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瓒听了,心里不免低沉。
待入了宫,玉瓒便对安歌嘱咐:“待我从禁宫回来后,我便去甘泉宫里找你。”
安歌听了,就叹:“王爷是记性不好么?今日,我便要搬去长乐宫了。”
玉瓒听了,就道:“我却是忘了。不过,即便你去了长乐宫,我也能常来看你。”
安歌就道:“那,自随王爷的意了。”
玉瓒去了禁宫,走过昏黄的帷幕,到了那床榻边的书案之前。永夜皇帝正穿了一身轻简的衣裳,静静在案几胖,翻看着一本《春秋》。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皇帝微微转了头,看着那阶外一个浅黄色的人影,正不疾不缓地走来。
“儿臣见过父皇。”玉瓒向皇帝行礼。
皇帝见了,口中不免苦笑。因就放下了书,对着玉瓒道:“不必如此。坐吧。”皇帝示意玉瓒坐在他的身边。
玉瓒见了,想了一想,也就坐了下来。皇帝就近看着他,方道:“叫你来,便是为商量你的继位一事。”
玉瓒听了,默了一默,方道:“可还有其他?”
皇帝听了,就摇了摇头,叹道:“没有了。你需尽快登了大统。不然,与永夜总是不利。”
“父皇想怎么做?”
皇帝听了,就又苦笑:“如今,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我需尽快遵从的意思行事。”
玉瓒听了,不禁赧然,因就道:“究竟父皇还是父皇。”
皇帝就道:“你已掌握了实权,连宰相都站在了你这一边,其余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你和太子,都是我的儿子。其实,你们之中,无论是谁登上皇位,我的心里都一样的高兴!”
玉瓒就道:“父皇放心。此番储君易主,想朝中必有震荡。儿臣既料到这些,这诸事就会妥善安置好。”
皇帝听了,就无奈点头道:“我早知你的势大。曾想过剪掉你的尾巴的。无奈,你势已渐成,好些事情,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了。早就料到,你会有此举。我虽惊讶,但还不至于意外。”
玉瓒听了,就道:“我知道父皇忧心什么。不管怎样,我总是不会为难大哥。我会给他一条他喜欢的道走。”
皇帝听了,看了他扮相,方艰难道:“为父被你幽禁这么久,你代行朝令,一概的大小之事,皆是以我的名义颁布诏书。真正这样,拟定诏书的大臣累,你也累。罢了。我都替你想好了。我年岁也大了,与朝政之事,也颇有些力不从心。如此,倒还不如就让贤给你的好。况,我这个皇帝,坐了那么久了,如今想来,也不过是差强人意。因此,你不如就下一道诏书,我现在就封你永夜太子。你另外拟一道玉瑾请辞太子之位的折子。三日一过,你赶紧就登上了永夜皇位。究竟,国不可一日无正主。”
这番话语,是皇帝近日挣扎了许久,方对玉瓒说的肺腑之言。玉瓒听了,也似非常感慨,终就道:“儿臣谢过父皇。”
“你不必谢我。你登基了,只管好生打理祖宗留下的江山。”
“儿臣登基后,即刻就封父皇为太上。父皇依旧可以指点儿臣国事。”
皇帝听了,就看着玉瓒,缓缓道:“你要封就封。为父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我既没了实权,若还与你指点国事。时日若长,想那些大臣见了,只怕心里会忐忑。会以为为父要与他们一个秋后算账,这又是何必?”
玉瓒听了,就道:“终究是父皇考虑的细致。”因就不言语了。
皇帝见他不言,心里也觉颇为疲倦。因就挥了挥手,对着玉瓒道:“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事情多,不如就走了吧!”
看着父皇脸上花白的鬓发,玉瓒心里,忽起了愧疚之心。想了一想,他方道:“待儿臣登基了,父皇可自由活动。”
皇帝听了,就道:“与你母后那边,也是一样的对待么?”
玉瓒一听,脸就冷了一冷。方道:“那边,怕是不能。儿臣心里到底没有忘记母妃是怎么死的。”
皇帝听了,就幽幽长叹道:“说来,你的母亲,也是半个熙宁人。她虽入了宫,但却是熙宁派来的细作。因此,为了保我永夜安宁,我听了皇后的建议,将她废了给关押在冷宫!”
玉瓒听了,简直不敢置信。什么?母妃竟是熙宁的细作,这怎么可能?“可是我分明记得,母妃是因受了巫蛊之祸,被父皇你打入冷宫的!现在父皇竟又这样说,叫儿臣的心里该信哪一个?”玉瓒冷冷。
“巫蛊不过是一个借口。当时我的心里也很乱。只觉得,除了将她关入冷宫,一时也寻不到别的法子了。”想起云妃,皇帝的心里还是一叹。
“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反正我的母妃已死!死人是不能够站起来说话的!”玉瓒听了,便欲大步转身往外走。
“瓒儿,你需信你父皇!”
