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楞了下,说道:“不着急?前几天君不是已对国相说过这县中治安该整治一下了?国相不是也同意了么?既然如此,君今日郡中都试,斩屯长一人,逐吏士近千,声威大震,何不就趁此良机挟此声威召见元氏县尉,以雷霆万钧之势整顿县中治安?却为何说不着急?”
文丑笑道:“过两天我准备行一行国中诸县,等我行县归来再说此事吧”
“君要行县?”
中尉和国相一样,有行县的权力
文丑点了点头
李宣跟着他步入堂上,心道:“前几天刚在街上遇刺,今天又才缩编过郡兵,於情於理,文君不该在近日行县啊却为何突然说要行县?……,是了!”恍然大悟,顾盼左右没有外人,低声说道,“文君,你是想一举把国中五县的城防治安都控入手中么?”
文丑正往堂中的主位走去,听到李宣这句话,回顾了眼他,笑与随从登入堂中的荀彧田元皓田畴赵云等人说道:“叔业一日千里啊”夸奖李宣进步得快这却是承认李宣猜中了他的心思了
李宣得了夸奖,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红,见荀彧田元皓田畴赵云均含笑看他,他再次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诸君早就知道了文君的心意,……”拍了拍脑袋,“却是我笨拙迟钝,居然到现在才知!”
“现在知道也不晚啊……,公宰呢?”
卢广刚上任步卒曲的军候,没有跟文丑来中尉府,去郡兵营了,元氏荣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这会儿却不见他来堂上田元皓答道:“他适才没有进府,府外似有个人在等他”
“噢?谁人?”
“不知我只在入府时瞥见了一眼,那人年有三旬,身短貌丑,似是罢癃,鼻硕大,胡须稀疏,未尝在元氏县里见过,不知是谁,也许不是本县人吧”
“罢癃”,汉代把身高不足六尺二寸的人称为“罢癃”汉之六尺二寸折合成后世的换算单位,大约一米四三多点即使在平均身高远不及后世的两汉,这样的个头也是很低的,一个人口满万的县可能也就是有二三十个罢癃之人罢癃而且貌丑,如果是元氏本县人,田元皓来县里也有半个月了,时常出去,若是见过肯定会有印象的
田畴说道:“罢癃?是为了今年的算民之事来找主簿的么?”随即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测,说道,“不对,主簿是中尉主簿,不是相府主簿,不理民事,即使是为算民之事也不该来找主簿,……,想来或是主簿的旧识吧”
罢癃之人是一个弱势群体,两汉对罢癃之人有很多的优抚政策,为了保证这些政策能够切确落实到罢癃之人的身上并避免有人冒充罢癃以逃脱国家的赋税和劳役,地方上对罢癃之人的户籍管理很完善和严格,每年八月算民时,郡县都要单独列一个罢癃簿
正说话间,元氏荣踏着暮色从院外走了进来
李宣眼尖,最先看见了,“咦”了一声,说道:“田君,你说的罢癃之人可就是那人么?”
堂上诸人转目看向堂外,在元氏荣的身后跟了一人,身短貌丑,冠高冠,穿黑衣,衣长曳地,腰带短剑在诸人的目光中,元氏荣和这个人步台阶上至堂前,在门口脱去鞋履,登入堂中
文丑想起一人,心道:“元氏荣前天给我举荐了两个人,一个卢广,一个郭嘉他带着此人登堂入室前来见我,莫非此人就是?”起身相迎,笑问道,“公宰,这位是?”
“此人便是荣前日举荐给中尉的石邑俊杰,姓程名嘉,字君昌”
这短小貌丑之人撩起衣服,端端正正地下拜堂上,高声说道:“石邑郭嘉拜见中尉”
文丑心道,“这石邑郭嘉之名,早在元氏荣举荐他前我就听府中的旧吏说过,却没想到如此貌不惊人”
何止貌不惊人,确如田元皓所言:“身短貌丑”
郭嘉不但鼻头硕大,刚才一眼之间,文丑看到他的鼻上且有点点黑迹,他留了个倒八字胡,稀稀拉拉,颔下的胡须也是稀稀疏疏,不过个子虽低,却不至於罢癃,约六尺五寸上下
虽然他貌丑个矮,但文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很热情地从堂上下来,行至其前,欲亲将他扶起,笑道:“久闻程君……大名,久欲一见我自来贵郡,思贤如渴,因虽知君志行清远,在得了公宰举荐后却还是不辞冒昧地传檄贵县,辟君屈就中尉府门下掾,尚请君毋要见责”
文丑心思缜密,本来顺嘴想说“久闻程君高名”“知君志行高远”,到了嘴边,为避免郭嘉多想,把前者改成了“大名”,把后者改成了“清远”
郭嘉受他搀扶,却不肯起,伏在地上,翘首仰望文丑,说道:“嘉丑陋污行之人,何敢称‘志行清远’?今蒙厚恩,为中尉辟用,无以为报,愿先为赵人贺常山国”
他跪伏在地上不肯起来,文丑也不好强把他拉起
郭嘉中午不知吃了什么,说话时满嘴口臭之味,文丑与他离得近,悉将此味嗅到,有心退后两步,心道:“我前天才传下檄文辟除他,他今天就来到了,不可谓不快,我却不好后退,伤其投效之意”强忍着不退,笑问道,“为赵人贺常山国?此何意也?”
