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瓒的神情便陷入回忆之中。他清楚记得,那年是熙宁王国求和的第一年。他奉了父命出使熙宁,入了熙宁皇城。小心谨慎的熙宁皇帝殷勤请他入宫喝酒。
是夜,他心情甚好。因喝了微醺,小憩之余,经宫人提醒,便去了宫殿附近的御花园散步醒酒。熙宁国不大,但皇宫景致布置得极好。虽然已入夜,但宫墙四处彩灯高照,亮如白昼。步入御花园,里面一切的景色皆能看得见。便是在转过假山的那一刻,玉簪见到了立在假山一角处焚香祷告的年轻少女。
彼时的公主云安歌年纪不过盈盈十五。玉瓒虽喝了酒,但步子依旧轻快,因此并未惊动了那假山里侧焚香祷告的虔诚之人。
月华之下,一身绯色衣裳的云安歌对着假山影壁双手合十,口中默念有词,虔诚祷告。一时,从那后侧阴影里轻缓走出两个素色宫装的宫女。其中一名宫女手捧一束芸香,对着云安歌恭敬道:“公主。香拿来了。”
不曾想,竟是在这里遇见了熙宁国的公主,玉瓒倒是一怔。他出使熙宁,一路就听说熙宁的公主如何地色艺双绝,因此心里存了好奇。他便立在假山一旁的树影丛中,一边沉吟,一边打量起云安歌来。见她虔诚如许的样子,玉瓒忽想知道,她祈祷的都是什么。他心里一动,猜想莫非这位公主是为自己的如意郎君祷告?因此他细细聆听,无奈这花园内风声飒飒,只是听得不甚清楚。
焚香祷告完毕,云安歌便又拜了几拜,方转过身,对着身边一名侍女说道:“好了。将我的七弦瑶琴拿来。此刻我的心情甚好,想奏琴一曲。”
宫女听了,便想提醒她:“公主。此时夜已深。更深露重的,公主恐着了凉。”
云安歌听了,便低了头,轻笑道:“无妨。只管将我的琴拿来便是。若果然身体不适了,也和你们无关。”
这两名宫女听了,便彼此看了一看,她们伺候公主已久,是知道她的脾性的。因此,也就不多话了,只默默转身出去取琴。
云安歌见侍女走了,便幽幽叹了口气,坐在假山一旁的石凳上,抚颊沉思。其实玉瓒猜错了。云安歌祈祷的不过就是那四个字‘国泰民安’。只因永夜大军相逼,熙宁屡次求和,如此这般十余年下来,熙宁国库竟已空虚。云安歌虽处深宫之中,但已经看到了这一片祥和之境后的危机,因此替国担忧。
宫女取来了瑶琴,拜与一个小案几上。云安歌便坐在案几前,对着她二人笑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你们不如先歇一会。待我奏完琴了,我自会叫你们。”
云安歌说罢,便就着这袅袅的芸香之气,潜心静气地弹起琴来。玉瓒也是通琴律的,听了这几下的拨弦之声,清冽悠扬,一时竟也听住了。他知道云安歌所奏的是熙宁永夜等国皆奉为经典之乐的《南风》。玉瓒本想听完再走的,岂料想自己立着的这树下,也不知怎地,忽地窜来一只肥硕的夜猫。那夜猫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闪扑而来。那诡异敏捷的身姿,只令玉瓒想起昔日母妃所住的冷宫处,那几只狰狞可怕的夜猫。那夜猫的利爪直直向玉瓒抓来,玉瓒受了惊,口中不禁‘啊’地一声低呼,身子不免向一旁的树闪去。夜猫见挠不到玉瓒,口中便‘喵’地一声尖叫,纵身一跃,奔向附近的花丛而去了。
因听出附近有人声,还伴有猫的尖叫,云安歌不禁分了神。她站了起来,看看假山外的四处,警惕问道:“谁?是谁在那?”
玉瓒见弄出了动静,低头想了一想,还是担心让熙宁的公主看出他来,因此在云安歌到了假山之前,只是见了前方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
此刻的云安歌见玉瓒这番说,心里自是惊疑。因问玉瓒:“王爷怎知我会奏琴?”她扪心自问,在此之前,自己从未见过玉瓒。
玉瓒听了,遂低了头,对着云安歌淡淡道:“我这样说,自然是因我见过你。”
云安歌听了,心里更不明白了,因又问玉瓒:“王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我的?”
玉瓒看着她深幽的眸子,就道:“我作为永夜的使节,曾入过你们熙宁的皇宫。我曾在御花园内见过你。”
玉瓒这样一说,云安歌想了一想,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一夜自己祈祷奏琴,想着那假山前方那个不甚清晰的背影,就是玉瓒不成?
