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八月,这广陵本是鄙湿之地,再加上烈日灼晒,更是热气上涌,整个广陵城倒好似一个大蒸笼一般,热的人恨不得将身上那身皮都扒下来。杨行密所住之处四周满是柳林,只听得满耳蝉鸣,虽然如此,气温还是不低,饶是杨行密这般平日里十分勤勉之人,在这等天气里也就穿了件汗褂,斜倚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其子杨渥则在旁边一边为其打着蒲扇,一边随口说些有趣的闲事,讨老夫欢心。
“父亲,孩儿心头一直有个问题萦绕,却不知当问不当问?”
杨行密惬意的伸展了一下脖子,随口应道:“问吧,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
杨渥笑道:“孩儿却是要知道,父亲身上到底有多少条伤疤?”
听到杨渥问出这么孩子气的问题,杨行密不由得哑然失笑,坐起身来,笑道:“这个倒是未曾数过,某家自结以来,历经生死之间何止数百,哪里记得这个,不过今日既然渥儿开口了,便数上一数吧!”
说到这里,杨行密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汗褂脱去,一边抚摸着小腹上一道已经几乎看不清楚的疤痕一边回忆,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变的悠远起来“这要算是最老的一条了吧!那时我还未曾从军,在庐州为盗,一次贩运私盐,遇上缉拿私盐贩子的官差,双方交手,小腹上便挨了一刀,如非刘威兄弟拼死相救,只怕那时便交代在那里了。”
杨行密一条一条的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疤,低声叙说,他出身低微,是由盗匪投军,由小卒起家的,在阵前一刀一枪杀到今天的地位,身上的大小伤疤何止百余,加之有些年代久远,杨行密不时停下回忆,待到他将自己身上的伤疤来历叙说完毕,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最后,杨行密不由得轻声叹道:“如今回忆起那时情形,在看看现在,当真如做梦一般,能够活到今日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指望什么功名富贵。”
一旁的杨渥却是盛年,正是目无余子、气雄万夫,以为万事无不可为的年纪,加上他父亲乃是一方豪雄,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司徒这等高官,有判广陵衙内诸军的差遣,未来前途更是贵不可言,虽然也见识过战阵,可身边自然簇拥着精悍护卫,不用像杨行密一般亲犯矢锋,在生死之间挣扎,又哪里体会到这乱世间的凶险,虽然开口应和,可父亲方才那番叙说叹息从左耳进转眼之间便从右耳出去,半点也没留在脑中。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杨行密还不知道杨渥那个草包脾气,可自己已经年暮,其余几子年龄尚幼,杨渥也的确颇为武勇,诺大一番基业只能交给他,便强打起精神道:“孩儿,今日像你点说伤疤,并非向你夸示武勇,为父出身低微,又恰逢乱世,不得不挺身白刃之间,乃是万般的不得已呀。如今唐室衰微,各方割据已经定局,你须得开怀纳谏,收揽豪杰之心,不可师心自用,逞匹夫之勇呀!”
“父王说的是,孩儿记下了。”杨渥赶紧连连点头,他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嗓门问道:“父王,孩儿还有一件事情要问。“
看到杨渥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倒把杨行密弄得有些好笑了,他这个儿子自小到大都是草包脾气,像这般模样倒是平生第一遭,便笑道:“问吧,问吧,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安仁义自从在陵亭大败后,被围在润州城中算来已经快一年了,润州精锐基本已经在陵亭一战丧尽,就算安仁义的沙陀亲军还在,算来也不过三千人,怎得王茂章攻了这么久还没有拿下?莫不是?”说到这里,杨渥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听到杨渥的话,杨行密的脸色逐渐凝重了下来,沉声道:“为什么不说下去,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
杨渥咬了咬牙,低声道:“莫不是那王茂章顾惜儿子王启年的性命,不愿督促士卒猛攻?不如下令换将围攻润州,免得夜长梦多。”
“糊涂!”一声断喝打断了杨渥的话语,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父亲的面容,杨行密的脸上满是失望。
