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游女漫如云,琼结佳人独秀群。
我向此中求伴侣,最先属意便为君。
一连几天,仓央嘉措每天都要在梦中的达娃卓玛出现的潭水畔坐着发呆,默然无语。
亲随的洛桑喇嘛见他憔悴得快不成样子了,又不敢向桑结嘉措回报,怕他一时想不开闷坏了身子,便悄悄建议说:“佛爷每天这样用功,要是觉得山上闷得厉害,不如下山去走走看看,总比整天待在潭边憋坏了身体强。”
“下山?”
洛桑喇嘛点点头。
“可是第巴?”
“放心,我不会告诉第巴的。”
“他要是到白宫找我,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其实第巴也没你想的那么不通人情。不就是下山走走散散心吗,有什么不可以的?佛爷的身子若是憋闷坏了,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的就是第巴,就算他知道了您下山的事,也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网开一面的。”
“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佛爷?”
仓央嘉措感激地盯着洛桑喇嘛点点头:“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的,对吗?”
“我知道。”洛桑喇嘛抬起头,目光慈祥地盯着他如玉的俊颜,“哪个少年不钟情?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佛爷的大爱,更是那个姑娘的荣幸。”
“我想找她。直觉告诉我她还留在拉萨,我想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找到她又能如何?您现在已经贵为活佛,是西藏的最高领袖,更是子民们的希望和神圣的寄托。作为活佛,您是不能有儿女私情的。”
“可是……您刚才不还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嘛?”仓央嘉措失望地望着窗外,“我还以为你跟第巴他们不一样,到头来还是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我只是希望佛爷每一天都能过得轻松快活。”洛桑喇嘛叹口气说,“爱一个人并没有错,也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错,可是在布达拉宫,这种情爱是不允许存在的,因为这不仅亵渎了神灵,更辜负了百姓们对活佛的期望。”
“亵渎神灵?辜负百姓?我不明白我的爱情为什么会跟神灵和百姓扯上关系!”仓央嘉措拂袖而起,“难道就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纯洁美丽的姑娘,就是亵渎神灵,辜负了百姓?我的爱到底伤害了神灵还是伤害了百姓?”
“您谁都没有伤害,但您破坏了所有人的信仰。这是一个有信仰的世界,为了多数人的信仰,有时候是需要牺牲个别人的幸福来成全大家的。佛爷,或许这就是作为一个活佛所应付出的代价吧。”
“可我不想做活佛!你知道,我一天都没想过要当这个活佛!”
“罪过,罪过。”洛桑喇嘛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佛爷,如果您心里不痛快,您就骂我几句,哪怕是打我几下也好,我求您了,千万别再亵渎神灵,更别亵渎您自己。”
“别说了,求你了!”仓央嘉措微闭着眼睛,痛苦地朝洛桑喇嘛挥了挥手,“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以后我什么都听你和第巴的就是。”
洛桑喇嘛喜极而泣。眼前这个孩子已然真正长大了。是啊,他已经20岁了,他并不是第巴眼里所见到的那个不听话,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只要加以正确的引导,他终将还是块无人能及的美玉。他坚信,这孩子的存在就是西藏未来的光明,是西藏百姓的福音,或许也只有他的存在才能解开第巴与蒙古汗王长达数十年的心结吧!
“你起来吧!”仓央嘉措抿着嘴唇,伸手拉起洛桑喇嘛。
“谢佛爷恩典。”洛桑喇嘛如同慈父般仔细端详着他,“我还是陪着佛爷下山走走吧。再待在宫里憋着,您一定会闷出病来的。”
是啊,来拉萨已经五年了,除了公开出席重大的节庆典礼,仓央嘉措一次都没有下山游玩过。如今忧事缠身,夜不能寐,索性依了洛桑喇嘛的建议下山走走,倘若能遇到好机缘化解了这份尘缘也好。他满含着对山下游玩的希冀,可他的眼神又迅速黯淡了下去。他现在贵为活佛,一举一动都要成为藏民的表率,桑结嘉措是一定不会让他下山的,再说即使洛桑喇嘛有心替他隐瞒,他这身活佛的打扮又如何能出得了布达拉宫?
“装束的事情您不要担心,我都已经替您准备好了。”洛桑喇嘛平静地告诉他。
“什么?”
