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世子显然来意并不简单,最重要一点,是他虽然独自前来,却代表着开封城里的一大群人。
这一群人是什么人,不用他自己说,其实也能明白。
必定是开封城里,各家勋旧府邸。
这些勋旧之后,和靖国公府大多类似,身上挂着这样那样的虚衔,却无所事事,整日里飞鹰走狗,悠闲度日,是开封城里很特殊的一个群体。
他们在后周强大的文官集团的压迫下,早没了骨头和尊严,糜烂的已经差不多了。
只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们却也是开封城里,求生最迫切的一群人,同样也是最没底线的一群人。
换句话说,为了求生,他们可以抛却任何可以抛却的东西,这也是后周养士百年的诸般国策,造就出来的一个非常奇特而又畸形的群体。
不过,话说回来了,糜烂的再彻底,他们也是开封权贵中的一员,其中不乏一些聪明之辈,尤其是在生死关头,他们迸发出来的力量,也是极为罕见的。
文官们要脸皮,他们不需要,因为脸皮早被文官们揭干净了。
文官们要名声,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从来就没什么好名声。
文官们谈祖宗社稷,他们不谈,因为谈祖宗,会让他们羞耻万分,他们这些不肖子孙,早已将祖宗的脸面丢了个精光,至于社稷,与他们也没丝毫的关系,因为谈社稷的人。早都被文官们杀光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他们只能求生存,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他们考量之中。
而现在,秦人的所作所为,给了他们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
秦人杀了赵皇帝,当然,最为至关重要的一点是,秦人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暴虐。入城许久,整个开封都在秦人刀兵之下,却并未造成多大的伤亡。
瞧清楚了,也就敢联结一番,大着胆子跳出来跟秦人讲讲条件了。
这位靖国公世子,看上去貌不惊人,但能在这个时候,作为众家勋旧的代言之人,来到江善面前,显然。在勋旧之中,有着一定的威望。甚或可以说,有着难得的才干。
不然的话,众人也不会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此人身上。
因为大家都明白,今后是生是死,是能继续锦衣玉食,还是沦为阶下之囚,都看这一次能不能顺利的说服秦军主帅上了。
当然,这里面的无奈和绝望,也可以清晰的体会出来。
开封大城,第一次赤裸裸的暴露在刀兵之下,连逃的机会都没给人留下。
他们对皇帝,对朝廷文官等等样人的怨恨,是旁人所难以想象的,所以,为了能够让家人子女生存下去,他们干出什么事情来,都不为过。
也就是说,这位靖国公世子有备而来,手中筹码,着实不小。
确实,他也为大将军江善,解了燃眉之急。
因为,他们手中握着一张好牌,那就是后周废帝,柴锁,柴氏宗族,如今大多也托庇于他们的门下。
说起来也是凑巧,秦军入城太急,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军就已经冲入了皇宫。
纷乱之间,囚禁在皇宫内院的废帝柴锁,终于走脱,几经辗转,去到了靖国公府。
哀哀相求之下,老靖国公终于心软了,将柴锁藏了起来。
因为柴锁本就是他的亲外甥,宋皇篡位时,他不敢说半个不字,甚至于在金殿之上,率先叩拜新皇。
但到了这个日暮途穷的时候,藏个人对于靖国公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终是动了恻隐之心。
实际上,从这件事也可以看的出来,勋旧们虽然没多少好名声,欺男霸女的糟烂事却总能找见他们。
但到了紧要关头,有人情味儿的,却还不少,老靖国公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形势比人强,无意中做了一件善事,却让勋旧们找到一张好牌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他们还有另外的主意。
宋代后周,严格说起来,宋皇乃人人得而诛之的篡逆之臣,正巧,也死于后周降将孟青之手。
这些勋旧们猜测良久,动用了全部的脑筋,才勉强得出,秦军主帅怕是有点焦头烂额的结论。
那么,他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向秦人投诚还不算晚,也赶在了那些顽固的文官前面,总归能得些好处。
如果再加上为秦军主帅分忧解难的话,那么大家伙儿就再也不用整日里担惊受怕了,其他的也就算了,但一家人性命总归无忧,再者,家财也可能会得到保全。
这样一来,以他们的家底,就算没那些烂七八糟的爵位职衔,老老实实在开封或者其他地方当个富家翁也不错。
如果延伸一下的话,他们大多打算今后要迁居洛阳。
这样一来,会让秦人更放心,也免了在开封城中受那白眼
篡位之皇死了,却有后周废帝以及柴氏宗族在手,江善一下就安了心,之后该怎么做,其实不用旁人教,他也能想的到。
因为他身边的亲信以及幕僚们,已经想到过这个主意,只是苦于宫中乱起,柴氏废帝不知所踪,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搜遍开封罢了。
开封勋旧们无疑送了份儿厚礼给他,作为大秦诸位大将军中,比较厚道的一位,江善毫不犹豫的给这些勋旧吃下了一粒定心丸。
只要诚心归顺,又有首义之功,其他什么不说,因为需要朝廷做主,他只许诺,会具折上奏朝廷,为开封城中参与此事的勋旧们请功。
而只要他江善还是大军主帅。那么。之后定保他们家宅平安。秦军上下,不会动他们家中一砖一瓦。
有这样一个承诺,已经足够了,勋旧们本也没奢求太多。
不过,这位秦军主帅的直言不讳,还是让听惯了罗圈话的靖国公世子微微吃了一惊
随后便是大喜过望,虽还有着忐忑,不知秦人会不会信守承诺。但想来,得领数十万大军的一军主帅,当不至于在这样一个时候,用虚言戏耍于他。
让人送走了拜谢连连的奇葩世子,又令人赶紧率人,去靖国公府,寻柴氏废帝,又令人分去各府,取柴氏宗族。
