞誉有加。

  苻长卿知道这件事后觉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恶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离经叛道。因此当某年的某天,他在《韩非子》中读到了孔子拜鲁哀公为君不是出于仁义,而是慑服于鲁哀公的权势时,年少的苻长卿顿时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世人向来服从于权势,鲜少能被仁义感化”,这话说得太对了!“儒家以文乱法,而君主却以礼相待,这正是国家不安定的所在……一个法治的理想国家,应当只有君臣,没有所谓的父子、仁孝、满口道德”,真是�

  �得太对了!

  年少的苻长卿欣喜若狂,捧着《韩非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许久的真相。从此法家的刑名之学就像一根钢钎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树般谦雅的身姿里逐渐生长出一根根荆棘……

  十六岁踏上仕途之前,负责品鉴人才的中正大人终于为他下了一句评语,“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知道自己仕途无忧的苻长卿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嘴角便泛出冷嘲——这时候的苻长卿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中正大人之所以将季子昂排在他之后,只不过是为了借助自己名满洛阳的才气来提携季子昂。然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太学里初见季子昂时,他笑着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你,苻豹奴,当年你逃学出走,我还编了一首歌谣……”就因为这一句话——他苻长卿,迟早有一天会令季子昂这个人,连排在他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苻长卿睁开眼,才发现梦中的伤痛和寒冷,原来都是现实。

  此刻自己身处蛮荒之地,远离了故土繁华,身畔只有简陋寒车、北风过耳,还有怀中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安眉睡了许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连动也没动。

  昏暗的车厢里苻长卿可以听见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知道她没睡着,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体。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紧了牙却仍是闷哼了一声,直到苻长卿放松下身体,他才发觉怀中的女人安静得简直像死了一样,身体也绷得更紧了。

  苻长卿躺下后仍然没有放开安眉,反而忍不住将怀里温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弥补方才翻动身体时散掉的热气。一向习惯抱着手炉的指尖冰凉,于是苻长卿得寸进尺,悄悄将手指往安眉腰间探去,一点点贴上她温暖细滑的肌肤。

  他的双眼在暗中盯着安眉的发辫,随时准备在她挣扎时撤离,然而随着手指一寸寸地推进蚕食,苻长卿却始终不见安眉挣扎。他能察觉指尖过处牵动安眉细腻的皮肤一片冰凉,她紧张的呼吸甚至吹进他的衣襟濡湿了他的锁骨,然而她的确没有挣扎。

  苻长卿暗中没来由地一哂,心底便渐渐有些了悟——怎么早没想到呢?一个女人愿意不顾危难回来找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旦想通以后,连日来梗在心头的疙瘩便尽数消失。苻长卿心中充满了找到平衡后的踏实——爱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窝炖成银耳,女人在要紧关头发昏,有什么不可能呢?

  苻长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没有在这种时候拿些颠三倒四的话来给他添堵,不过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总归要做些什么才好……

  前路茫茫,未来多灾多难,他既然已虎落平阳,又怎么能让这一路的险恶,无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实际的爱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苻长卿自然没有任何理由会拒绝。

  安眉发现自那一夜之后,苻长卿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了点变化。首先他会经常对自己微笑,并且在她下车牵马探路时,会对她道一声“辛苦了。”这些变化都使安眉心里甜丝丝的,因为她可以很贪婪地猜想,也许是苻大人对自己也有了点好感。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决心要对苻长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恶劣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绕着弯从凉州到达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来天的车程,他们这次改走直线,却因为陷入草甸而寸步难行,一路又要顾及庞大的马车,速度竟然比徒步还慢。

  苻长卿为此终日满脸阴沉——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决策上的失误所带来的苦果当然要由他亲自来尝,可是眼下的境况超出了他从书本上积累的认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化解目前的危机了。

  安眉牵着马,无比艰难地将靴子从泥泞中拔出来,她考虑的问题比苻长卿实际了许多:他们的干粮可能要不够了!事前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颇为悲观地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月的口粮,然而从目前看来这个预计显然过于乐观——他们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却只走了八十多里地,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安眉每顿饭就只敢吃个半饱;她想从嘴边省下些口粮来,往后能撑一天是一天。

