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象默然不语,他此次抢着前往杭州与吕方联姻修好的任务,本来就暗含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千言万语不如一默的道理他还是懂得。)吕方一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一边上下打量着陈象,只见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垂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倒好似修行多年的大德高僧一般。吕方静观良久,突然莞尔一笑,柔声问道:“本王年少时曾经听一位老者说过,最重要的不是找对答案,而是找对问题,陈掌书以为如何呀?”
陈象听了一愣,全然没有想到吕方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得稀里糊涂的应答道:“大王高见,非外臣所能及!”
吕方笑了笑,自顾说了下去:“陈掌书,此番联姻之事了了之后,却不知你有何打算呀?”
听到这里,陈象的心头被好像被一道闪电划过,仿佛知晓了什么,但又好像被一层薄膜给隔住了,看不大清楚,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自然是返回洪州复命,不过……。”说道这里,陈象突然停住话语,抬头看了吕方一眼,方才小声道:“外臣想这联姻事关重大,只怕并非短时间可以完成的。”
“不错,所以只要联姻之事一日没有完成,陈掌书就得在杭州呆上一日!”吕方的声音斩钉截铁,但脸上的笑容却和语气的坚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象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敛衽行礼道:“微臣拜见主上!”
吕方不待陈象跪下便起身扶起对方,长声笑道:“快快请起,你我君臣之义,全在这方寸之间,又岂在那些虚礼上!奉天,你说依陈掌书之才,当得以何职方才供其展布!”
一旁的高奉天赶紧应答道:“军府中还缺一个推官,只是官职卑微,只怕亏待了陈掌书。”
这推官本是节度使、团练使等外派使职下的属员,掌推勾狱颂之事。这官职位远在判官、掌书记之下。可陈象听了却面露喜色,跪倒拜谢道:“主公如此大恩,微臣只有肝脑涂地,方能报答万一。”原来陈象知道像自己这等孤身来投的外臣没有什么根基,就算吕方给自己一个天大的官,也只是个空头馅饼,只能被部属钳制的死死地,说不定哪天还倒霉落得个没下场。倒不如当个吕方身边的小官,虽然品级低微,但只要进入了吕方身边那个圈子,得到他的信任,自然日后有大把的机会。
陈象爬起身来,此时的他既然已经卖身投靠,也再无顾忌,便将钟传身死之后,钟延规奔丧,钟匡时派自己安排死士伏击不成,后来又将其囚禁准备将其杀死,却被钟媛翠所救,后来自己又领兵进攻洪州,却被钟延规击破这一桩桩事一一说明,中间或有少许事情,陈象有意无意的想要跳过隐瞒,吕方和高奉天是何等精细的人,立即抓住反复询问,一直到将诸事都了解清楚方才罢手。此时两人才现已是深夜,于是吕、高二人拜别而去,陈象赶紧送出门外。
马车行走在街道上,此时的杭州街头已经宵禁了,静寂无人,吕方坐在车中,可以清晰的听到马蹄铁和青石街道的碰撞声。突然吕方抚掌笑道:“侠骨柔肠,倒是个妙人!”
一旁的高奉天是何等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低声笑道:“想必今日那个扮作副使的女子便是那位郡主了,倒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在下这些先恭喜主公了!”
“高判官休得胡言!”吕方摆手笑道:“眼下头一桩大事便是如何应付这钟家兄弟的内斗之事,听那陈象所言,钟延规颇有胆识,又得淮南大军相助,只怕钟匡时不是他的对手,看来我军要早做准备,不然让淮南军得了江西之地,下一个倒霉的便是我们。”
“依属下所见,主公不如答允钟匡时所求,纳了那女子!”高奉天坐起身子,向吕方靠拢了点,接着说道:“那钟延规不过是淮南军的一个幌子罢了,只要淮南军前脚进了洪州城,只怕他后脚便会人头落地,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送到广陵当个衣食不愁的寓公,只怕钟匡时那厮的下场都比他好些。那时候,这位郡主便是钟传的唯一后裔,钟家在江西颇有遗泽,主公若纳了此女,便可以钟传半子的名义整合钟家残余势力,驱逐淮南军,这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
吕方闻言,再想起先前在堂上钟媛翠那副男装丽人的俏皮模样,不由得意动,脸上也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旋即他现自己的失态,强自收敛形容道:“眼下说这些还太早,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有多了解江西那边的消息,才能制定方略,高判官,你须得多拍得力细作前往江西,探听那边的情报!”