到了这个时候,江善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位副手。
种怀玉率军,一直在开封东南逡巡。
除了阻挡各路援军之外。也随时随时准备率军南下或者东进。
不能说他和江善有多合拍,从他一直未入开封城,连攻城之战,都不曾参与就能明白,河洛大军,终归与北军各部有着隔阂。
一路下来,功劳多半会是河洛大军的,至于他所率之太原兵马以及归在他麾下的王胜保等部,都只能作为配角存在。
甘心吗?种怀玉等人自然不太甘心。
但也早有预料,河洛大军驻守河洛多年,望眼欲穿之下,终于等来了灭国之功,旁人要想抢的话,河洛上下,谁也不会答应。
而且,大军主帅是江善,朝廷的意思不问自明。
像种怀玉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在这事儿上犯糊涂,最多最多,也只是期望一下,河洛各部在开封城下碰个头破血流,让他们捡个便宜罢了。
到头来,便宜没捡到,大军顺利破了开封城,大将军江善踌躇满志的率军占据了开封。
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想太多了,在这个上面争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连暴躁的王胜保,都没多说什么,他种怀玉更不会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只是,种家兄弟都在江善麾下,让他略微有些不舒服罢了,因为满大秦,能让种氏双雄心甘情愿效力的,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大将军赵石,资历尚浅的江善从不在此列。
等到接到江善传召军令,来到开封的时候,不出种怀玉预料,他见到的,是一座安静的城市,吃干抹净,几乎连汤水都没剩下。
等见到江善,没说几句话,种怀玉的不满,已是满溢心胸。
因为没功劳不可怕,可怕的是,江善竟然想让他跟着担罪名。
其实江善只开了个头儿,种怀玉就已经明白了过来,因为之前他耳朵里已经传来风声,宋皇被孟青所弑,留下了个大大的烂摊子。
当时,他也没怎么在意,这样的消息,兵荒马乱间,根本做不得准儿。
江善再糊涂,还能让孟青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这会儿,他总算明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道理了,此事竟然是真的,虽然江君慈说的足够委婉,但他若是再听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在官场上厮混了。
种怀玉胆小,这个不用旁人说,他自己都明白的很。
当听到这个的时候,种怀玉除了心惊肉跳之外,心里的火头儿也是一窜一窜的。
好你个江君慈,好事轮不到爷爷也就算了,这等事,你到是不怕陪绑的多。
如果说之前,他对江善还可以说略有不满,但同样领兵多年的他也能有着足够的理解的话,那么这会儿,他是完全将江善给恨上了。
因为此等大事,完全是江善自己出了纰漏。
当时不言,肯定是怕他种怀玉上书朝廷,不利于他,直到现在,名言开来,不用问了,是想让他种清哲一起上书,将此事报于朝廷。
他种怀玉一点准备都没有,前因后果也不清楚,上书能说什么?自家一无所知?那你这个副帅干什么吃的?
若说知道,则更加糟糕,江善有什么罪名不得而知,他种怀玉可就冤枉的很了
让他一下便陷入了两难之地,究其就里,江君慈所作所为,也就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意出来。
实际上,江善也有着难以明言的苦衷,这些日子,焦头烂额之下,总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根本未曾顾及种怀玉。
现在想起来了,单独上书肯定不成,种怀玉一无所知,若不知会一声,难免将种氏得罪死了。
但亡羊补牢,却总归不能完好如初
其实,不管他怎么做,对种怀玉而言,都不会有任何区别,只是这般下来,却让他的无奈,依旧变成了浓浓的敌意。
听了这个,种怀玉大大咧咧的样子一下就不见了,警惕和戒备,从他闪烁的审视目光中,就能看出一二。
种怀玉,早非当初那个在白石滩小胜之后,手舞足蹈的年轻人了。
这些年,率兵镇守太原,乃北方大秦上将中的翘楚。
轻浮心性,就算不改,也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流露,那是要分人的,只有赵石,杜山虎,张锋聚,甚或是赵幽燕等等当年同袍,才会见到他言笑无忌,或者伏低做小的一面,其他人,省省吧。
军中重将,若还一如当年嬉皮笑脸,轻浮孟浪,怎能坐镇太原重地,岿然不动多年?
等江善将种怀玉送走,想着种怀玉那阴沉的目光,也是长叹一声,不管怎么说,芥蒂是已经有了。
他并没有隐瞒之后种种措置的意思,但也无法挽回的让种怀玉生出了猜疑之心。
将帅不和,本就是军中大忌好在,开封已经在手,不然的话,说不定就能闹出种种事端出来。
说实话,他对种怀玉这个副帅,还是非常满意的,知进退,晓分寸,没来跟河洛大军强抢功劳,还能很好的配合大军行事,这样的副帅,非常之难得。
就算换了共事多年的魏怀德,也比不了,朝廷确实知人善任,给了他这个大军主帅最大的支持。
但现在,这种默契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想想,还真怪不得人家生怨,如此行事,虽也可以说是被逼无奈,但总归他才是理亏的一方。
大功,人家没来抢,也无一句怨言,但罪过,你却找人家来分担,天下间没这样的道理,尤其这还是种家的人,根基深厚,年纪也比自己轻上一大截。
无缘无故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你就算好话说尽,又能如何?
是不是,该给赵大将军出封书信,解释一下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江善给否了,他江善之所以能走到今日一步,就因为他非是赵大将军嫡系,这一点他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