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勋低咳了一下,道:“只是吕方在岳州得胜之后,将所俘虏的蛮兵皆善待,又悉数释放,其目的可想而知,吕都督麾下多有蛮兵,只怕前景堪忧呀!”
许德勋语罢,室中顿时静了下来。//*----*//这四人中除了马宣华以外都是有相当军政经验的,对于许德勋方才的话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含义,吕方故意优待蛮族俘虏分明是示以优柔,那些蛮族本来就对于楚国并非心服,不过是畏惧威势,贪图赏赐,才从军征伐,现在看到吴军的威势,又受到招诱,只怕回去后不少部落便会掉转矛头来打楚军了,吕师周那边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看来师周那边也不能太过指望了!”马殷低声叹道,可能是因为特别消瘦的原因,他额头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明显,便如同数道沟壑一般,马希声与许德勋二人脸上也满是愁容,显然也是无计可施。室中一时间静了下来,过了半响功夫,马殷的感叹声打破了寂静:“打也打不过,那就只能和了,许公!”
许德勋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如今形势危殆,也不能全指望吕师周了,再说就算他能领兵退回来,也未必能击败吕方,最后还是得和谈,只得麻烦你走一趟吴营了!”
“微臣遵命!”许德勋躬身领命,起身问道:“临行前大王可否指点一下!”马殷的命令下的颇为含糊,并无一个底线,此事又干系重大,许德勋心中无底,只得开口询问。
“这个。”马殷闻言不由得为难起来,他虽然已经在乱世中打了几十年的滚,无论是军政两方面都可说是有相当水准的能力,但自古以来和谈双方背后都要有相应的实力筹码才谈的下去,岳州一战之后,楚军精锐已经丢的七七八八,有重兵集团只剩下吕师周一支了,潭州虽然城池坚固,但若外无救兵,断无必守之城,这也是兵学上的常识。在这种情况下,和吕方进行和谈,难度可想而知。良久孩子后,马殷终于沉声道:“我已经年过近六旬,便是立即死了也不为早夭了,吕方要如何处置都只有听凭了,只要能让宗族子弟留在湖南即可,其他都可以商量!”
“是!微臣定当拼死力争!”许德勋躬身拜了一拜便出门去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坚定无比。
吴军大营帅帐,帐外甲士林立,肃然无声,在这里钢铁和肌肉组成了坚固的墙壁,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连空气的流动在这里仿佛都停滞了。
突然一阵笑声从帐内传了出来,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喔!想不到某家这个大舅子在杭州蹲了五六年,还没被醇酒妇人泡软了骨头,连吕师周这等名将也被他收拾了!”吕方一边捋着颔下的胡须,一边大声笑道,从完全舒展开的额头来看,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对于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来说,这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一旁的陈允笑道:“恭喜大王,此事当真是可喜可贺!如此一来马殷可就再没指望了,潭州城也就可以不战而下了,全师而摧名城,破大国!如论兵法,本朝只怕也只有开国时的卫公可与大王相比了。”
“说不得,说不得!”吕方摇头笑道:“陈公也说的太离谱了,我这两下散手你还不知道,无非是兵多胜兵少,精兵胜弱兵,粮多胜粮少罢了。不要说卫公,就是李光弼也远远不及,这种话咱们君臣之间说说也就是了,传出去还不笑死北边那些家伙了!”
陈允赶忙躬身谢罪,吕方此时心情甚好,摆摆手便让其起身来,君臣二人说笑了两句,陈允突然道:“微臣看钟观察信中说已将吕师周所部悉数遣散,并未留下一人。”
吕方听出陈允语气不对,脸上也严肃了起来,问道:“不错,怎么了?”
陈允考虑了一下措词,答道:“微臣忝居枢密一职,这军中事务便是微臣的职责。依照朝中法度,钟观察虽有统军之权,但选募将士,编练军队都要经过枢密院的同意,绝不可私自专权!”
吕方脸上露出不解之色:“陈公所言是正理,不过他只是潜散敌军降兵罢了,而且军中的确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那些俘虏。那你的意思是?”
“吕师周所统的乃是楚军精锐,其中多为劲兵,钟延规乃是当世枭雄,有这个扩张自己实力的机会,又岂会白白放过了?”
