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大江自蜀东流入荆州界,出三峡,至枝江,分为诸洲,凡数十处,盘布川中,至江津戍而后合为一,故江津为荆南之要会。其地离三峡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百里,然由于江道迂回,几有六七百里,加之两岸地势低下,水易漫流,极易发生水害,且江中沙洲遍布,两岸多有湖泊支流,其地多有江*贼横行。唐末时,黄巢、雷彦威先后攻略此地,荆南一带被这些流贼烧杀的几乎数百里没有人烟,之后高季昌赴任此地后,修建城邑,招募流民,由于高季昌长袖善舞,在周围几个强大势力间辗转腾挪,荆南之地虽然地少兵寡,竟然也在这luàn世之中成了一片净土,加之此地正处南北要冲,商旅往来极多,小小的江陵城居然也有数万户口,人烟稠密,经济繁荣,俨然一副太平景象。
但是这一切在天佑十四年改变了,吕吴大军在打败了南方的最后一个强大敌人马楚之后,开始掉转矛头,准备指向中原,而弱小的荆南便横亘在吕吴大军前进道路上。他再也不能用所擅长的在三个ji蛋上跳舞的技巧来解决眼前的敌人,现在摆在高季昌面前的选择题就很简单了:要么老老实实放下武器,打开城mén,迎接吕吴大军进城,换了一个虚号,在建邺的某间宫殿里养老;要么放弃自己的原先的半**地位,向梁国输款投诚,换来援兵以击败北侵的吕吴大军。作为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藩镇头目,高季昌在决定xing的岳州会战结束之后,立刻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江陵通往襄阳的官道上,久未出现的进贡车队和使节相属于道,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争取到足够的援兵以击退即将到来的吕吴大军。
但是这些年来高季昌的狡猾和多变造成的恶果终于表现出来了,他的丰厚贡物和使节只换来了鄙夷和怀疑,他过去的所有行径在提醒着梁国的高层们,这个用恭顺的言辞向他们求援的家伙是多么的不可信任。作为高季昌最近的邻居,梁国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孔勍大声的提醒着朝中诸老们,就在不久前,这个不知忠诚为何物的家伙声称要出兵助梁伐晋,可是兵锋却指向梁国山南东道的治所襄州,幸好被自己击败,自此之后,身为梁臣的高季昌不但自己不输送贡赋,还卡断了南方其他忠于梁国的藩镇朝贡的道路。对于这样的家伙,孔勍的建议代表了绝大部分梁国高层的态度:“在名义上表示会派出援兵,使其全力抵抗吕吴的侵攻,以免其不战而降,让吕吴不战而得江陵。而实际上却屯兵于襄阳坐山观虎斗,见机行事。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绝不为这个卑鄙的家伙làng费一滴梁军士卒的宝贵鲜血!”
但是此时身处江陵城中的荆南节度使高季昌本人并没有感到半点对自己过往行为的忏悔。对于这个出身低微的家伙来说,采用欺骗、叛逆等各种违反世间道德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什么不对的,既然强大的、高贵的那些家伙可以利用自己在力量和出身上的优势赢得胜利,那么象自己这些弱小的、出身低贱的人采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以他的头脑,高季昌不难从返回的使者的回禀中判断出梁国高层的意图:先让自己在抵抗吕吴大军的战斗中流干最后一滴血,然后再参加战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战果。可是这次和以往不同,明了一切并不能帮上太多忙,毕竟这个世界上并不是知道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孔勍这个蠢货,他根本不知道吕方到底有多么可怕,比起他的新军,以前的杨吴、马楚什么的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如果我们不乘着他还没有夺取荆襄上游之地之前,合兵一处,击败他,那么不出二十年,不,也许只要十年,天下都会被他一口一口吃下肚子去的!”高季昌愤怒的抱怨道,眼前的使节畏惧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以免自己闪烁的目光惹来主公的迁怒,这可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梁震看了看场中情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做了个让那使节退下的手势,那使节顿时如méng大赦,飞快的躬身施了一礼,便快步退下殿去。此时宽广的殿堂上只剩下高季昌与梁震二人。
高季昌突然停住脚步,来到梁震身前,沉声问道:“先辈,如今我已经无计可施,水师已经败于彼手,陆师更非其敌,江陵城郭虽然坚固,但也挡不住吕吴的重炮,又无外援,你可有什么妙策?”