“我那边保存着一套老百姓穿的衣服,还有一条长长的假辫子,一会儿我就取来替您换上。”
仓央嘉措没想到洛桑喇嘛居然还藏着一套老百姓穿的衣服,还没等他取来装束,仓央嘉措就迫不及待地站在窗前比画了起来。
“穿上这身衣裳,再戴上这条假辫子,佛爷您活脱脱就是拉萨城里最俊美的小伙。”洛桑喇嘛一边伸手替他整理着刚刚取来的俗人穿戴的衣服,一边情不自禁地赞叹着,“您要不是活佛,外面的姑娘肯定会排着队守候在您的窗前,就为博得您青睐的一笑。”
“是吗?”洛桑喇嘛的赞美让心情沉闷的仓央嘉措立即涌起一股喜悦之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洛桑喇嘛点点头:“谁要是说您不是拉萨城最英俊的小伙,我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他!”
“可是……”他又想起了玛吉阿米。他的玛吉阿米看到他这副装束,到底会心生欢喜,还是无动于衷?她怎么能够无动于衷?脱下僧袍,他不就可以牵着玛吉阿米的手在拉萨街头肆意欢笑歌唱了吗?!可是我的玛吉阿米你到底在哪?难道你真要一辈子都待在藏戏班里用你甜美的嗓音、动人的舞姿去撩拨那些肮脏而没有品位的男人吗?
不,他的玛吉阿米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隐衷,或许她只是混进藏戏班,目的就是为了能在哲蚌寺、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跳起拨人心弦的舞蹈。是的,她是为了他才来到拉萨,才从山南的错那千里迢迢赶到哲蚌寺参加雪顿节的,可她为什么又要不辞而别,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留下?
或许是他活佛的身份让她望而却步,或许是她不想打扰他看似宁静的喇嘛生活,或许是她对他选择了活佛的道路感到失望,总之,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拒绝跟他相见,拒绝跟他相认,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她,他要告诉她,这个世上只有他才是真正爱着她的男人,他要用行动向她证明,为了这份千古绝唱的爱情,他宁可舍弃一切的一切,包括他的地位,以及他的名誉。
他已经穿戴一新,站在洛桑喇嘛面前的分明就是个标致的拉萨青年,哪里还有半分活佛的模样?
“我这样行吗?”仓央嘉措不自信地望着洛桑喇嘛,伸手理了理绸缎衣裳的边角,“这个样子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古怪?”
“这样很好。”洛桑喇嘛紧紧盯着他,“瞧,穿上这身精美的绸缎织成的衣裳,戴上这长长的打结的假发,再配上满手金光闪闪的戒指,您活脱脱就是西藏第一英俊少年。”
“可我总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仓央嘉措嗫嚅着嘴唇,伸手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仿佛找不到那个真正的自己了。
“好了,再磨蹭下去,被第巴发现了,咱们非但出不了宫,还要落得一身的不是。”洛桑喇嘛轻轻催促着他。
“不会有人认出我来吗?”
“放心吧,谁也不会相信他们的活佛打扮成贵公子的模样出现在拉萨街头的。”洛桑喇嘛不等他继续纠缠,便拉着他的衣角,沿着白宫后面通往山下的小径快步往宫外走去。
无瑕的白云在山头飘移,仓央嘉措跟随洛桑喇嘛到了山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见了茶馆,见了酒肆,见了肉铺,见了戏园,见了戴着面纱的女子,见了披着长头发的康巴汉子,见了留着长长胡子的老人蜷缩在街角弹着扎年琴,见了沿街讨饭的乞丐伸出脏兮兮的双手,这一切,仓央嘉措都觉得新鲜有趣。是啊,他从小就被秘密安置在寺院里读经,平时举目所及的不是满脸严肃的经师就是冰冷无情的雕像,除了参加大型宗教活动,他哪里又见过如此热闹喧嚣的去处呢?
洛桑喇嘛带他去了著名的八廓街。“廓”意为“圈”,指的就是转经道。八廓街是拉萨最著名的一条转经道,在这里,每天都有无数转经的人,围绕着大昭寺叩长头朝拜。此外,这条街上还有很多好玩的人和好玩的东西。在这里,有千里迢迢前来朝拜的信徒,有从印度、尼泊尔赶来的僧侣,有前来做买卖的康巴汉子,有在大街上卖艺唱曲的艺人,也有来拉萨游玩朝拜的女眷。
生性豪爽的仓央嘉措邀请他们一起纵情饮酒、放声高歌,把所有的不快与忧伤都埋藏进心底深处,宛若他才是这世间最快乐的汉子。八廓街上所有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一个叫宕桑汪波的爽朗汉子,那是他为自己下山游玩临时起的名字。他向他们打听玛吉阿米的下落,却没一人知道她的行踪。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他默默念叨着她的名字。佛祖啊,如果您是真正慈悲的,就请赐予我神奇的力量,让玛吉阿米像云彩一般降临到我的面前来吧!
