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朗死了,哪怕他有异于人,将心脏生在了右胸,在脖子都被割掉一半的情况下,也休想再活。
但熊朗的死有些冤屈,之所以说冤屈,不在于被人悄无声息中拿剑架住了脖子,而仅仅是遇人不淑。
在熊朗看来,身后之人,既然选择拿剑架住自己的脖子,而不是直接击杀,就意味着对方并没有杀自己之意,至少暂时没有。
既然如此,事情未必就没有转机。
所以,他自以为是的选择转头,希望能面对面的跟身后之人交谈一番,只可惜,正是这个举动,要了他的性命。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那身后之人,之所以没有立下杀手,不是因为有意放过,而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是个雏。
对一个从没有杀过人的雏而言,杀人无疑是需要勇气的,不仅需要勇气,更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紧张。
熊朗的转头,哪怕最大程度的放缓,依然还是刺激了这份紧张,于是,手一颤,剑一抹……血光乍现。
直到熊朗死不瞑目的尸体栽倒于地,杀人者依然还在颤抖,面色煞白,难以自信的望着手中颤抖的青铜长剑,良久处于呆滞之中。
“我、我杀了他?”
“咳、咳,是的,你杀了他,而且干的非常漂亮。”薛衣侯轻抚着凹陷的胸口,神色怪异的望着眼前之人。
在绝望的时候,薛衣侯不是没有幻想过,会有一位绝世英雄,突然出现,救自己于危难。
可当幻想成真之时,他却有种不真实感,不仅仅是因为劫后余生,更在于救自己的这位英雄。
不是严肃的父亲,不是慈爱的母亲,不是又敬又怕的十三娘,而是挠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人——薛九儿。
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在擂台上打得薛衣侯狼狈不堪,后又被他蛮横的收为伴读的薛家九从子弟——薛九儿。
得到薛衣侯的答复,薛九儿终于回过了神来,神色复杂的望着手中青铜剑锋上的那一抹血色,有激动有亢奋更有忐忑。
这就是杀人?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武经是什么,武经本就是用来与人逞凶斗狠的。既然修行了武经,谁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厮杀一回,抛洒热血,薛九儿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因为年龄使然,薛家还没到让十几岁的孩子上战场的地步,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在擂台上切磋,跟小孩子打架基本上没有区别。
可杀人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第一次杀人,那种紧张、血液喷涌的刺激感,不亲身经历,是根本感受不到的。
“不想让小爷死,就快过来帮忙,咳咳!”薛衣侯眼见薛九儿又有梦呓的征兆,急忙出声提醒道。
薛衣侯那如同从血池子里泡过的惨状,终于压过了薛九儿的惶恐,慌乱中回剑入鞘,小步走了过来。
“哎呦,轻点,没看到小爷右胳膊骨头渣子都出来了么?”
“别碰我,先找些干净的布赶紧给小爷包扎。”
“不就杀个人么,用的着这么激动么?毛手毛脚的,小爷没被那死士杀了,早晚也被你折腾死了。”
……
在薛衣侯龇牙咧嘴的抱怨声中,一番手忙脚乱,薛九儿终于完成了简单的包扎。
此时,薛衣侯整条右膀子都被撕裂的衣衫层层固定了起来,凹陷的胸口没敢动,这需要专门的大夫,可不敢交给薛九儿。
好在,薛衣侯的命硬,缓过气来后,倒也还能支撑。
“此地不宜久留,先带我下山,找一处农家安置起来。”眼见薛九儿欲言又止的模样,薛衣侯急忙打断道。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毕竟还是在和平安详的环境中长大,第一次杀人的经历让
薛九儿早已乱了方寸,自然是薛衣侯说什么就做什么。
薛九儿最后又看了眼道路上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尸体,又神色复杂的望了望如同木乃伊般的薛衣侯,这才架起后者的左臂,向着山下行去。
虽说薛衣侯的伤势很重,可现在的局势,却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所以,两人的速度并没有放慢,其中的颠簸几度让薛衣侯差点晕厥过去,可还是凭着坚韧的意志强忍了下来。
……
“这是……你家?”望着眼前这座藏于山脚旮旯的鄙陋小院,尤其是扑进了薛九儿怀中欢喜撒娇的瘦弱女童,薛衣侯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无论怎么说,薛九儿依然还是薛家的子弟。薛衣侯不是没有猜到他家的贫困,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穷到如此地步。
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里,只耸立着一间低矮的茅草屋,泥胚都不知掉了几层,屋顶的茅草更是多少年没有换过了,一旦遇到下雨天……
薛九儿没有回答,只是宠溺的摸着怀中妹妹因为营养不良而稀疏泛黄的头发,至于后者虽藏在哥哥的怀中,却掩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着薛衣侯,带着些许的怯怯。
“怜儿,娘亲呢?”薛九儿低头对妹妹问道。
“娘亲一早就下地去了。”被唤作怜儿的黄毛丫头瓮声瓮气道。
“嘘!”