“不。我不信。我只知道,母妃死之前,心里也是一点没有怨恨父皇。她的心里,还是有着父皇的。母妃已去世十多年,不想父皇提及她来,竟无半点恩情——”说到这里,玉瓒已然咬着牙,疾步出了台阶之外了。
“瓒儿,瓒儿——”皇帝见了,便踉跄往门外走去,呼唤儿子。玉瓒虽听见了,可哪里肯回头。
出了禁宫,玉瓒的步子只是愈发加快。当他在一座破败的宫门前停下时,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这座冷宫。十八年前,母妃云氏受人陷害,被关押在了这里。十八年后,幕后主使也终被他亲手囚禁在了这里。踌躇了片刻,玉瓒还是进了去。
他对于这里,自不陌生。掀开一个蛛网盘结的门帘,走过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再越过一尊残损的佛像,那佛像后面原先用来打禅静坐的禅房。这间禅房,先前是母妃的毙命之所。一看到那墙壁上尚清晰注目的‘禅’字,玉瓒的心里,就愈发冰冷。
他扫视了禅房一眼,发现皇后正呆滞坐在壁角。玉瓒立在她面前,只冷冷不说话。
皇后也看见了他,半响方道:“是你。”
“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玉瓒看着皇后,数月不见,皇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她身上的雍容气度,顷刻已不见半分。她蜷缩在墙角,看起来就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乡间病妇。
“呵呵——瓒儿,你来了,我也很高兴。”皇后说着,将额头披散下的乱发拂了一拂。
“是吗?我不信你真的高兴。毕竟,三日之后,我就会是永夜的新皇帝了。而你的儿子,我的大哥,将因此流落出宫,飘零四方。”玉瓒说着,直看着皇后的反应。
皇后听了,虽身躯抖了一抖,但还是平静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你该谢我。毕竟,我的心还是仁慈的。我的母妃被你下毒而死,我却保留了你和太子的性命!”玉瓒忿忿。
“如此说来,我该感谢你了?”皇后冷言。
玉瓒听了,忽然就掀开了胳膊上的衣袖,与皇后瞧:“许氏,你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母亲的痛苦吗?多少个夜晚,我痛苦得不能入睡。每想一次母亲,我就用牙咬一次胳膊上的肉。因此,这胳膊上的牙印是深深浅浅,斑驳不一。”
冷宫内的光线昏暗,皇后听了,也就漠然瞥了一瞥,方道:“我看不见,也不想见。”
玉瓒听了,忽然就伸手将旁边的帘幕,逐一掀了上去,禅房里的光线立刻大亮。玉瓒举着胳膊,恨恨道:“这下,你总该看见了吧?”
他这胳膊上的深深浅浅的伤痕,那次在芳草地旁,安歌见了,羞涩之余,也是与他问过的。
当时他听了,只是掩饰一番,说是从娘胎里就带了来的。安歌听了,疑惑之余,心里却也是不信的。
玉瓒将胳膊举在了皇后的面前,皇后由不得不看。不想她看了一眼后,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玉瓒的左胳膊上,除了那些深浅不一的牙印外,还长着一粒红色的痣!这痣似胎记,当初玉瑾生下来了,与昏迷之中,她只看清了玉瑾胳膊上的那颗痣,却是半点未看清玉瑾刚生下的容貌。
因她是难产,况又不意得了嗽疾。太后便命墨菊将孩子抱走了,嘱咐她好生调养身子。因此,在这半年时间内,她一直在病榻上养病,却是半点未见玉瑾的面。耳边只听说,玉瑾生下后,一直体弱多病。且还听说,太子生下后三天,那甘泉宫云氏也生下了个男婴。这让她听了,心里更是郁闷。
又过了半年,她的身子终调养好了。太后听了,方再命墨菊将玉瑾抱了来,她见儿子又白又胖的,心里更欣喜不已。可一次,她在帮玉瑾换衣服时,却发现玉瑾胳膊上的红痣不见了!
她问过太后,太后只是与她道:“小人儿的胎记,也不是出了娘胎,以后一直就有的。”她听了半信半疑,后来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不想,现在竟在玉瓒的胳膊上再次发现那粒红痣,却让皇后的心狂跳不已!她不敢往下想,只是盯着玉瓒的胳膊:“你回答我,这粒痣,是你生下来就有的?”