梁震微微沉yin了一下,右手下意识的抚mo着身上所着的白袍的褶皱,他本是前唐进士。归蜀时路进江陵,高季昌爱其才识,强留之yu上奏为节度判官,但高季昌本是汴梁城中一富人家奴,梁震深耻为其僚属,又恐直接拒绝ji怒对方,惹来杀身之祸,便托辞道:“震素不慕荣宦,明公不以震为愚,必yu使之参谋议,但以白衣shi樽俎可也,何必在幕府!”高季昌信以为真,便将其留在府中,以为谋主,以先辈相称(唐人呼进士为先辈。他抬起头来,眼帘上投shè出高季昌的身影,这个出身低微的藩将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魁梧而又匀称的体型,威武的国字脸型,在高耸宽大的额头下面是ting直的鼻梁和明亮的眼睛,丰厚的双chun下留着jing心修剪过的胡须,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中闪烁的并非计谋得逞的兴奋光芒,而满是绝望。一时间,梁震的心里几乎感觉到一阵快意,对于眼前这个施恩于自己而又将自己强拘在身边的家伙,他的感情是颇为矛盾的,但是很快,对于利害的冷静判断就占据了上风,作为高季昌的主要谋士,一旦高季昌完蛋了,自己也很难逃脱池鱼的命运,毕竟在这个武夫当国的时代,自己一介文士的命运是难以自主的。
“明公,荆南城小兵寡,位处两强之间,唯一的一条生路并非兵强城坚,而是择胜而从。”
高季昌闻言点了点头,梁震的建议很符合他的口味,这些年来荆南之所以在几家实力远胜于荆南的藩镇夹缝中活的有滋有味,倒不是高季昌在兵法上有什么独到之处,而是在站队上颇有一番功夫。他沉声问道:“先辈所言颇和我意,只是如今那梁国不发援兵,两家未曾jiāo兵,我又如何择胜者而从呢!”
梁震笑道:“这有何难,明公大可遣一使节前往吴军处,携重金犒军,言吾等非不愿降,只是襄州未下,若是吕吴大军入城,只怕梁军南下,大军厮杀之处,苦了荆南百姓。请吴军先北上,先下襄州,那时江陵自当开mén归降。这般一来,明公便可择胜者而从之!”
高季昌闻言皱眉思忖了片刻,问道:“那吴军统帅会不会以为这是我方的缓兵之计?”
“明公你想想,江陵、襄州乃是一体,吴军攻下江陵之后,必当北上直取襄州。迟早要和梁军决一死战,如今我方先示好与他,彼便不用在就江陵城下消耗兵力,可全力从夏口逆汉水北上,直取襄州。那时若能击败梁军,拿下襄州,江陵便是一座孤城,他们也不怕我们不实现诺言;若是他们被梁军击败,就是江陵在手也把守不住,还不如大度些。”
“那吴军会不会以为我们想要骗他们大军北上而在后面玩些小手腕呢?”
“明公可将公安、石首二县割让于吴军,那两县正处长江要冲,而我军兵少,无力坚守,吴军统帅得之,必然会信任我方的提议!”
高季昌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暗自点头,只是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又问了七八个问题,最后方才点了点头:“此计虽好,但若是得力之人前往,只怕还是不成,一事不烦二主,只得麻烦先辈一次了!”
梁震敛衽行礼道:“某受明公厚恩多年,今日能报得万一,自当从命!”
殿内二人刚刚议定,殿下突然快步冲上一人来,扑倒在地,急声道:“大事不好了,吴贼刚刚攻下了沙头,离城不过十五里了!”
高季昌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身子一晃,险些立即跌倒在地,幸好被梁震伸手扶住了,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睁开,只是方才还红润的脸庞此时却已是一片惨白,仿佛大病初愈了一般。
“你重遍,到底是什么回事?石首、公安等地并无军情传来,怎的沙头却被吴军攻占,守将现在在哪里,定然是吴贼水师前锋袭扰,守军疏忽大意才这般的。”此时的高季昌已经全无平日里的镇定自若,整个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禀告相公,具败兵通报,江上吴贼有大船数十条,小船不计其数。吴贼以千余人登岸,守将倪可寿因城薄墙矮,无所凭借,便督领守军逆击之,然吴贼以长枪列阵,吾军再三突之而不胜,倪将军身中数弹而亡,全军大溃,吴贼乘势占了沙头!”
