瞫丁、木莽子原路摸黑进入枳候府,脱了戏服,著了旧衣。
木莽子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回到住宿处,本来想在度群芳、兰回面前煽个阳,却不在,知道是值班去了。
木莽子和衣躺下,只把瞫英交待给自己的对失踪数个时辰的“合理”解释复习了一遍,其他什么都懒得想,呼呼大睡。
瞫梦龙正在房间里等待回音,闻瞫丁回来,急请入内。
瞫丁简要禀报了秘密会晤的情况,取出驰无畏请转交给梦龙的小物件。
灯光之下,瞫梦龙打开那个小物件,一看,是一封绢布上写的巴人文字图语。
巴人图语本就是巫师发明,梦龙自然懂得,见大意是:
“砂丹被劫,其实无辜,货主病危,不日呜呼。数日以内,或可保全,时日若长,砂消丹除。旧日贾伴,为我藏贮,不求好价,平价即足。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来世衔草,不吝头颅。”
梦龙看了,暗道:“此书既无称谓,又无落款,是真是假,如何得知?”
瞫丁看着梦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梦龙再细细一看,想起樊夫人与母亲常常相互派人送一些礼物,比如时鲜的名水果,如枳都的荔枝、猫儿沟的猪腰枣儿。有一年,母亲专程派人给樊夫人送四四花香粉去,樊夫人让捎回一封感谢信,自己看过那封信,其中“鸟”、”鸣”二字,与众不同,母亲说是正宗巴氏的巫师才爱那样写,正与今日这封书中完全一致。
梦龙心中暗道,这书应是樊云彤之母深为信任的祭师代写的绝笔,甚至可能与写给母亲的那一封书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于是,梦龙对瞫丁道:“明日,你再去大江鱼棚子大吃大喝一场,反正有人出血。把郑骢、度群芳、木莽子、苴蛮子几人喊去。但是,不可醉酒。
“离开枳都之前,你想法再见驰无畏,沟通好具体细节。你须明白,一步不慎,满盘皆输,甚至惹来大祸。还有,此事,断断不能让无关的任何人知晓。包括母亲,也不能让她有丝毫怀疑。”
商议定下,梦龙就寝,瞫丁作为侍卫带头人,先去履行了查岗职责,再才去睡觉。
再说驰无畏回报枳都将领巴秀,巴秀大喜。
巴秀,字俊奇,平都人氏,时年三十又四,武艺出众,且有谋略,在把武功看作最有作用的打门锤的巴国,是个难得的又有勇又有谋的人才。
随人口的增长,各部族会不断分出支系,不断向四面八方迁徙,形成新的部族或子部族,或者走向衰落。
巴国巴氏无可争议是第一大族,他们利用掌握的绝对资源优势,人口增长迅速,巴秀祖上便属于白虎神廪君后人迁到平都的一支。
平都,即今重庆丰都,处长江岸边,距上游的枳都(今涪陵)约七八十公里。如今,丰都是世界著名的鬼城(鬼都)。
巴国时,平都是著名的重镇,甚至有认为一度时期曾为都城(不一定是白虎巴国的都城,巴人多个支系建立过自己的国度或部族)。
平都一带土地肥沃,是巴人的著名牧场,是国家畜养牲畜之地,史称“畜沮”。驰无畏的先父就曾是这处国家牧场的一个小头目。
不过,算起来,巴秀与江州巴宫的亲缘关系已经遥远,其得功名,主要靠的是卓著的战功,他因此能够保持中立,避免自己牵扯进权力之争的漩涡。
从巴秀、鄂仁、扶克等人的重用,也可看出巴国用人策略微妙的变化,已不完全只重出身和门弟,可惜步子迈得很慢,已经对巴国未来的继续衰颓起不到扭转作用。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巴秀打算营救红面虎樊云彤的这件事,发端并不在巴秀,而是另一个比此时的巴秀名气大得多、巴国妇孺皆知的一个老顽童蔓芝。
蔓芝,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枳都人氏,时年七旬有三,巴国的老大夫,退养在枳都家中。
说蔓芝有名,是因为他年青时是巴国著名的游侠,浪迹过多个国家,后来却成为巴国少有的读书人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曾在江洲巴主宫中为行人,多年前出使过楚国,用巴人特有的方式征服了当时的楚国国君楚悼王。
不妨说一说这个旧事。
当时,巴楚虽然已经过了蜜月期,楚国也在暗中开始准备对巴国的盐泉下手,但矛盾还没有后来这样激化,面子上还过得去。
蔓芝一行到了楚国,虽然表面上受到隆重接待,但巴国人明显感觉到,曾经同被中原人视为蛮夷,经过无数次明抢暗偷才成了大国的人,就像当今一夜暴富的土豪,忘记了自己的出身,看不起小国人。
蔓芝一行在楚期间,有一日,楚掉王突然心血来潮,想起要亲自宴请巴国使节。
蔓芝认为其中必有原因,打听到原来是蜀国探到巴国使节去了楚都,担心楚巴关系提升,派人送来了几名美人。楚掉王一试身手,果然蜀地美人另有一种风情,就想起与蜀国接壤的巴国使节也正在楚国。
开始,楚掉王打算一起两锅灶,同场宴请蜀、巴使节,让他们互相掐,自己既当观众又当和事佬,被刚到楚国不久的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变革家吴起所劝,于是楚掉王单独宴请蔓芝及其主要随从。
楚掉王这次宴请,本就是做个官面文章,见蔓芝不卑不亢,就想戏弄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巴人。
酒过数爵,楚掉王问:“巴国除了盐、丹,还有何宝物?”