玉瓒听了,看着失身的许氏,就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瓒儿,你回答我!”皇后盯着玉瓒,似乎要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
玉瓒就道:“不错。”
皇后听了,就定住神,忽然又拉过玉瓒的手,低低道:“瓒儿,你带我去见太后。我要要事要找她。”
“不行。太后已迁居长乐宫。太后需要的是清净。”
“不!我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太后待我不会那般无情。或许,是她一直想见我,你不让她来。”
“是么?我从来没这样做过。太后爱来便来,我并不加阻挠。”
皇后听了,想了一想,忽然就叹了气。与外人看来,她与太后皆出自名门许氏,既为姑侄,又为婆媳,想二人的感情只会是好上加好。但只有她明白,太后与她其实已隔了心。入宫多年,与诸事上,她行事皆不和太后的心意。比如待云氏,比如待韩王的生母——
但她也有她的憋屈。明明和皇帝自小青梅竹马,两相无猜。皇帝是太子她为太子妃时,二人不知何等的恩爱。待皇帝登了大统了,她以为这番的恩爱,将会一直延续下去。况皇帝与中秋之时,在情浓之时,也曾与她发过毒誓的:若有一日,他移了清,转了心了,将会丢失皇位,孤独一生。
其实那不过就是一个玩笑,不想,待玉瓒的母亲云想容进宫,这些顽话不想就灵了验。
皇后终要一个真相,因对玉瓒:“那么,不如放了去出去,我自己去找太后。”
“许氏!”玉瓒恼怒,终于唤起皇后的姓氏。“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你若果真有什么话,我替你传达太后就是!”
皇后听了,就幽幽看了玉瓒一眼,方道:“瓒儿。我知道你恨我。你的母妃行事可疑,况又一心觊觎皇后之位。不消是我,换作是别人,也会如我一样做的!”
玉瓒听了,眉头更是一蹙。因对皇后道:“许氏,你是在逼我杀你么?”
“燕王。你若敢弑母,你这一生将会吞没在永夜百姓的唾弃里,万事不能周全,一生一世将背负道德的枷锁!”
被皇后的话一激,玉瓒就道:“我平生最不喜人激我。不要拿永夜的百姓做幌子,你以为我当真不敢么?我既敢逼父退位,便就敢一剑杀了你!”
“孽子!就你这样,哪有半点仁君之相?”皇后注视着玉瓒的眼睛,看了片刻,心里更是一惊。愤怒之中的玉瓒,双眉紧蹙,那双幽黑的眸中,忽然就现出了一点藏蓝的灿色。
这一抹一闪即逝的藏蓝,却是没有逃过皇后的眼睛!许氏的后人,与愤怒时,瞳孔皆是这样的变化。她是,自己的父亲是,太后也是。不想,玉瓒——竟也是。
皇后看着玉瓒,心里感受到了深沉的悲哀。可以肯定,玉瓒和玉瑾,当年是被太后调了包了!玉瓒才是她的亲儿子!
皇后的口中呜咽了一下,眼睛里就流出了几许眼泪。她颤抖着身躯,将手轻轻抚上玉瓒的脸颊,低沉而道:“瓒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玉瓒一听,立时嫌恶地别过脸去。“许氏,你有何话?我可以为你转告!”
“瓒儿。这些话,我需亲自和太后说。你是不能转达的。”皇后看着玉瓒别过的脸,心里一点也不生气。
难怪,看着玉瓒,从小到大,皇后常遗憾玉瑾和他很该倒一个个来。玉瑾沉默,温顺,从不发脾气。她常和皇帝玩笑,只说这玉瓒倒像足了她许家的人。皇帝听了,只呵呵一笑。
“你既不说,那我就走了!你只需安分呆在这里,想也能安逸度日。”玉瓒说着,又扫视了一下禅房的环境,“这里,我也会派人修缮,总不至于秋冬到来时,会冻饿了你。毕竟,我母妃死后,你也照顾了一年。虽只一年,但我心里也未曾忘记。到底恩是恩,怨是怨。”玉瓒说着,就挣脱开皇后紧紧攒住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皇后见玉瓒走了,终于控制不住,趴在竹榻旁,就低声哭叫:“瓒儿,我的瓒儿——想不到,你竟是我的儿子——”
玉瓒出了冷宫,抬头看了看天。不想,天虚山人的话,竟也未灵验。这天虽阴沉,但到底没有落下雨。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现在手头也无紧要之事,玉瓒忽然就想去东宫看一看,这几日玉瑾呆得如何?