  呼啸的北风不停吹过辽阔的草原,被沼泽打湿的长草趴了一地,根本不会随风起舞。阴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气沉沉的灰绿色大海,不多时天上又飘下雪花来,人和马车在风雪中趟过稀烂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后已是寸步难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车安顿好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钻进车厢,与苻长卿相依相偎着准备挨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马车内点起一灯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为苻长卿的伤腿换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人,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处是这样的鬼地方,我倒情愿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长卿难受,听了这话立刻认真道:“其实这样走也不错,起码很安全。”

  苻长卿抬起眼,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安眉。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孤高自许,在落难时还能遇见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内心总归会有感动。苻长卿感动之余,看着在昏黄灯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觉得眼前这个胡女分外可爱起来,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从前一直觉得胡女五官立体,美则美矣,却终归流于粗糙,是只有暴发户才会看中的长相。苻长卿对于美人的鉴赏,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欢柔美精致的五官,双眉最好淡得像罥烟,需要拿螺黛画过才得浓,方才显闺中雅趣。但也许是塞北风霜磨光了他的闲情逸致,此刻的苻长卿竟然觉得,安眉深刻的轮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肤有种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眉,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青色的光采,与怯怯的眼神一同闪烁着难言的娇羞。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涌出一股甜蜜的喜悦——他这样的一个人,竟能从她身上找出点长处,真是不容易呐!光这样想着,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苻长卿道:“大人,谢谢您,小人自从到中原以后,还没被人这样夸过。”

  而在安息国的时,安眉的一双眉,是从她出生起就被人夸到大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苻长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又转变了话题,“反正离入睡还早,不如我们节约点灯油,熄了灯说话吧。”

  “哎?”安眉傻傻地看着苻长卿吹熄灯,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鬼故事。”苻长卿刚一说完,就感觉安眉在黑暗中飞快地靠近自己,嘴角不自觉就挂起得意的浅笑,“我曾经听过许多传说,在很久以前……”

  聪明如他,何需纡尊降贵地耗费力气,次次用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次,非要她自己钻进他被褥里不可,《搜神记》、《拾遗记》、《灵鬼志》……那么多志怪笔记岂是白读的?知识就是力量!

  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充分利用安眉取暖或者帮助他早日脱离这鬼地方,他耍这些怀柔的、迂回的手段就显得非常必要——苻长卿这时候当然不会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难之交。

  一夜风雪过后,安眉清早爬出车厢一看,才发现两匹马已经冻病了一匹。这是她花钱买的普通马,体力当然比不得大宛名驹,安眉只好喂了它们一点红糖,忙了好半天才牵着它们重新上路。

  稀烂的泥泞被大雪冻硬,路好走了点,但噬人的沼泽也同时被白雪覆盖,因此更加危险。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试探着前行,最后苻长卿的八尺铜节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两人又往东南走了十多天,眼看着行程已走过三分之二,食物却开始渐渐匮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馕饼果腹,饶是细心的安眉千省万省,养尊处优的苻长卿却还是受到了影响。当苻长卿面对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馕饼忍不住动肝火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就连馕饼也被吃完了。

  眼前的草原虽大,却是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只有一种跑得极快的老鼠存活。经历过饥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经验,原本想掏鼠洞觅食,却怕苻长卿知道后厌恶,只好尝试着每天挖些草根吃。她远离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认识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观察两匹马啃什么草。只要是马儿能吃的,她就照样挖出草根来嚼嚼。冬季植物的养分都聚在根上,草根肥嫩发甜,这个安眉还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肚子会狂泻,有的吃下去却好几天什么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腾得够呛。

  渐渐地,她的双脚开始浮肿,白天连走路都会发飘,夜里睡着后四肢发凉,已变成苻长卿在暖着她。与安眉朝夕相处的苻长卿也发现她满脸菜色,但苻长卿成天躺在车里只想着回洛阳后如何翻身,从不为食物发愁,又哪里能看见安眉在做什么。