看出云安歌眼里的不定,玉瓒就又道:“你的琴艺,很不错。我想你到了皇宫里,是会引起我父皇的赏识的。你,会脱颖而出的。”
云安歌听了,想了一想,却是苦涩笑道:“不。王爷说错了。我该得到的是太子的赏识。”说罢,便看着玉瓒。彼时车马正过一个陡坡,云安歌不妨,一个趔趄,顺势就靠在了玉瓒胳膊旁。玉瓒见了,下意识地便扶住了云安歌。
云安歌见自己倚靠在玉瓒的怀中,面色不禁绯红。又见玉瓒丝毫无放手之意,便有意识地将身子挪正了坐好。玉瓒觉察出来了,看了看云安歌,装作镇定无事道:“你拘泥小节了。我不过顺手帮你一下。”可
是这依旧不能使云安歌释然。玉瓒便悠悠道:“本王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若不是本王,那一日熙宁宫城破时,你早入了九泉之下了。”
云安歌听了,不禁想起灭国之大仇,想起了父皇母后之死,因就冷冷对玉瓒道:“王爷提醒了我。我虽人在你们永夜,但心里时时刻刻还是想着复国大计。恐怕,这出美人计,我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王爷该选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才是。”
玉瓒听了,面上颇不以为然。他看了看云安歌,忽地执起了她的手腕,慢慢悠悠道:“云安歌。只要你帮本王达成了心愿。本王不会亏待与你。”
玉瓒的力道很大。加之心里激动,所以握得云安歌的手腕生疼。云安歌不禁蹙眉道:“你弄痛我了!”可玉瓒听了,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反而一字一句地对云安歌道:“不。你是最适宜的人选。本王再不会看错的。”
云安歌听了,只得忍痛说道:“你先放手。你低估了我了,家国仇恨一起,我是真会将太子给杀了的!”
玉瓒听了,眼睛遂紧眯了一眯,因又对云安歌道:“带兵入熙宁的,是我。你最该杀的人,其实是我。”
云安歌听了,神情复杂地看了玉瓒一眼,也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就说过,尽管你救了我,但我并不会因此感谢你,永远不会。”
玉瓒听了,冷冷而道:“云安歌,本王从来不要把你的感谢。只是本王需再提醒你一下。你的命,是我救的。你需知道,我能救你,也能杀了你。所以,从此以后,你只能听命本王一人。本王便是你的主人。”
玉瓒说罢,便将紧执着云安歌的手,略松了一松。
云安歌便抚了一抚左手腕,抬眸看了玉瓒数眼,方道:“此刻,我也不想反抗。毕竟,能借你手,将永夜的太子除去,与我来说,只有好处。”
玉瓒听了云安歌这样一说,稍许轻缓的神情不禁又凝重起来,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想了一想,玉瓒方又对她道:“云安歌。你只需与我打探消息。其他之事,皆与你无关。”
云安歌见了玉瓒笃定的神情,不禁讥讽他道:“燕王爷,虽然你竭力夸赞我的优点。但太子身处东宫,想也是万花丛中走过的。万一他就是看不上我呢?届时,王爷您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云安歌此言一出,玉瓒的神情不禁有些焦灼。他沉吟了一会,方眯着眼睛对云安歌道:“你不用担心。即便我哥哥第一眼看不上你。那第二眼还是会注意到你。”
云安歌听了,倒是不由不问了:“莫非王爷有什么绝佳的法子?”
玉瓒听了,就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对着云安歌道:“简单。本王只需略施小计,令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便是。”
云安歌听了,心里不禁一冷,她明白玉瓒的意思。因此倒是平静说道:“我懂了。”
玉瓒见她神色平常,心里倒是奇异。因就对她道:“云安歌,你懂什么了?”
云安歌便苦笑:“到底我也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想王爷是要我去用身体诱惑太子。”
玉瓒听了,心里不置可否。沉默了一阵,方又道:“云安歌。你是逃不过的。既被我带来了永夜,哪里还再能够守身如玉呢?不过,本王说过不会亏待你,也确实不是玩笑。”
车马过了长长的缓坡,此刻来到一处空旷的平地上。待过了平地,再走数里的路程,便就离皇宫不远了。云安歌见玉瓒将车帘拉上又阖上,不禁与他道:“若果然事事顺利,王爷怎么个不亏待我法?”
见云安歌一副想知道答案的样子,玉瓒就道:“云安歌,你想得到什么?”
云安歌听了,便缓缓启口,与他道:“若我说想复了熙宁的国,王爷以为怎样?”
玉瓒听了,深深看了她数眼,目无表情道:“云安歌,你的胃口不小。”
云安歌就道:“这便是我梦寐以求的。只要王爷日后将熙宁交还与我,我便为王爷尽忠效力。”
玉瓒听了,便揶揄道:“云安歌。你不过本王的棋子,哪里就能与本王讨价还价?且现在,本王也不知你究竟能有多大的用场?”
云安歌就道:“如果我不如你的意,你可以杀了我。”
玉瓒听了,想了一想,确是哈哈大笑起来。因对着云安歌道:“方才,你不是一心要复国的么?你若真死了,又哪能论及这些?所以,你不用激将本王。”
云安歌听了,只得咬了咬牙。玉瓒也不说话了,车厢内,气氛又变得僵硬。此时正是暮春的五月天气,尽管车帘禁闭,但透过帘幕的空隙,还是能闻出一路花蕊的芳香。只是,这车内的二人各有心事,根本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正午之前,永夜皇宫还是及时赶到了。“到了。咱们该下车了。”玉瓒掀开车帘,看着宫墙之外停放的车辆,对着云安歌简洁吩咐。
安歌听了,便也掀了帘子,探了一探。玉瓒轻轻一跃,已经下了车。他伸出一只手,对着安歌道:“下来。”云安歌见了,略一迟疑,还是握住了玉瓒的手。
玉瓒的手绵厚有力。握了——的确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安逸。云安歌下了车,镇定情绪,不动声色地又将自己的手抽回了。
今天永夜的皇宫,也着实热闹。永夜国内,皇亲外戚及三品以上官员,家中有满十五之未嫁女的,皆用车轿将自家小女带了来,参加万花大宴。
这些官员们,也都心照不宣。都想着自家的女儿能入了永夜太子及其他两个皇子的眼,从此一家便可直登富贵。玉瓒看了看热闹的前方,方低低对云安歌嘱咐:“记住我的话。进了宫里,或遇见其他人,叫我一声表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