那天,他醉倒在街头的酒肆里,被洛桑喇嘛找来的人抬了回去。睡梦中,他口里念念不忘的还是玛吉阿米,一直守候在他床边的洛桑喇嘛也不得不为之动容。那个姑娘是何等的荣幸,即使今生不能与活佛双宿双飞,但她的一颦一笑却早已占据了他心里的每一个方寸,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与快乐呢?他为玛吉阿米欣慰,也为仓央嘉措悲痛。他亲爱的活佛,他还是个孩子啊!也许再过几年,等他历经了人世间更多的沧桑,更多的悲欢离合,便不会像现在这般沉溺于爱情之中不能自拔了吧?
然而,洛桑喇嘛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活佛会将痴情演绎到令人肝肠寸断的地步。他开始习惯性地总是偷偷换上藏民的衣裳,戴上长长的假辫子,于寂静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跑出布达拉宫,跑到热闹的八廓街,和那些站着说话的男人们一起酗酒,和那些冶艳风流的女子勾搭。起初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打听到玛吉阿米的下落。
然而,从小便被秘密安置在寺院修行佛法的他,哪曾有机会品尝过这些人世间的真正欢乐,哪曾遇到过这般纯真浓烈的友谊?他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一个和仓央嘉措完全不同的男人——他风流倜傥,能歌善舞,所到之处无一不被自己那高亢嘹亮的嗓音铺染成一幅美艳绝伦的水墨画;他还作得一手好诗,更兼出手阔绰,浑身上下洋溢着浪漫动人的气息,更使他迅速成为拉萨女人心仪的超级偶像——这个男人便是被拉萨街头的百姓们传为浪子的宕桑汪波。
他索性放弃了修行,任酒精麻痹着他日趋痛苦的心。日落黄昏,古老的八廓街上的青石板在他脚底下“嘎吱嘎吱”叫唤个不停,当最后一抹阳光斟满他手中的木碗之际,从那一抹晃动的金色中,他感受到了天堂的温暖在心头袅袅升起。他盘腿坐在酒肆的墙角下,微微张开惺忪的眼,眼神立刻麻醉了整个街衢,空气中的色斑好像拉萨河里的倒影,只有颜色没有轮廓。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一间店铺里踱出来的,眼下他全部的世界只是那只被捧在手心里的木碗——那是一只他曾在梦里看到的,由达娃卓玛递到他手里的碗。透过黏稠的青稞酒,能够清晰地看到碗壁上鲜艳的木纹,宛若圣湖里的波纹,在所有的花纹之上,玛吉阿米的面庞从圆形的酒液中浮现出来,浸湿他的心房。
她的名字已像梦中的达娃卓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觉得这只木碗是玛吉阿米托梦里的达娃卓玛送给自己的念想。不,她不是达娃卓玛,她就是玛吉阿米。他举起木碗,痴痴凑到嘴边,仿若自己正接触着玛吉阿米温润的肌肤。可是,那个能跳会唱的玛吉阿米究竟去了何方?
他伸出舌头将木碗里的酒滴舔得干干净净,再用绸布包好,揣在他光鲜的锦袍里,一如他心中的情人永远不曾离去。
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回忆一层层地穿透他的手心,他觉得自己的肌肤和木碗里的青稞酒黏在了一起,仅片刻工夫,他就跌落在时间的云海里。篝火燃亮的时候,他不再觉得自己无依无傍,在众人的欢歌笑语里,他扯起嘹亮的嗓子,唱了一支他自己写的歌:“若顺从美女的心愿,今生就和佛法绝缘;若到深山幽谷修行,又违背了姑娘的心愿。”他听见自己的歌声被那篝火“扑”地点燃,然后便化作酥油的芳香消失在透明的天幕下。
即使夜幕降临,仍有虔诚的朝拜者踩着转经筒的节奏从他面前走过,一直走向布达拉宫——那座永不消失的法王之宫。明天一早,他又将换上圣洁的僧袍,一如童话里的角色再次出现在布达拉宫升起的袅袅桑烟里,面对同样永不消失的朝圣者。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漂泊、高歌、纵酒、狂欢的年轻人,这个冰寒彻骨的夜晚注定将属于他,以及那些心仪他的美丽多情的拉萨姑娘们。当然,他不会对她们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仓央嘉措,她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多情的小伙子就是她们无上尊贵的六世*喇嘛。他一遍一遍地问她们,可曾见过一个叫玛吉阿米的少女,一个喜欢穿着白色衣裙的错那姑娘?她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摇头,仿佛玛吉阿米从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对她们来说,宕桑汪波才是最重要的,或许她们根本就不希望他和他心中的那个姑娘相见,所以有意向他隐瞒有关她的一切传闻。
但他还是遇到了他心仪的姑娘。就在那个他经常纵酒狂欢的酒肆里。当姑娘们簇拥着她朝他身畔走来时,他听到她们娇笑着喊着她的闺名——达娃卓玛。
达娃卓玛?这世上真有叫达娃卓玛的姑娘?而且就在他经常光临的酒肆里?他抬起头,默默凝望着这冰清玉洁的女子,天哪,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离奇的事情!眼前的姑娘不正是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个自称达娃卓玛的女子嘛!不,她不是达娃卓玛,她是玛吉阿米才对!她们有着完全相同的容貌,甚至一颦一笑,无一不向他传达着达娃卓玛便是玛吉阿米的信息。
“宕桑汪波!”站在仓央嘉措对面的红衣姑娘娇俏地盯着他打趣着说,“怎么,见了漂亮姑娘连话都不会说了?”她将达娃卓玛轻轻推到他面前,“去,达娃卓玛,你还害羞什么,快给宕桑汪波敬酒啊!”