  为了节省柴禾,有一次两人试着直接喝生水,结果当天苻长卿就上吐下泻,这可让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的安眉吓坏了,从此哪还敢在饮食方面怠慢苻长卿。

  这一日早晨,安眉打开干粮袋,看着包袱里剩下的最后两块馕饼,不由得万念俱灰。其实一个月的口粮能维持三十七八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只是,接下来的出路在哪里呢?安眉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馕饼走到下车透气的苻长卿面前,掰了半块给他。苻长卿紧皱着眉头接过咬了一口,一边拂着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边愤愤道:“等回到洛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吃馕饼了。”

  “如果能回洛阳,真想一辈子都吃馕饼。”安眉咽咽口水在心里想着,一边拿着馕饼对苻长卿道:“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苻长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长卿正拿着面饼,面带厌恶地瞪了安眉一眼,让她快去。安眉赶紧顺着草甸远远跑开,确定苻长卿看不见自己后才蹲下身子,将半块饼藏在怀里后开始挖草根。冰冷涩口的草根胡乱在水里洗一洗就被安眉塞进嘴里,顺着喉咙滑进她空空的胃,不多时就引得她开始反胃呕吐。安眉拼命抚着心口深呼吸,一边暗暗骂自己:“哎,真是该死,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这样忘本,忘了荒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就是吃点草根吗……”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动,低头又从怀里掏出槐树枝来摇了摇。她沮丧地想,再往后就是绝境了呀,这蠹虫怎么不显灵?就算不显灵,掉一只出来给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摇了半天,树枝里的蠹虫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她只得认命地叹口气,撑起身子往回走。当安眉有气无力地回到马车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一眼就看见躺在泥沼里的几小块馕饼,顿时结结巴巴道:“这……好好地怎么就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么吃。”苻长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回答。

  安眉心疼无比,两眼盯着泥沼里雪白的馕饼,恨不得捡出来洗洗再吃了。苻长卿看着她痛惜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羞恼,忙凶狠作色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扶我上车!”

  安眉闻言回过神,只得万分不舍地将目光移开,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长卿上车,却没想到他忽然停下动作,皱着眉语气不善地质问她,“你指甲里怎么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她挖完草根已经洗过手了,只是哪会像士族一样讲究,洗完手还要剔干净指甲?

  苻长卿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在看见安眉怯懦受伤的神色时,却到底忍住了脾气没有让自己骂这个蠢女人。他只是甩开手不要安眉搀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撑爬进了马车。安眉心里懊悔,却说不上什么,只得默默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当天吃晚饭时,安眉怕苻长卿介意,特地将最后一块饼拿出来请苻长卿自己掰。苻长卿见她这样心情更糟,冷着脸将馕饼胡乱扯成狗啃似的两块,递了一块给安眉。这一次安眉也不知会苻长卿,一个人悄悄地走远,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这顿口粮。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安眉艰涩地吞咽着草根时,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当下便白着脸心想坏了,这恐怕是月事来了。因为连日来吞食凉性的草根,祸不单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恶报,夜里她四肢冰凉,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车厢的木板因为翻身被压得吱吱呀呀作响,安眉怕苻长卿骂她折腾,好在一旁的苻长卿覆着羊皮褥睡得死沉,对安眉不闻不问。

  这一宿无眠挨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马车漱洗,在巳时早饭时将最后两块饼拿了出来。手中的两块饼一大一小,大点的是苻长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没想就把大块的饼递给苻长卿,口中恹恹道:“大人……小人已经洗过手了,这块饼给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长卿在看见她递来的半块饼时,神色却忽然一变。浑身不舒服的安眉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只是胡乱告了声罪后跑远。

  正当安眉把半块馕饼塞进怀里,两眼无神地嚼着草根时,无精打采的她没能留意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直到那一声厉喝将她惊回神:“你在做什么?”

  安眉错愕地猛一回头,才发现苻长卿正一脸惊怒地盯着自己嘴边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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