前几日,他也曾丢开手头的事务,悄然去看过他。玉瑾只在阁中抚琴,无论他说什么,玉瑾只是低头不应,依旧弹他的焦尾琴。
今日,他的确该去一趟。明日,他就要受封为太子了。这东宫,玉瑾当然不能再住下去。
待入了东宫,走过长长的轩廊,不想天色却又阴黑了下来。半空之中,忽想起轰隆隆的雷声。已然过了中秋,不想这个时日,空中却又雷声大作。玉瓒听了,只是皱起了眉。
雷声之后,不是暴雨,却是狂风。霎时间狂风大作,疾风将廊下亭间池边的衰草残叶裹挟卷起,只是吹散四处。玉瓒也就来到了小丘下,他抬头看了看阁子,也就缓步走了上去。
立在阁子外,看着狂风将帘幕吹得发出凌乱急促的响声,玉瓒也还是不进去。与这些,玉瑾却是视若无睹。
他看见了帘外的影子。那身影是玉瓒的。
玉瑾就一叹,离开案几,缓步走至帘前,淡淡对玉瓒道:“外面风大,既来了,为何又不进来?”因就将珠帘卷起。
玉瓒听了,看了看玉瑾,忽然就道:“我方从冷宫处来。”
玉瑾听了,手就一抖。但还是平静道:“哦。你从冷宫来。”
“怎么,你就不问问我,这么些天过去了,你的母亲究竟怎样了?”玉瓒进了来,淡淡看着他。
玉瑾听了,就道:“若果然不好了,想你也会派人告诉我。”
玉瓒听了,便又道:“你说的对。今日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待到明日,你便就能获得自由了。”
玉瑾听了,心里微微一动,方道:“如此说来,明天你要登基了?”
玉瓒就道:“不是。明日父皇将封我为太子。你辞请的折子,我已命人代你拟定好。”
玉瑾听了,就苦笑道:“你行事果然快。”
“明日,你就可以出东宫了。你想去哪里,便就可以去哪里。”
玉瑾就问:“若我想带离了母后出宫呢?你又该当怎样?”
“你走你的。想带人走,那却是不行。”玉瓒说得斩钉截铁。“我母妃的仇,我终须报。不然,百年之后,我将以何面目,面对她?”
玉瑾就叹:“若此,你不如将母后送去了父皇的禁宫!你可知,父皇与母后的感情一向很深。”
“不。我想他们单独呆着也极好。”
“二弟。你到底要怎样?这储君之位你已然拿到手了。不久之后,你就会是永夜的帝王。二弟,人不可了太过贪心。”玉瑾警告。
“贪心?到现在大哥还以为我是贪心?难道我母妃的仇不用报么?我隐忍了这十几年,为的就是这一天!”玉瓒说着,绝然离去。
翌日。永夜皇宫正殿。封储的礼乐之声肃穆响起。宝座之上,永夜皇帝目无表情地给玉瓒封赐。正殿之内,一众文武大臣皆对了玉瓒,行朝贺之礼。
东宫之内。玉瑾已经备好了行囊,那根卷云羽状的簪子,玉瑾还是带在了身边。玉瑾下了阁子,来至小丘旁的水池边。看着水中那个消瘦的倒影,玉瑾叹了又叹。
内心深处,虽然不看重这太子之位。但如今说走就要走,玉瑾的心,还是有深深的不舍和惆怅。他正沉思之间,就见池边快速走来一人。就着小池黑黑的倒影,玉瑾知道,来的还是那个蒙面女子。
“你又来了。”玉瑾平静道。
“怎么,你这就要走?”冷露也有些意外。
“待看望了母后之后,我就要离开皇宫了。”玉瑾缓缓启口。幽禁在阁中多日,玉瑾心里已然将这个蒙面的女子当做了朋友。
“哦。是这样。”冷露听了,也颇觉惆怅。
“再见。”玉瑾朝她作别。“虽然我不知你的来历,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敌人。”
“是吗?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想以后总是四海为家。”
“现在,燕王已经是太子了。你可想过自己以后的处境?”
“你也知道了。不过,我既然不想与他谋江山,他该会放过我。何况,他也与我允了诺。”像是担心蒙面人担心似的,玉瑾尽量解释的详细。
“你孑然一身远行,到底不好。”冷露终道。
玉瑾觉出了她的关切,因想起那簪子一事,忽然就道:“我要走了。却还不知你的名姓。告诉我,你叫什么?”他缓缓朝冷露走近。
冷露见了,待要张口说什么。就见小池旁疾速走来一人。此人正是韩王玉珺。玉珺来至玉瑾身边,失惊道:“大哥,不好了!方才我听得消息,说是——母后在冷宫被人杀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