“达娃卓玛?”他屏住气息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叫达娃卓玛?”
她点点头,满面红云恰似天上的彩霞,将她俏丽的面庞衬托得更加精致可人。
“你是玛吉阿米?”他忘情地伸过手,将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攥进自己的掌心里。
“什么玛吉阿米?你这人怎么又说胡话了?”先前的姑娘一把推开他,“就知道你那个玛吉阿米,你把我们达娃卓玛当什么了?不是我吹牛,在拉萨城,像我们达娃卓玛这般标致的琼结来的美人,恐怕打着灯笼也难寻摸出第二个来!”边说边伸手拍拍达娃卓玛的肩头,“是吧,达娃卓玛?”
达娃卓玛低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怎么了你?”红衣姑娘瞟着她关切地问。
达娃卓玛伸手托了托腮:“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就不打搅你们的雅兴了。”
“达娃卓玛!”
“失陪了。”达娃卓玛低着头朝仓央嘉措作了一揖,迅速转身离去,如同一缕飘散的云。
仓央嘉措望着达娃卓玛飘然而去的背影,更加确定她就是他要找的玛吉阿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望穿秋水,望穿长空,这回,他再也不能轻易错过和玛吉阿米相认的大好机会了!
“玛吉阿米!”他拔腿追了上去,嗓音沧桑而沙哑。
她加快了步伐,撩开酒肆和卧室之间的布帘,飞一样闪了进去。他伸过长长的胳膊,将她的袖管紧紧攥在了手中,不忍放她离去。
“客官!”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但仍不敢回头看他。
“我不叫客官,我是你的……”他欲言又止,因了红衣姑娘正站在他的身后。“我是你的宕桑汪波。玛吉阿米,请你不要再不肯跟我相认了好不好?”
“请您不要再纠缠我了,我叫达娃卓玛,不是您要找的什么玛吉阿米!”她愁眉紧锁,奋力挣脱开他的牵绊,毅然冲进里屋,将屋门紧闭,任他在门外苦苦乞求。
她在门内,他在门外。她眉头紧蹙,他眼带波光。她双手托腮,他双手紧紧扣打着紧闭的木门。她扑在床上,埋首于被内痛哭涕零;他坐在地上,无助地抬头死死盯着那扇阻隔他们相见的门,恍若瞬间便流逝了几千年的光阴。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红衣女子不解地望着他,努着嘴盯了紧闭的门一眼,又回头睨着他,“你真的没搞错?达娃卓玛就是你要找的玛吉阿米?”
他点着头,毅然而决绝:“她就是变成了空中飞翔的白鹤,我也能把她找出来。”
“可她是从琼结来的,而你的玛吉阿米不是一直都生活在错那吗?”
“琼结?”他忆起那个梦境,梦里的达娃卓玛也曾告诉他,她是从琼结来的。他瞪大惊异的眼睛,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注定?达娃卓玛,玛吉阿米;琼结,错那:难道这就是他们命里的谶?
“是啊,达娃卓玛前天才从琼结来到拉萨,她是个清纯得如同天上白云的女子,除了拉萨,她什么地方都不曾去过,怎么可能会是你的玛吉阿米?”