“喏!”马车中高奉天肃容领命。
江西抚州,位于今天江西省东部,古名临川,位于洪州南部,州境三面临山,一面临湖,河流纵横,土地肥沃,自从春秋时候便有了相当程度的开,危全讽夺取此地后,苦心经营,当时在江南西道南部的吉、信、袁、饶、抚等诸州之中,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军事实力都当属第一,在钟传死后,隐然已经成为了洪州之外镇南军的另外一个政治军事中心。
汝水,由建昌府蜿蜒向北,流入抚州境内后,由转折向西北,中途接受了大量的小河溪流之后,水量大增,待到了抚州城东以后,依然是水量十分充沛的大江河了。汝水环绕过抚州城东南部分,然后向北继续前行,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抚州城外的一段天然的屏障,于是位于抚州城东北面北津就成为了抚州城外的重要渡口,官府也派了一名津吏,带着十几个差役在这里设卡一来收些税款,二来也可以管理修补这里架设的一座浮桥。虽然如今两百多里外的洪州已经是兵锋相见,百姓流离,可这里还是人烟稠密,商旅辐辏,全然是一副太平景象,若非桥头不远处的柳树下多了二十多个步弓手,哪里能看得出此时正是兵火连绵的乱世年头。
“王公,这渡口是何等要紧的地方,只要守住这里,北面来的敌人就得到绕到数十里外才能渡河,那危全讽却只派了几十个弓手把守,看来这厮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在汝水北岸的渡口等待上浮桥的行列中,有一行人颇为醒目,按说他们穿着打扮倒也寻常,和平日里往来的客商并无什么两样,只是精神举止却是截然不同。举手投足之间迅捷异常,目光更是锐利的吓人,寻常过路人只要一对视,就下意识的绕开了去。说话的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蓬勃的精力仿佛要从他那身酱色圆袍底下喷出来一般,此时的他正对着一个为模样的白老人说话,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
那白老人并没有立即回答属下的话语,只是仔细的打量着浮桥的设置和往来的行人。接着又看着远处的抚州城墙轮廓,过了半响方才低声答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抚州人烟如此稠密,客商云集,城郭齐备,颇有一番太平气象,看来那危全讽治民倒是有一套的,能有这般名声倒也非幸至,至于其他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毕竟南士脆弱,非北兵所能比,当年他败于钟传,只怕今天也并非淮南军的对手。”
说话间,众人已经随着行列向前走了一段,不远处便是桥头,几个差役正在桥头收缴税款,同时控制上桥的人数和车辆牲畜,免得同时上桥的人太多,压塌了浮桥。不一会儿,便轮到了他们,一名差役走了过来,大声道:“每个人两文钱,每个人两文钱,谁也不能少!”手已经向第一个人伸了过来。
第一个人便是方才那个说话汉子,他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把铜钱来,数了数便递了过去道:“俺们一共二十个人,这是四十文钱!”
那差役接过铜钱,在手上掂了掂,却将另外一只手伸了过来,道:“这些不过是些‘薄脆’,如何能当得钱使,快取些‘肉好’来!”
那汉子闻言大怒道:“我给你的个个都是上等好钱,岂会是坏钱,你难道是恶某家吗?”原来这差役口中所说的‘薄脆”说的乃是制作低劣的钱币,因为分量不足,使用铅等贱金属等原因,易于破碎,所以民间称其为“薄脆”;而肉好是指古代圆形玉器或者钱币的边缘和孔,肉是边,好就是孔,常代指钱币,隋文帝时重铸的五铢钱,因为铸造质量好,分量足,在民间流通的效果很好,百姓们就称其为肉好。
那差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嘲笑道:“不知哪来的外乡佬,你见过几个钱,还能分得出‘薄脆’和‘肉好’,若不拿出钱来,便滚到一边去,莫要挡路。”
那汉子正要攘臂上前,好好收拾一下眼前这家伙,却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伴,低声说道:“给他就是,不过些许钱币,莫要误了大事。”
汉子只得在怀中摸出钱囊,从中挑选处品相好的四十枚钱币,重新递给差役,那差役接到手里一枚枚细细看过来,才笑嘻嘻的倒入囊中,打了个唿哨,对身后的同伴喊道:“让他们过去!”
汉子见那差役向后走去,准备收取下一拨客商的渡河钱,却不还自己先前交的那四十文钱了,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步便扯住对方衣袖,喝道:“某家先前那四十文钱呢?便是薄脆你也得还钱呀!”
那差役却一把甩开衣袖道:“不晓事的家伙,难道你还想拿这些坏钱去害别人不成?某家不拿你去治个伪造钱币之罪就是开恩了,快快让开,不然便让你吃一顿柳条!”
那汉子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便一把揪住那差役衣领,抡起醋坛一般大小拳头便砸在对方脸上,顿时打得那差役口鼻鲜血横流,口中连声骂道:“爷爷不来欺负你便是开恩了,想不到今日你区区一个差拨也敢骑到爷爷头上来了,今日若不打的你脑袋开花,今后某家便管你叫爷爷!”
那差役挨了两拳,开始还挣扎反抗,大声叫骂,可挨了两拳之后,便再也没力气反抗,口中的叫骂也变成了哀号求饶之声,旁边的几个差役上来帮忙,被那汉子手一拨一推,便成了滚地葫芦倒了一地,又有那个敢于上来,待到那汉子的同伴赶上来拉开二人,那差役已经满脸是血,四肢无力,出得气多进得气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后面的同伴中一个领头模样的汉子伸手探了探那差役的鼻息,只觉得已经如同游丝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断绝,不由得勃然大怒:“好你个周虎彪,此番主公派我等出来,是何等大事,你却如此鲁莽,要作死吗?”
那周虎彪知道自己理亏,期期艾艾的答道:“我也知道是错了,只是方才这厮欺人太甚,某家实在是忍耐不住,却想不到忒不经打,挨了两拳竟然便这般模样!”说到这里,他走到那差役身旁,蹲下身子给那差役扇了两个耳光,骂道:“你这厮莫要赖在地上装死,快快起身,某家不再打你便是!”
那差役离死也就差一口气了,被周虎彪这两耳光一扇,白眼一翻,眼看就要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