“嘉闻中尉今日校场都试,威信并立,兵法云:‘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闻也’经由今日,郡卒必定就能为中尉所用了!中尉名将,郡卒勇士,以中尉之明,使勇士击贼,何愁不破?贼若破,则常山国安矣!是故,嘉为赵人贺常山国!”
在座的荀彧田元皓赵云李宣田畴等人闻言,彼此顾视,表情各异
荀彧微笑田元皓失笑田畴想笑没有笑李宣账折,心道:“这人挺能说”赵云嗤笑,心道:“不止貌丑,还是个能阿谀的”
文丑看似面色如常,只是却收回了搀扶郭嘉的手,先退后了两步,然后徐徐笑道:“郡卒多不堪用,经今日都试沙汰,留存的只有三百余步骑,以此击贼,虽我将明,怕亦不足用也!”
“此事何愁!”
“噢?程君有何高见?我愿闻之”
“嘉有两策献给中尉”
“何两策也?”
“嘉不才,昔在乡中,好结交侠客,西黑诸山谷中的群盗里有数股盗贼之渠首与嘉皆是旧识,嘉愿为中尉去招降之此数人均积年老寇,久在山中得此数人,中尉可知山贼底细此其一”
“其二呢?”
“黑山新破,百姓流离,常山国境内多有流民这些流民无衣无食,但有斗升之米,便可招募而来中尉可遣人分去各县,以谷米招募之,择其年轻力壮者充入郡兵如此,既充实了郡兵,又避免了他们在饥寒交迫下投贼,也算是间接减弱了盗贼的力量此其二也”
在座诸人听郭嘉说出此两策,荀彧田元皓田畴微微颔首,李宣心道:“他认识几个山中的贼渠首?这人表面看来貌丑身短,却原来也是个豪侠之徒”
荀田李宣四人对郭嘉均有改观,只有赵云依旧嘴角蔑笑赵云这个人不拘小节,没甚心眼,对什么人都能接纳,唯独对好阿谀拍马之人没有好感,觉得这种人臭不可闻
郭嘉接着说道:“以中尉之英明善谋为首领,以彼贼渠首数人为内应,以扩充后的郡卒为前驱,再以中尉之家兵义从为压阵,以此击贼,必能破也”
文丑大喜,复上前两步,将之扶起,说道:“君认识山中的贼渠首?”
郭嘉这次顺着文丑的搀扶站起身来,答道:“正是”
“愿为我去招降?”
“正是”
“不怕被贼留在山中?”
“中尉不以嘉鄙陋而辟用之,待之以门下掾的高位,嘉赴汤蹈刃尚不足以报中尉的厚爱,何况入山中招降诸贼?”
“好!”
文丑亲切地拍了拍郭嘉的双臂,低着头对他欢笑,心道:“招募流民为郡卒之策并不出奇,他却居然认识几个山贼,并肯为我去招降?这可真是太好了”令侍卫在堂外的典韦李典典韦等人,“为程君上席案,奉汤水”
郭嘉见文丑喜笑,也欢快地笑了起来,笑对文丑说道:“嘉明日就去为中尉招那几个贼渠首,见到他们后,嘉得先给他们行个礼,感谢感谢他们”
“感谢感谢他们?却是为何?”
“若无此几人,便无嘉为中尉召贼渠首之策,若无此策,嘉这会儿怕早就被中尉逐出堂外了!又哪里能得入席饮汤的待遇!”
