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正说得得意,顿时给吓了一跳,转过头一看。好一条昂扬汉子,身着紫袍,肩宽背阔,虬髯深目,便如同一头猛虎一般,站在自己身后,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正怒气冲冲的盯着自己,想来方才呵斥自己那人便是他。
吕方心中细细揣度,此人身披紫袍,依唐时官职服色,六品以下着青衣,五品以上着朱袍,三品以上便可服紫袍,而在这会淮南地界上,可以身着紫袍之人也就屈指可数了,偏生眼前这人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按说以此人如此身材形貌,只要见过一次,便绝对不会忘记,吕方心中渐渐升起了一股不祥的念头,莫不便是那主儿来到了,不会这么倒霉吧。
吕方心里正在打鼓,一旁的王茂章站起身来,笑道:“吕兄弟听仔细了,这位便是东南诸道行营副都统、领平卢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朱瑾朱相公,今日有缘相见,朱公乃是当世兵法大家,吕兄弟也是我们淮南的后起之秀,两位好生亲近一下。”
王茂章口中说的滴水不漏,可听在吕方耳里却如同当头一棒,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竟然一下子被正主儿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可就麻烦了,以朱瑾这等英雄,杨行密自然不敢给他地盘养虎为患,那平卢军节度使的差遣也就罢了,不过是个遥领而已。可东南诸道行营副都统却是实职,都统便是杨行密本人,等于是朱瑾一旦出兵,便可以指挥淮南本部的大军,至于那同中书下平章事,便等于有了入阁为相的资格,是以王茂章以相公相称,虽说他身在淮南,不可能入那政事堂,执掌朝政,可这也是极高的荣衔,淮南诸将中,除了杨行密本人,再无一人有此荣衔。杨行密对其的信重可见一斑,若是惹恼了此人,自己只怕前途暗淡的紧。
吕方正思量间,那朱瑾也不多话,自顾坐了下来,道:“王将军的本事,我是了解的,今日我便考你一考,若是你答对了,今日之事便揭过了,朱某人再也不提,若是错了。”朱瑾停下来笑了两声,双手抱拳对着堂上杨行密的方向遥遥一拱道:“某家自当向杨王叙说明白,见个分晓。”
听到这里,吕方额头不禁渗出一层汗珠来,这朱瑾据说是父亲便是乡间豪族,贩私盐出身的,唐末盐税极重,敢于去赚这个钱的大半都是剽悍之极的人物,黄巢、尚让、钱缪等都是其中翘楚,这朱瑾可以说生下来就识兵戈,整日里和弓弩刀剑打交道的人物,后来投军更是整日里厮杀度日,自己再怎么见多识广,若是在政治战略上还有点墨水,若是讲起兵事来,只怕这堂上数十人无一人可与眼前这人比拟的。吕方正犹豫是否立刻当场认输道歉,却看到朱瑾眼中并无几分怒色,倒是有几分戏谑之色,仿佛已经料中了自己会求饶一般,胸中不禁升起一股不平之气来,昂然拱手行礼,双目紧盯着朱瑾的眼睛,道:“朱相公既然考校,小子自当应答,却不知考校什么题目。”
朱瑾先前看出眼前男子身上的犹豫和软弱,心中不禁生出鄙夷之情,可不过转瞬之间神色变得坚定起来,不禁暗自称奇。他方才看到王茂章坐在这边,他两人在清口之战时配合默契,颇为投契,便想过来聊上几句,却恰好听到吕方的那一番宏论,比较起昔日与朱温相争的那些往事,竟处处皆数到自己的短处,最后听到吕方说在结盟之事,便借机斩杀朱温,并吞其地,更是一下子触到他心中的深处。要知道朱瑾兄弟有恩于朱温在先,可兄长妻子皆亡于朱温之手,天下间若说对其仇恨之深,便是那河东李克用也比不上他。此刻听得吕方这番话,对其的见识才略钦佩的很,否则以他的地位脾气,又如何会让吕方叨扰许久,早就喝断了对方的胡语,便是当堂一刀斩杀了也不无可能。只是朱瑾少年得志,兼且自己勇冠关东,心高气傲的很,虽说到淮南是势穷来投,可杨行密待其极厚,兼且刚刚在清口大破庞师古,一扫昔日颓势,淮南上下无不仰视,像这等人物又岂会轻易承认别人在兵法上强过自己,因此他便借口考校,也好看看吕方的成色。见吕方开口询问考校的而题目,朱瑾突然心头一动,捻须笑道:“方才听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也罢,今日我便让你猜猜今后淮南军旗所向?这个你可猜的出来。”
朱瑾这个问题出的倒也活络,他也不想逼的吕方为甚,只不过想挫挫对方的锐气,顺便泄一下罢了,这个问题也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毕竟淮南军现在几乎四面是敌,军旗向哪边都说得过去。
吕方听到朱瑾的问题,心知此人定然已是参与淮南机密的人物,否则也不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正思量间,突然看到杨行密身旁坐着一人却是在董昌之乱时被杨行密俘获的钱缪手下——苏州刺史成及。只见他身披朱袍,脸色郁郁寡欢,在一众满脸喜色的淮南将佐中显得尤为醒目。
吕方此时脑中灵光突现,已是胸有成竹,笑道:“朱相公,某有个提议,你我何不都在手中写下心中的答案,然后让茂章以为见证,如何?”