高季昌久经戎行,听那军使说道这里,已经明白吴军这次只怕不是普通袭扰,否则不会动用这么大规模的船队,那沙头城位于江陵城郭东南十五里,乃是商贾辏集之处,相传楚故城也。亦谓之沙头市、沙市。其地本为江边沙洲,江水涨落冲刷,经常崩塌,后守臣筑长堤才逐渐稳固了下来,形成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由于jiāo通方便,又可以持水为防,地形险固,此地便逐渐兴胜起来,此地以南便是沙市南即江津戍,对岸即马头岸,都是大江上的重要渡口,是以由湖南进取荆南者,多先攻取此地。在另一个时空里,楚王马殷分别于朱梁开平二年和后唐天成三年两次进军至沙头,结果都是高季昌惧而请和,守将倪可寿便是荆南名将倪可福的胞弟,所领也是高季昌麾下亲军,却被吴军一鼓而破,也无怪高季昌此时这番失魂落魄的表现。
梁震见高季昌如此,灵机一动,沉声道:“明公,吴军行动如此迅速,某自请立即出发,否则若是让其兵临城下,只怕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高季昌突然受到这样的重大打击,方寸大luàn,见梁震这般不顾自身安危,心下也不禁有些感动,不禁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道:“先辈如此恩重,我何以堪之,请受季昌一拜!”说着便要躬身下拜。梁震赶忙让开,沉声道:“明公不必如此,如今时间紧迫,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午后便立即出发!”
高季昌点了点头,亲自送梁震下殿,看着北面有些残破的佛塔,不由得对其低声祝祷道:“信男高氏季昌此番若能渡过此次难关,定当兴建寺庙,重塑金身。往菩萨保佑!”
梁震站在船首,秋日的江风凛冽的很,将他身旁的大旗刮得猎猎作响,可梁震却一袭白袍,毫无避让的模样,让一旁知道内情的护送将佐也不禁暗自佩服,也怪不得这位先生如此受相公敬重,不说别的,只凭这副胆略也非常人所及。
可此时梁震的心头却满是脱离牢笼的轻松,他本出身于陕西大族,又考中进士,却被迫为出身奴籍的高季昌效力,心中一直以为大耻,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屈身江陵,这次出使便算换了高季昌这些年来厚待的情分,今后便是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梁震座舟过了百里洲,江面豁然开朗,对面便是沙头市,早有吴军的巡逻快船围了过来。船上军士赶忙放下船帆,落下船锚,升起白旗,以免吴军误以为是荆南哨探,发起攻击。吴军快船见了,便慢慢靠了过来。梁震乘机将敌船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吴军快船首尾各有一mén小炮,两侧伸出八对长桨来,顶部和两侧有覆盖有铁片的厚木板保护,两侧还有不少孔dong,应该是用来发shè弓弩火铳的shè孔,此时两船相距不过十余步了,梁震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孔dong伸出yin森森的铳管,指向自己这边,让人不禁胆寒。
“对面船上人快将兵器丢上甲板来,不然莫怪老爷手下无情!”吴军船上传来一个声音,座船上的校尉向梁震这边探询xing的看了一眼,梁震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服从吴军命令,很快十余张强弓,三四把火铳,还有一些刀矛标枪散落在甲板上,那校尉高声喊道:“船上的是荆南高节度的使者,有要事禀告贵军统领,还望这位兄弟通传一声!”
对面船上微微沉默了一会,接着便有一人大声笑道:“使者?什么劳什子使者,再过两日打进城去,将那高赖子捆了来见我家都督,还用的着这般麻烦!”对面吴军舟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哄笑声。
梁震闻言皱了皱眉头,随即对那战船拱了拱手,从怀中取出一副铜符来,对那州中晃了晃,沉声道:“某便是高相公的使者,既然列位不愿通传,我等回去便是,列位将这铜符转呈上去便是!”说到这里,梁震便将手中铜符向对面船上掷去,那铜符落在甲板上,弹了两下,停在船舷边上,险些落入江中。
吴军战船舱中跑出一个汉子来,正是这船的头目,捡起那铜符一看,只见这铜符制作的颇为jing致华丽,又看到梁震神态沉静,仪表非凡,心下倒先虚了三分,赶忙催促手下靠上座船吗,对梁震唱了个féi喏,道:“这位郎君且住,请将铜符收回,请随我等来便是!”
梁震倒也不以为甚,伸手收回铜符,笑道:“也好,便劳烦了!”
那头目见梁震不卑不亢,心下倒是多了几分敬意,便在梁震船上带路,一路向沙头行去。一路上梁震看到江上吴军舟船巡逻如梭,岸上正修筑壁垒长围,显然动用的兵力不在少数,不由得暗自心惊,此次吴军如此兴师动众,对于江陵已是势在必得,又岂会被自己几句话轻轻开解去了,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韦伯这里向大家道个歉,书中有一个错误,历史上高季昌改名是在李存勖克粱之后,为了避讳(李存勖的祖父名叫李国昌才改名为高季兴,前面提到的高季兴应为高季昌,望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