他说的一点没错赵云厌恶阿谀之徒,文丑亦不喜,先前“郡卒只存下了三百余骑,以此击贼,怕不足用”这句话正是为了试探郭嘉之才,郭嘉的回答如不能让他满意,为了照顾元氏荣的面子,他固然不会将之当场逐出,可以后却也会对郭嘉这个“只会阿谀”之人“敬而远之”了如今既得郭嘉愿为他招纳山贼渠首之言,那么郭嘉虽然阿谀,却也值得礼敬了
文丑被郭嘉说破心思,毫无尴尬之色,哈哈大笑,笑顾元氏荣,说道:“公宰,我闻高明之士所结交之人往往也是高明之士,君是高明的人,君友果然也是大才,而且诙谐幽默”
1,罢癃
除了身高六尺二寸的人外,驼背腿瘸面有创伤等有先天或后天残疾之人也被称为“罢癃”如陈汤,他的两臂不能屈伸,因便自称:“将相九卿皆贤材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
汉代对罢癃之人的优待政策有很多,就好比今之残疾人毕法对残疾人的优惠政策,比如罢癃之人可以视其残疾的情况而不用服劳役兵役,或只服一半的徭役,这服一半徭役的且只从事轻役,又比如罢癃之人不用缴纳口赋算赋,又比如时不时地由朝廷下诏,赐给罢癃之人粟米布帛,又比如允许罢癃的父母和不和儿子分家,又比如若是独身子与罢癃的父母住在一起,那么这个独生子就不用参加离家运粮的劳役
因为对罢癃之人有种种的优待政策,所以两汉对罢癃之人的户籍管理也就很完善和严格,每个郡县都有专门的“罢癃簿”,既保证可对罢癃之人的切实优抚,也避免有人冒充罢癃,逃避国家的赋税劳役
郭嘉今年三十一岁,年龄不小了,程氏是石邑大姓,他本人又好结客,有计谋,多年前便有名於郡中,为郡人所知,按说早就该出仕郡县为吏了,却在文丑辟除他前一直未得入仕,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他的身高相貌最
“夫好容,人所好也”汉人以为:“容,用也,和事宜之用也”蔡邕曾上书今之天子,说:“太子官属,亦搜选令德,岂有但取丘墓凶丑之人?其为不祥,莫与大焉”,视凶丑之人为不祥较之长美壮丽之人,貌丑之人本就很难入仕,即便入仕也威严,会被人笑话,如本朝先帝年间的跋扈将军梁冀就曾以此为手段来打击其弟梁不疑,他忌恨梁不疑的声望,便使人举荐不疑之子梁胤为河南尹,胤小名胡狗,容貌甚陋,不胜冠带,“道路见者,莫不嗤笑焉”梁冀以梁胤的丑貌来打击贬损梁不疑的声望,可见汉人对容貌之重视
郭嘉貌丑,而且个矮,汉法:罢癃之人不许为吏,他仅比“罢癃”高数寸而已,蹉跎至今未得入仕却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要是个寻常的长吏,在见到郭嘉的丑貌之后可能会改变主意不再辟用他为吏,文丑却半点也此顾忌,即按照辟书上之所言,辟除郭嘉为中尉府门下掾中尉府内与相府内一般二,有诸多的曹,功曹议曹等,便用郭嘉为议曹掾
先辟元氏荣为中尉主簿,再又辟郭嘉为中尉议曹掾,文丑接连任用的这两个常山国本地人都是有些缺陷不被国相和前任中尉所用的这既是文丑不拘一格用人才,也是不得不如此国相李瑾在常山国很久了,常山国只有五个县,有美名而又能用的人,他早就辟除完了,文丑总不能把手伸到国相府里去和他抢人,所以也只能从李瑾没有用的这些人中选取可用之人
话说回来,元氏荣和郭嘉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了,一个家声不好,一个长得矮丑,要非遇上文丑,恐怕他们就算是急切地想要入仕,也是遥遥期难怪他俩交好
他俩交好一是因同病相怜,再一个则是因脾气相投:两人均是ing格爽朗之人郭嘉虽然矮丑,颇有豪爽气,说次ri去替文丑招降山贼,等到次ri一早起来,他就来辞别文丑,要去山中
这时天方蒙蒙亮,文丑刚起来不久,正在院中洗漱,见他来辞,丢下用杨柳枝做成的牙刷,吐掉盐水,随手拿巾擦拭了嘴,指了指晨空,笑道:“天尚未大亮,君即来请辞去山中,何其早也!”
“为明君效力,披星戴月尚嫌不够,况乎早已鸡鸣?”
汉人蓄须分为两类,一是八字胡颔下飘髯,此为士大夫之蓄须,一是唇上蓄八字或倒八字胡,颔下须,此为下级吏员或武士之蓄须,甚少有如郭嘉这样唇上蓄倒八字胡,颔下却亦蓄须的以文丑料来,这大约是因为郭嘉自知个矮,故此特意不蓄八字胡,而改蓄多为武士所蓄的倒八字胡,以此来显示他的勇悍威猛
在蓄须上郭嘉煞费苦心,在言辞举止上他亦处处刻意表现得爽豪迈
他冲文丑作了一揖,豪爽地说道:“嘉此即行矣!中尉请在府中稍候,少则三两ri,多则四五ri,嘉必将那几人带来拜见中尉”
“山中路险贼多,君一人去可行否?要不要我遣几个人从君同去?也好卫护君之安全”
“不必!嘉昨来元氏却非是一人来的,带了有四五个石邑壮士,有此数人从行足矣!”