“你的意思是他从楚军降兵中私募壮士,以为自家部曲?”吕方听到这里,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钟延规按说还算是他的大舅子,可当年一投降过来便将其部曲亲信扒了个干干静静丢到杭州去当个空头官,出门都有十几个检事紧紧盯着,说白了还是忌惮此人是当世枭雄,非池中之物,放在杭州看管起来也安心些。经过六七年后,随着吕方实力增长,大势已成,又要对湖南用兵,才将此人放了出来担任一路统帅,可没想到刚刚放出来便又触动了吕方心中的逆鳞,又怎么让吕方不怒。
陈允看到吕方脸色便清楚自己的谏言有了效果,精神一振,继续道:“不错!大王,楚军这些降兵都是健壮汉子,若是放归乡里,只怕多半都据山为盗,成为未来的祸患,钟观察也是当过父母官的,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平常的处理办法是将精壮挑选出来编入军中,补足缺额,余者或者编为民夫,或者打入官府为奴,只有不足为患的老弱才放其回乡。钟观察这般其中必有机巧。”
帐中吕方与陈允此时都不再说话,方才帐中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沉默,陈允小心的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只见吕方的脸上并无表情,但凭借自己对主上多年的相处的经验,陈允完全可以感觉到吕方的心里到底在怎样的翻江倒海。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禀告:“禀告大王,潭州城中有使者求见,说是马殷遣来请求和谈的。”
吕方抬起头来,嘴角上翘,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让使者在营门先等一会,先击鼓,召集诸将吧!”
“喏!”随着一声应答,帘外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吕方转过脸来,方才的笑容已经消失了:“陈公,方才的事情某家已经明了了,陈公就不要再提了,只当做不知道便是!”
“微臣明白!”
许德勋站在营门旁,身为使节的他依照自己的身份穿着紫色的圆领官袍,腰悬犀带,头戴皂色交角纀头,身后跟着的数名随员也打扮的十分庄重。如此打扮的他们在满是铁甲长枪的军营中显得分外的显眼,从营门经过的吴军将吏们都把目光投向他们,许德勋完全可以感觉到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包含的不屑和嘲笑,许德勋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忍耐住那种浑身上下有无数只蚂蚁爬行的感觉,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急迫的盼望过自己能够迅速摆脱这种窘境。
这时,远处一名吴军十将跑了回来,对守门当值校尉附耳低语了两句,许德勋听到了几个“传见”、“召见”之类的零星词汇,暗想是通报回来了,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眼见得那守门校尉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他不由得转过身来,强挤出一脸笑容,问道:“这位郎君,可是吴王召见某家了!”
“大王是何当人物,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且在这边安心等着便是!”
“这!”许德勋强自按下心中的烦躁,笑道:“那是,那是,是某家逾越了,只是这营门口人员来往甚多,我等在这边呆着也不方便,不如让我等到旁边等等可好!”
那守门校尉闻言双眉一耸,冷声道:“那怎么行,你当这里是你家里,想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了,这里是军营,乱跑是要掉脑袋的,上头只说让你们在营门等候,你们就只能在这里等候!”说罢也不待许德勋回答,便转身走开了。
许德勋见状,也没奈何,只得回到原处等候,也不知等了多少时间,这营门口往来人马甚多,不久便将他一身的华服弄得处处污迹,这才有人出来将其引领入营。
许德勋一路上走来,心中倒也明白这定然是吕方的计谋,估计是为了故意折辱来使,好在和谈中抢个先机,好在他来时一路上早已打定了主意,拼却了自己这条老命不要,也要保住最后那条底线。是以等到许德勋来到吴军帅帐之前时,已经心平气和,将方才吴军慢待的气恼抛开了。
“宣楚使觐见!”随着一阵拖腔拉调的宣觐声,许德勋依照礼仪迈步进得帐中,走到离首座还有十余步处,行礼如仪下拜道:“外臣许德勋拜见大王!”
“请起!”
“外臣谢恩!”许德勋磕了两个头,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打量坐在首座上的那个男人,紫袍包裹下的躯体已经衰老,脸庞已经布满了皱纹,两鬓斑白,只是眼神还是那么威严和锋利,仿佛要刺进你的灵魂里去一般。
“许公此行有何贵干?”吕方的发问打断了许德勋的思绪,他一时间不禁有点恍惚,眼前这个男人离得如此之近,几乎让许德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难道就是眼前这样一个人掌握着二十万以上的大军,统治着数十个军州,即将将楚国一举毁灭吗?
“许公此行有何贵干?”看到许德勋一动不动的呆在那里,吕方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心中暗想:“这个许德勋自己也曾听说过,乃是马殷手下的宿将,怎的今天有些反常,莫不是潭州城内有什么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