“大王,我巴国不比楚国的宝物遍地都是。要说宝物,巴国的盐呀、丹呀,其实不算什么,我们巴国人什么都好,就是爱面子,把不大几个盐荡荡,吹嘘为所谓三大盐泉。
“实际上,齐、燕、吴越,地接大海,那里才是取之不会尽、用之不不会竭的盐水。至于丹砂,并不是人人日日都离不得的东西,哪里算是一宝。
“硬是要说有什么宝物,巴国倒是真有一件无价之宝。”
“那是什么?”楚掉王眼睛变绿。
“就是像蔓芝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的巴国男人!”
楚掉王点点头,又问了几个棘手的问题,皆被蔓芝或用巧言,或用正言,一一挡了回去。
又几爵酒后,楚掉王仍不甘心,又问道:“巴国有美人否?”
楚掉王这话出口,蔓芝想到蜀国人才送了美人,所以他这样问,心里不爽,略不思索,答道:“我巴国地僻人稀,见识浅薄,既没有褒国那样的美人,也没有郑文公两个女儿那样的美人。”
褒国美人尽人皆知。郑文公的女儿也有故事:当年楚成王与宋襄公开战,大胜,凯旋经过郑国时,郑文公派他的夫人芈氏,也就是楚成王的姐姐,去慰问。楚成王见芈氏的两个女儿长得漂亮,就收下带回去当小老婆了。这两个楚成王如假包换的外甥女,竟然成了舅舅的老婆。
蔓芝还算有点分寸,没有拿楚成王的母亲、春秋时期著名的美人息夫人说事。
蔓芝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楚掉王是聪明人,当然不希望在场人的继续拿他先人的丑事来下酒。而且,楚成王是弑杀其兄楚堵敖而夺位,楚掉王更不想再提到这个先人。
这打在脸上的话,楚掉王居然硬生生吞下了肚,尴尬一笑,转移话题,亲切道:“蔓卿,你尝一尝,你面前的那一道鱼糕丸子,味道怎么样?”
鱼糕丸子是楚国名菜,以吃鱼不见鱼,鱼含肉味,肉有鱼香,清香滑嫩,入口即溶被人称道。
蔓芝恭背低头,闻了一下,坐直,拍手笑道:“妙!妙!妙!”
“妙在何处?”
“多谢大王。这鱼丸子是道绝味,妙就妙在,可疗多种病症,如火热头痛。”
楚掉王很喜欢这道名菜,心中欢喜,又有所疑道:“寡人吃了这么多年,但你才说的,尚未听说,试讲来听听。”
“外臣闻了闻,这鱼肉有巴国童子尿味。童子尿是疗伤之妙药。”
楚掉王脸色一变,仍是按捺住。
有人示意蔓芝不要再说,想不到蔓芝继续道:“我巴国小儿,最不懂礼数,常尿于大江之中。那童子尿,从上游流下来,就流到了楚国地界,故江中的鱼,多有巴国童子尿味。再加这煮鱼的水,也都是从巴国流下来的。”
一个陪同的楚国大臣率先怒道:“听你言下之意,我楚国人是喝巴国人的尿长大的了?太无礼了!”
蔓芝轻笑一声,不慌不忙道:“我并没有这样说,是你自己这样说的。”
楚掉王终于发怒了,当然不会因这个不仅不算高级,实在有些无聊的笑话而发怒,也一眼就明白蔓芝是在故意装低俗,而是借这个题目发前面想发不好发的怒:
“简直太无礼了!老顽意!老疯子!老匹夫!寡人以你为客人,耐起性子随你装疯卖傻,你却故意一而再,再二三激怒寡人,就不怕一剑杀了你吗!寡人一怒,千里流血,百万尸伏,就不怕寡人发大兵攻打巴国吗?”当年蔓芝已过五旬。
蔓芝起身,清了清嗓子,施了个礼,众人以为他要道歉,却听他慷慨道:“楚有凤鸟,巴有白虎;楚有平原,巴有高山;楚有长戈,巴有短剑;楚有战车,巴有楠舟;楚有强兵,巴有死士;楚多美人,巴多烈妇;楚有狐朋,巴有狗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焦土之时,玉石俱焚,何惧之有?”
所有人都摒住呼吸,不敢说话,巴国其他人手心扼着两把汗,背上背着一身汗,一齐看楚掉王表情,却见楚掉王若有所思,随后道:“巴国如蔓大夫者,能有几人?”
“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够数。”蔓芝轻松道。
“够数,到底是多少?”楚掉王逼问。
“那就要看楚国有多少个打算与巴为敌的蠢货了!”
楚掉王大笑,感叹道:“纵是小国,也不可辱。”
上面这段故事,被巴国人添油加醋一传播,便成了他们心中的传奇,因此蔓芝成了巴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还有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或者不是他的,也加到了他的身上,就算老了退养,除了他老婆嫌他爱多事爱多嘴,人人都喜欢。
前话到此,书归正传。
就在两个余月前,老大夫蔓芝倚老卖老,到巴秀府中要酒喝。
酒到妙处,蔓芝借酒醉道:“将军如今深受六公子恩宠,尚能开怀乎?”
“老大夫,你喝醉了。”
“喝醉了的,不是我,而是你巴将军!”蔓芝怒道。
“此话怎讲?”巴秀向来尊重这个老头,不生气,问道。
蔓芝慢条斯理说出一通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