“好!我就在府中静候君之佳音了”
郭嘉按仅头,哈哈一笑,辞别文丑,转身自去
文丑目送他出了院中,转对典韦李宣说道:“程君言辞慷慨,有郭解侠气我今辟他为中尉议曹掾,汝等切不可以其短小而轻视之”前汉大侠郭解也是个子不高,短小jing悍
典韦李宣应诺
……文丑管得住府中人,不许他们轻视郭嘉,却管不住县中人
正如国相府人多口杂,所以没有秘密一样,中尉府里也是人多口杂,亦秘密
文丑的旧部如李宣典韦等知他军法森严,不会外传府中之事,可府中那些前中尉留下的旧吏旧奴婢却不知他军法的厉害,在昨天晚上就把他辟用郭嘉为中尉议曹掾的事情传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经过一夜的散播,到这天早上县中诸大姓已是家家皆知,人人得闻了
闻其辟用了郭嘉为中尉议曹掾,县中诸大姓多嘲笑之
元氏冠族魏氏的家长魏松吃惊而笑,对家人说道:“前几天魏畅对我说:中尉‘其志不小’我观中尉昨ri校场都试沙汰郡兵,果敢英武,赏罚有信,似乎确实‘其志不小’,却奈何在都试后竟就辟了一个筇倯为议曹掾?荀氏是豫州名族,天下知名,中尉用人却有点不智!”
“筇倯”是骂人的话,意为羸小可憎之人
魏松的父亲是故九卿,他本人是故二千石,他的从子是现二千石,家中世仕二千石以上,在常山国是一个重量级的存在,因其重量级,所以不像元氏乐杨等诸家士族豪强那样看重在郡县里的权势,又因敬文丑是皇甫嵩的爱将荀氏的子弟,故此前两天在得了魏畅之劝后便将己家在郡兵里的奴客悉数召回,此时闻得文丑用郭嘉为中尉议曹掾,却是略微后悔前举了
魏松还好点,只是“略微后悔”,只说文丑“有点不智”,元氏最大的豪强杨氏家长闻听得此事后却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他冷笑说道:“前后数任国相虽知郭嘉之名而却均不用之,中尉独用此丑为中尉议曹掾,这是轻视我赵郡人么?我且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元氏的五个大姓豪强里边,魏氏自觉尊贵,不yu与文丑争,以免失了身份;元氏氏投靠了文丑;乐氏的乐彪宴请过文丑,也算是示过了好;韩氏的势力最鞋没资格领头和文丑争;现如今对文丑最不满,也最有潜力和文丑争一争的就是杨氏了
杨氏和文丑本仇怨,结怨始自昨天
昨天都试的时候,文丑行军法诛杀的那个屯长就是杨氏的宾客,随后驱逐的那些军吏中又有好些是杨家的人杨家不是以经书传家的儒学家族,家中的子弟没有在郡府里任职的,也正因此,他们十分重视他们在郡兵里的势力,却不料文丑一点情面不讲,把他们家在郡兵里的子弟奴客几乎逐之一空,只留用了一人,还将此人从队率贬为了什长
他们对此当然是深为不满,由是与文丑结怨
昨天晚上杨家的家长就大发雷霆,摔碎了好几个碗碟,只是因为文丑既是皇甫嵩的爱将,又刚打了个胜仗,正势盛,不可强争,所以才强自按捺下了怨怒
杨家家长有二子,次子狡诈,为其父出谋划策,说道:“中尉昨天都试,把乐韩等家与我家的子弟奴客几乎逐之一空,县中已多有怨言,只是因为魏氏提早退让,人带头,故而不得不忍之也,今他又用‘冻梨’为中尉议曹掾,如此倒行逆施,必令县人越发失望”
“冻梨”,意为皮肤上有斑点,如冻梨sè郭嘉鼻上有黑头,肤上有斑点,郡人因此为他做了两句民谣,唱之曰:“程君昌,冻梨裳”
杨家的次子继续往下说道:“阿翁,县中民怨累聚,之所以积而不发者,是因为缺少一个带头之人,魏氏既然不肯领头,那么这个领头的重任就非阿翁不可了不如今晚设宴,把乐韩等家之家长请来,阿翁可於席上微露牢sāo,以诱探诸家之意”
“以诱探诸家之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