朱瑾脸色微变,他还是有些不信吕方能凭空猜出淮南的军势所向,毕竟这也是昨日才在幕府中做出的决定,与知的不过杨行密身边的心腹七八人罢了,眼前此人他也有所耳闻,在幕府中也无什么亲信故旧,如何能够知道这般机密,他看了看吕方,伸手在几案上的酱汁上点了点,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字。吕方也随手在手掌上书写完毕,两人都将手掌递到了王茂章面前。
“英雄所见果然略同。”朱瑾听到王茂章的感叹声,赶紧定睛往吕方手掌上看去,却是“杜洪”二字,旁边自己的手掌上写着一个“西”字。朱瑾不由得大惊,霍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指着王茂章斥道:“他如何得知这等紧要消息,莫非是你透露出来的。”朱瑾以为是王茂章打听到了消息,方才说与吕方听的,毕竟清口之战后,淮南四面解皆是强敌,吕方不但猜对了方向,连下一步进攻的对象也猜的一点不错,若说是吕方自己猜出来的,他说什么也不信。
朱瑾这边闹了这么大动静,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而视,王茂章赶紧站了起来,将朱瑾拉了下去,低声道:“相公休得胡言,茂章岂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你这么大声,莫非要杨王也知道我等的事情不成?”
朱瑾也知道自己方才失了态,往四周唱了个肥喏,四周人方才又散开了目光。朱瑾待众人坐定,盯着吕方低声道:“吕刺史,今日你若不说清楚你如何得知消息,朱某便绝不与你干休。”
吕方此刻已经知道猜对了,心知大局已在自己掌控之中,心下早已定了七八分,动作自然也是好整以暇,先是给自己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喝上一小口,细细回味品尝,全然不顾坐在一旁已经等得极为不耐烦的朱瑾。王茂章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取了酒壶给吕方满满斟了一杯,笑道:“任之你还是莫要调我等胃口了,莫说朱相公,便是愚兄也是等不及了。”
吕方摆足了架子,也不再拖延,随手取了跟竹筷,沾了点酒水,在几案上一面画,一面解释道:“我淮南敌寇,无非钱缪、种传、杜洪、朱温等人。我淮南腹心之地便是在江淮之间,与三国时孙吴所在相仿佛,两位久历兵事,孙家兄弟抵定江东六郡之后,一直都是在和哪里交兵鏖战,南朝诸家强藩重镇所在却是在何处?”
朱瑾与王茂章对视一眼,两人虽然粗鄙无文,可对于历代兵事却久已留心,像三国与魏晋南北朝之间战事自然更是熟的很,三国时孙策渡江后,一旦在江东安稳,便立刻挥兵西向,猛攻荆州的要镇夏口,后来孙权更是历经苦战,终于夺下夏口,后来赤壁之战后,荆州重镇江陵为刘备所夺,一直到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孙权才与曹操联合,夹击关羽,夺取了这一要地。自孙吴一代,此地皆为孙吴重镇,精兵猛将云集于此。自永嘉南渡之后,直到整个南朝时期,其荆州皆为南朝重镇,位于金陵的中央政府对于在其上游的那些强藩权臣一直都是抱着且疑且惧的复杂心情,原因无他,对于长江下游地区为核心区域的南朝来说,位处上游的那些守臣一旦有变,大军沿江而下,数百里距离也不过数日的时间,艨艟满江,船帆遮日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王敦、桓玄、萧衍无不如是。杨行密的地盘也和过去南朝的核心区域差不多,在解除了北方朱温的威胁后,若不夺取上游形胜之地,设关隘重镇小心防守,只怕是寝食难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