薛衣侯清晰的听到薛九儿大松了口气。
“十四郎,进去说话吧。”薛九儿说完,一手架起薛衣侯,一手牵着妹妹,低伏着脑袋进了茅草屋。
同样是茅草屋,走进去后,却让薛衣侯不自觉的想起了薛山庄子上的那一间。
两厢比较……算了,根本没有可比性。
阴暗潮湿,空气里甚至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
好在屋子里倒也整洁,当然主要是家徒四壁,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摆放的。
一张砖石垒就的大炕上铺了些干净的茅草便是床了,另外还有张缺了条腿用石头垫起来的矮桌,摆放在床的中央。
在屋子的另外一角,则整整齐齐的垒着半人高劈好的干柴,旁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瓦罐。
再然后……薛衣侯就再也没有看到多余的东西了。
“你坐这边吧,这是我平日里睡觉的地方。”薛九儿搀扶着薛衣侯到了床的左侧。
一张床睡娘仨,就靠一张矮桌分隔……薛衣侯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惭愧。
待将薛衣侯安置好了之后,屋子里就陷入了沉默。
“县城……出事了。”良久之后,抱着妹妹坐在床另外一侧的薛九儿,还是主动的开口了,声音说不出的沉重。
因为光线的原因,薛衣侯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可仅凭其语气,也猜出了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薛衣侯嘶哑着嗓子问道。
薛九儿先是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娓娓道来。
事情还要从昨天晚上说起。
薛衣侯被高冠老者提前赶出了演武场,去宗祠悔过,却半路上被老仆带上了薛山,就不用多言了。
“你离开之后,斗擂继续进行,又用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才结束,十三娘无可争议的取得了第一。按照往常,接下来就要进行评比,综合唱牌、辩言以及斗擂的成绩进行评估,然后放榜……”
“我不听成绩,也不在乎,只说重点。”薛衣侯不耐烦道。
薛九儿没有发作,只是叹息一声,才继续说道,“在你离开后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家主宣布春闱结束、各家散去的时候,变故发生了。是那二十五家观礼的外县家主……”
随着薛九儿的叙述,薛衣侯的神色越发的阴沉。
“最先发难的是曾、白
两县,十四郎应该清楚,这两家正好跟大爷以及三爷有通家之好。”
所谓通家之好,无非就是联姻了。
大伯薛万仞的正室正是出自白县白家,乃是现任家主的姐姐。而三叔薛百里的妻子则出身曾县曾家,是曾家家主的侄女。
可以说,薛万仞跟薛百里这么多年来,之所以敢跟自己的父亲薛千裘掰手腕,很大程度上,依仗的就是这两家的怂恿以及支持。
毕竟,在这两家看来,只有自己的姻亲坐上薛家家主之位,才能更好的拉近彼此的关系,并从中获益。
反观薛千裘就比较悲催了,因为一直不为薛天放看好的缘故,其妻连氏虽落落大方,却只是出身小门小户,根本提供不了太多的助力。
以前,这曾、白两家忌惮薛天放还只是暗地里推波助澜,可谁知昨天晚上竟敢突然发难,这个结果,怕是薛万仞以及薛百里两兄弟也是始料不及吧。
他们当然没有预到,因为曾、白两家的发难本就只是个借口,所为的不过是出师有名罢了。不然的话,其他二十三县何来凑这个热闹?
原本只属于薛家内部的权利争夺,就这么被曾、白两家挑开,暴露了出来,而剩下的二十三县理所应当的便以仲裁者自居。
于是,薛家热闹了。
春闱大比,但凡薛家之人,除非特殊的原因,是不能缺席的,如此一来,便算是一网打尽了。
三兄弟的家主之争,其激烈处自是不用多言了。
薛千裘于公绝不会放任外人插手薛家内务,于私也难以舍弃家主之位,仗着有父亲的支持,自然是锱铢必较,再加上这么多年锻炼出的城府,言语上,以一敌二,却是不落下风。
再说薛万仞以及薛百里,虽不明白妻娘家为何突然发难,但如此机会自然不会傻的放弃,言语上争不过,那就只能靠实力威胁了。
仗着有曾、白两家的支持以及另外二十三县的偏帮,只需要再说服一半以上的族人,不怕薛千裘不就范,若是后者真的执迷不悟,说不得就撕破兄弟的脸皮不要动粗了。
至于薛山上的薛天放,却是让这两兄弟掩耳盗铃的遗忘了。
权势诱人心,一时间鬼迷心窍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只可惜,就在两兄弟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再生枝节。
高冠老者以及刑堂执法,突然坚定不移的站到了薛千裘的一边,立时就让一干动摇的族人偃旗息鼓。
不要小看了这两个老头,高冠老者就不用说了,其威望之盛,特定的时候,哪怕是作为家主的薛千裘也是要退避三舍的。再说刑堂执法,别看其平日里极为低调,但其权势比之高冠老者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刑堂执法是什么,且不说掌握着整个宗族的赏罚,更是薛家的家老。
话又说回来了,什么又是家老呢?
前文介绍过武士,事实上就是大小权贵豢养的私兵,而武士再上一层,便是家臣,可谓精英中的精英,杀人越货,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死在薛衣侯手中的胖子,以及死在薛九儿剑下的熊朗便在此列。
从他们的身手就不难看出其精锐的程度了。
而家老便是出自于家臣之列,同时又对家臣拥有统御之职的人。
那位刑堂执法便是家老,而且是薛家唯一的家老,他或许没有高冠老者的威望,但却拥有着让所有族人谈之色变的兵权。
高冠老者跟刑堂执法,一文一武,却坚定不移的站在薛千裘的身边,这让下面的族人,谁还敢心存侥幸,换言之,他们两人的态度,也代表着薛山老家主的态度。
有他们二人在,薛家就乱不了,至于那二十五县的威胁……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