“莫非孩儿说错了,王茂章用了全力,只是润州城坚固,一时取之不下?”在老父积威之下,杨渥立刻有些惊慌失措,这些天来杨行密将诸般军务让他处理,他在那新得的谋士严可求的辅助下,处理的十分顺遂,从父亲的脸色中也看出杨行密满意的很,可这下却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惹得父亲出言叱呵。
杨行密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颜色,恨声道:“王茂章刚猛无双,可在润州城下快一年时间,却只是筑长围,修攻具,只把外郭拿下来,你当我不知道他是因为顾惜爱子性命?我杨行密虽然老了,可还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
听到这里,杨渥不禁糊涂了起来,既然自己猜的没错,为何父亲还说自己糊涂,他本是个草包脾气,只是在父亲积威之下压住了,正要开口,却听到杨行密解释道:“父子之情本是人之天性,若是你落在安仁义手上,我也要顾忌三分。更不要说王启年在危急之时,领孤军过江,保住常州,否则形势不堪设想,后来又死战断后,救得传褄孩儿的性命,否则你妹妹岂不要做了寡妇?像这等忠臣良将,又岂能舍弃?如今安仁义在那润州城中,授是早晚的事情,若是换将攻城,伤了启年的性命,王茂章岂不怀恨在心,其余将佐也会寒心。你将来是要继承这大位的,为上位者不可不用法术,但又不可纯用法术,否则定然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切忌切忌!”说到最后,杨行密脸上已是神色峻刻,不复方才的轻松模样。
“那应该如何处置呢?总不能这般耗下去吧,吕方那厮已经据有两浙之地,他和安、田二贼一直勾搭不断,听说偷袭东港的那些火器也是他赠与安贼的,这次可不能绕过了他。”
杨行密冷笑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前往润州,带话与安仁义:只要他弃兵投降,保城中百姓和王启年无恙,我不但保他和家人部属性命无碍,而且还保他做淮南节度副使,只是不可以再领兵而已。”
杨渥听完杨行密的话,稍一思索便回过味来,杨行密这一招实在是漂亮得很,王茂章看到杨行密为了他儿子的性命,居然愿意饶过安仁义这个叛将和家人性命,自然会感激在心,其余将领看到了,也会觉得杨行密体谅下情,只是安仁义起兵作乱,不但保住了性命,还屋书龙敌无能做淮南节度副使的高官,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杨渥想到这里,想要开口反驳,可面前的确是老父,一时间也开不得口。
杨行密看到杨渥的脸色,便已经明了儿子的心意,冷笑道:“我自然是不会违背誓言,伤他安仁义一家人的性命,只是我已经时日不多,将来坐着淮南节度使位子的却未曾下什么誓言,那时他安仁义在广陵当一个光杆节度副使,还不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杨渥这才明白了老父的主意,不由得又是钦佩又是惭愧,钦佩的是杨行密略施小计,便将这个死结处理的干净利落,哪一边都没话说;惭愧的是自己自负英雄,此时却没有一点能帮得上父亲的,口中呐呐的说了两句,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杨渥正是百感交集,却觉得肩膀上被轻轻拍了两下,抬头一看,却是老父,目光中满是温柔和期待,正想开口,却被杨行密截断道:“渥儿,我这个位子可不是好坐的,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可凶险之处,实在不下于阵前厮杀呀!”
杨渥深有体会的点了点头,迟疑的问道:“那若是安仁义不接受呢?还有吕方那厮便丢在一边不管他?如果吕方那厮出兵接应呢?”
听到杨渥连珠炮般的说了一大堆问题,杨行密笑了一笑,脸上满是傲然之屋书龙敌无色:“安仁义身在孤城之中,已经是死地,部属之所以死战不降,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若是看到我连安仁义都能饶恕,其部属哪里还有死战之心,这润州城便是不攻自破了。那吕方本是个只知利害,不识恩义的小人,以前在淮南军中孤立无援,便投入安仁义麾下,求得庇护,如今又岂会为他人火中取栗,我料他守着他那块地盘,静观其变,万一他不识好歹,领兵来犯,某自当亲领大军渡江,为子孙扫除此贼。”
“那若是吕方不出,便拿他没奈何了?”
“怎会如此,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罢了,我让台蒙为宣州防御使,王茂章为润州防御使,先积谷养士,宣润二州为江南要地,扼浙西咽喉,以轻兵抄掠,见机行事,不过数年,自然彼疲我逸,待李神福破杜洪后,据上游咽喉之地,那时便可专心南向,先取江西诸州,三面围之,谅那吕方何等本领,如何能抵挡我江淮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