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离库房并不远,虽还没看到太医院的大门,但院门口两棵梧桐树就已经远远可以看见了。据说,那是大豫建国的时种下的,梧桐的子、花、白皮、根、叶都可入药,从而受到了老太医的青睐。
古来有“栽桐可以引凤”的说法,传说凤凰和鸣之际,歌声飘到了山岗,从而梧桐疯长,叶披灿烂朝阳。小时候,雪就很喜欢这个地方,印象中,这里的梧桐树高枝百尺有余,枝叶茂盛时,高低疏密,错落有致,而落叶飘散,更见婆娑舞态。
今而,梧桐树的叶子虽还是那般郁郁葱葱,但凤凰早已远去,朝阳不再,就如同这人烟稀少的皇宫,盛景已逝。雪一下忘记了受伤的事情,沉浸在故地重游的惆怅。
太医院墙围上的灰砖,好似已经受了千百遍的水洗,颜色开始微微发白,木门虚掩着,漆色已经斑驳脱,门栓的横木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雪依旧怀揣着儿时的憧憬,推开了太医院的大门。
太医院的院子里摆着各种的竹筛,里面铺着晾晒的药材,旁边还有一个木架,上面也满满地叠放着竹筛,这样看来,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竹筛也有十来个。
院子的中央,放着一张很大的平桌,上面垫着大张的芦苇纸,芦苇纸上的药材被分成了两堆,雪在书肆旁的医馆见到,药材晒干了,药童便会像这样把晒好的药材铺在芦苇纸上,挑去其中腐坏的部分后,就可以开始使用了。
桌角边还放着案板和刀,应该是为切剪药材而准备的。
平桌旁边还有一张旧破的小案台,上面草草放着几张纸,镇纸的石头就像是在院子里随便捡来的,毛笔也随意地搁在桌上,雪不禁想起了在书肆时自己用的那方案台。
案台的纸上写着草药的名称和数量,雪细看了一眼,发现墨迹未干,看样子有人刚离开不久。
偌大的太医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会因为竹筛里的草药微微颤动,而发出了细若蚊蝇声响。
这时,从屋子走出一个人影,雪闻声抬头,正好撞上了那人的眸子,两人相视片刻,皆是一惊,他手中的书“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司葵。
司葵赶忙俯身叩首,恭敬地朝雪请安。
“起……来吧”雪回道。
慌乱之余,雪想帮司葵把书捡拾起,而一伸手,忽然觉得有些刺痛,从而想起了自己来太医院的目的,司葵也注意到了雪的伤口,迅速起身,目光落在了院子里的平桌上,然后请雪过去坐下。
雪还未回过神来,或许是刚刚被司马澄气昏了头,才忘记了可能会在太医院见到司葵的事情。
司葵跪在地上,拆开浸透鲜血的布条,愣了一瞬,一边观察伤口,一边问道:
“陛下……这是刀伤吗?”
自那日,雪在太后宫里见到司葵之后,就从宁姑姑口中知晓了司马佑变成司葵之事的来龙去脉。
看着昔日意气风发的佑哥哥,变成如今病骨支离的模样,还不得不忍痛留守宫廷,日日夜夜触景生恨,这令雪心痛不已,对司马烈也多了一份憎恶。
司葵觉得有些棘手,他做太医以来,虽然见过老医长为伤到手的宫廷御厨治疗,但自己上手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为皇帝,于是司葵愈发谨慎,双手雪的手,仔细端详着。
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听到司葵的话,她的目光落在司葵的黑发上,看见乌色中已夹杂着些许银丝,少年白头,雪不得不吞声忍泪,但肺腑之言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佑哥哥……”声音带着颤抖。
司葵听闻,手上的动作停住,整个人僵在那里,雪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慌张地捂住了嘴,也不敢再言。
曾经,两人之间或许只隔着一扇纸窗,而如今,两人之间却隔着千山万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手指上的血滴滑落,在司葵的官服上浸开了,那点红色是那般刺眼,司葵立刻回过神来,依旧颔首,跟雪俯身行礼,低语道:
“臣去拿药,请陛下稍等。”话音刚落,就小跑进入了屋子。
雪虽然已经知道了司葵的事情,但是她也还没想好要以何种身份去面对他,雪甚至都想跟司葵坦白自己的身份,她相信司葵一定能理解她,但又想起,每日自己上朝时,宁姑姑忧心忡忡的模样,她便开始犹豫,司葵应该也会像宁姑姑一样为她忧心吧。
进入药房后,刚刚那声“佑哥哥”仍萦绕于司葵的脑海,那声音扣人心弦,在他心中掀起了狂风暴雨,司马霁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第一次见到司马霁是在国子学,他奉命去跟各位世子介绍有关江南的诗文,司马霁因为比同龄的学生晚入学,刚开始有些吃力,但他从不气馁,还主动要求坐在学堂的最前面,大家去休息了,他还依然在书案前练字。
之后在校场,皇子习武,司马霁自小体弱,练习的时候曾被年长的兄弟欺负了,但他只会偷偷地躲在角落抹眼泪,哭过了,依旧会继续练习。
司葵那日对荀太后旁敲侧击,得知回来的只有司马霁一人,而司马雪在很早之前就跟司马霁走散了,至今仍不知所踪。他听闻心如刀绞,在当下仍活着的人之中,这对姐弟便是他在京城最亲近的人了。
除了回忆的突入袭来,让司葵心神不宁的还有刀伤诊治的方法,他努力回忆当时老医长的做法,以及自己在医书上所见的内容,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次的刀伤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心中有些不安。
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拿上纱布和金疮药走出了药房,将东西放在院子里之后,拱手对雪说:
“陛下,我去取一点盐水来,请陛下在此等候。”说完,司葵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口。
雪懵懂地点了点头,而“微臣”一词也点醒了她,待司葵走后,雪无聊地晃着腿,心想,佑哥哥只想做她的“臣子”吗?
雪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么她也决定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在“臣子”面前做一个合格的“君主”。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雪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司马佑身后的小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