“可她在梦里也曾这么对我说过。”他悲伤地闭上眼睛,“她想打消我要找到她的念头。”
“什么?”红衣女子打量着他,不解地摇摇头,“她的叔父把她送到酒肆来帮佣,好还清她父亲在琼结欠下的一笔巨债。可你,看来你真是醉了。”
“可我今天一滴酒还没喝呢。”
红衣女子怔怔盯着他,忽地叹口气说:“那你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瞟着身后站着的一群衣着鲜丽的沽酒女郎,“瞧,我们这里的姑娘哪个不比玛吉阿米强?至少我们都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而她……”
“可她就在这扇门背后!”他几乎是用吼叫的声音在跟红衣女子说话,“你们如果可怜她,就应该劝她出来和我相见。她不能为了爱不断伤害自己,委屈自己的!我不许!我不许她那么做!”
门“嘎吱”一声开了。达娃卓玛面带泪痕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盯着她,生怕自己会在不经意中伤害了她的感情。他努力努了努嘴,却嗫嚅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你在找错那来的玛吉阿米,是吗?”
他略带紧张地点点头,忽喇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不用找了,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不,玛吉阿米,你……”
“我说了,错那来的玛吉阿米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来自琼结的达娃卓玛。”
“可你明明就是玛吉阿米啊!”他忘情地盯着她,“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你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达娃卓玛呢?”
“不是变,我始终就是达娃卓玛。”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带着泪光的眸子,“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只是达娃卓玛。一个因为父亲欠了别人的钱而被叔父从琼结带来拉萨卖笑的沽酒女。”
“不!你不是!”
“我是!”她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尊敬的宕桑汪波,我再重复一次,您心爱的玛吉阿米已经死了,如果您愿意把我当作她的影子,我也不会计较,我只是一个沽酒女,接待好每一位客人是我的职责所在。”她宛若游龙从屋里飘了出来,从众女郎的身边穿梭而过,一直走到柜台前的酒缸前,舀一碗青稞酒递到他手里,“如果您喜欢,那就尽情地喝吧。”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表情冷静得让他破碎的心直打着冷颤。玛吉阿米,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冷漠?她明明就是他的玛吉阿米,可为什么却矢口否认?他离开错那的这些日子里,她和她的家人究竟历经了怎样的变故?
他仰起脖子,将木碗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她起身再为他斟酒,一直到白日东升,他才极不情愿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玛吉……”他泪眼模糊地回过头朝达娃卓玛泛红的脸蛋瞅去,“我还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那我也会在这里等着您回来的。”她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我会和姐妹们怀着最欢喜最虔诚的心在这里一直等您来光临。”
“相信我,玛吉阿米。请你相信我,我宁可放弃现有的一切,只为与你分享一刻的甜蜜,我……”他有些语无伦次。
“您又忘了,我叫达娃卓玛。不过您要是喜欢这样叫我,那我就叫玛吉阿米好了。”
她目送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散在布达拉宫深处。姐妹们把她团团围住,追问她和他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扣人心弦的故事。她眉头微蹙,还给她们一个浅浅的笑容,随即闪进自己的卧室,把所有的疑惑与猜测都留给了那些好奇的姑娘。她告诉自己,过去那个玛吉阿米是真的死了,现在的她是来自琼结的达娃卓玛,一个初来乍到就让拉萨城所有丽质天生的女子自惭形秽的沽酒女。
她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和仓央嘉措之间还会演绎出哪些传奇,不知道从仓央嘉措再次遇到她时,直到仓央嘉措死去,这段令人唏嘘的爱情居然一直持续了四年之久,更不知道四年后当仓央嘉措从容赴死、命悬一线之际,最念念不忘的名字,还是那未嫁的少女玛吉阿米。
他和她,就这样互相守望着,相见却不能相认,等他们都成为历史过往的烟云之后,那段任谁都不曾想到的,只维持了短短数年的感情却成了这世间最令人感动扼腕的爱情之一。他们的爱情传遍了前藏、后藏,一直传到了仓央嘉措的家乡,最后传遍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成为了西藏的精神,西藏的信仰。
拉萨游女漫如云,琼结佳人独秀群。
我向此中求伴侣,最先属意便为君。
她是拉萨城中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想抛开一切成见,只与她双宿双飞;他想放弃活佛尊贵的身份,娶她为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远的妻。不管她是谁,玛吉阿米还是达娃卓玛,不管她来自何方,错那还是琼结,她都是他心头最真最深的忆念。只是,在这日光倾城的拉萨城里,他该如何拥着她那一抹幽如莲花的笑靥,朝着幸福与欢喜一路奔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