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从青海湖回到北京时,窗外的白玉兰已经次第绽开了,于寂静中散发着一缕缕缥缈的幽香。那一缕缥缈的幽香,仿佛*,让我迷醉而又惶恐。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你,仓央嘉措。你这高贵而又可怜的天才,你这个传奇而又颠沛流离的活佛,在那缈缈的梵音中,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你是人们至爱的上师。雪域高原上有你留过的足迹。上师的禅心,凡尘俗子永远无法超越。
坐在菩提树下
我观棋不语
前世,今世,来世
患得,患失
神话中的梦境,演绎着凡尘世间的不尽情缘。似水年华里,几许尘埃途经几许凄迷道路,终归尘土。倾心初见迷离于无奈凄美中,到最后依然化为一袭幻影,不得不追随那潺潺青海碧水悠悠而去。
曾经挚爱不能相守,转身后只做离分,惆怅之挽歌遍布古老的青石小巷,总是落痕于时光斑驳的印迹里;曾经倾心付出,默默守望,终得花好月圆,那一束绚烂绽放的海棠,渲染了月华,也增补了余生羁旅的芳菲颜色。虽然,风情并茂的画卷之底色,隐隐印记着转折或磨难的底色,但那似水的流年,还是可以冲刷去记忆起初的原色吧?
无奈复无奈,伤神还伤神,在这朗朗的天地间,心莫名的彷徨,忽地便想起仓央嘉措那首韵味无穷的诗来:
观中诸圣何曾见,不请情人却自来。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何人才会完成终极的只为途中相见?又何时才会成全只为贴近彼此的温暖?
爱情的甜蜜过后,便是恐慌,在那海誓山盟的背后,隐藏的便是沙漠一般的荒凉与谎言。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在修佛的入定中,你与她重逢。风,就那么在你们遇见的柔软里随意地俯身,一如春暖花开不经意地敲开了大地那扇绿色的门,轻轻一个回眸,雪山之巅便开出了圣洁的格桑花。而你,还有她,一对痴心相爱的人却默不作声,只安静地看着花开,寂静地守着花舞,任泪水滑落在苍茫的雪地里,任洁白的雪花覆盖了所有的悲欢离合,仿佛那彼此凝望的眼中,隐隐的泪光,不是因为难过,只是因为安静。
无论见或不见,也要不惜长久伫立凝望。
恍惚之中,你看到她牵着你的手跋过山,涉过水,回到少年时代那片茂密的果林。少年的天空很蓝,很清澈。天上的白云像一朵朵柔软的棉花糖,于是你开始躺在草地上幻想,你要和她变成小鸟,飞到天上去把那些甜甜的棉花糖吃得一点不剩。后来你慢慢地闭上了眼,空气里有甜甜的棉花糖的味道,你深呼吸,感觉只要你轻轻地一拧,那清透清透的天空就会被你拧出水来。
你轻轻地笑,山坡上有着不知名的花烂漫地开着。清凉的风里,有鹦鹉脆亮的叫声从树丛里传来,和着风,仿佛落入水中的糖果,泛溅起香甜的气味。
然后你开始翻动经书,看她如花的笑靥。你把她当成了你的珍宝,片刻都不忍与之分离,你叫着她的芳名,叫她娘子,脆脆糯糯的声音,一遍一遍。她对着你笑,风情万种,你也望着她笑,肆无忌惮。从此,你不再感觉寂寞,心里那个莫名地有些空的地方似乎被爱恋的温情迅速填满了。
你无法拒绝她的好,当她离你而去之际,你哭着从佛堂跑了出去。你发了疯地四处找她,可是找不到。你望着突兀如削的山崖,颤抖着唇,默默地,站在一棵古老的松树下,心里满是忐忑。和她相拥的影像在你面前一片一片脱落到地上,裂成无数碎片。你沉默着,任雨水在你周身漫溢,然后慢慢蹲下,将那虚无的碎片一片一片拾起,拼凑成纪念,装进死气沉沉的天幕下,不敢再去触摸。
手指被砂砾划破,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你抬起苍茫的头颅,和着苍白的雨水一起沉入寂静的世界。走,走,走,重复地走着;寻,寻,寻,不停地寻找。佛说,永远不要对世界绝望,星星对天体绝望,才会变成陨石堕落,于是你轻轻地呢喃着,还没呢,还没呢。你又想起了玛吉阿米袅袅的歌声,如三月的轻烟飘拂在云水之间。
你无法拒绝。你没有停下。前面还有更远的路。这看似没有尽头的路,抑或可以驻足,但你无法不让自己的脚步跟着心一起奔跑。一缕清风袭来,颤巍巍的。你看到,蓝天的花朵,沉沉入水,一切都美得令人沉醉。点点粉黛,猎猎经幡,激起你无数的感慨,那山南还是蝶舞人醉,心如飞絮,于缤纷的世界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彩色的梦,而你便在这梦里不停地向她许着今生来世的诺言。来了,玛吉阿米。别怕,我的玛吉阿米,我不会丢下你,不会。
你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在找寻相爱的因。山川河流给了你太多阻隔与穿越,但因为爱,都不曾使你畏缩不前。你知道,是她给了你无数个不得不爱的因,你不得不为之轻易沉迷。
温暖的阳光,驱赶着零的温度,你仿佛又看到那只修炼的白蛛,几多感慨,几多惆怅。时光的转盘托着永不颠覆的规律:昨天,今天,明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你依然没能听到她一声低沉的回应。拉萨街头对酒当歌的片晌欢娱又在你心头疯狂地打开了如风的记忆,玛吉阿米,你依旧斜着身体在风里寻觅,在雨里守候,将她的名字轻唤。飘来飘去的灵魂,是否还留在那涂满黄色颜料的酒肆?这满目的风景,也只薄弱得剩下你的玛吉阿米,但你无心惦念,你只想拥她入怀,给她温暖,给她欢喜。
玛吉阿米,你是独自一人漂泊在无尽的荒野中,还是早就在那荒凉的山谷中孤独地逝去?
恍惚中,你听到她的声音。你明白,你在山谷里聆听到的,有很多声音就是这样飘然而过,偶尔会在你的耳边停留,亦如她曾在心底轻轻唤你的名。你再也没看到她的脸,为何她巧笑倩兮的眼始终清晰地停在你目光的最前沿?
你愿意为她等待,生生世世。漫长的沉默,在心间横生的思念,最终都被你一根根折断,你只要在寂寞中等待。只是等待。
梦醒时分,你跌坐在风中的檐下。风铃叮当作响,你却在用更深沉的痛表白,这一世,你并没有等到她,你的玛吉阿米。
花的盛开,只为前世的一笑而过;你的存在,只为来生的。你震撼,你迷惘,你充盈,你弥漫,你在飞,掠过这喜马拉雅山,在梦里穿越那生死轮回。你应该还在,是的,你还在;玛吉阿米,她应该还在,你却看不到她娇弱的身影。
她在雪域高原的第三极等你。风将她的回眸吹到你的眼前,是的,她还在,她就在那里,在雪域高原的第三极等你。你终是谈笑风生,这灿烂一时,这繁华一世,怎能没有你的玛吉阿米?这点点苦涩,这淡淡忧虑,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是为她。
仓央嘉措虽死,但他的身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并没有得到确认。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转世灵童。事情闹得太乱了,西藏居然同时出现了三个六世*喇嘛。一个就是仓央嘉措,一个是拉藏汗所立的益西嘉措,还有一个便是西藏僧侣团们找到并认定为仓央嘉措转世灵童的格桑嘉措。他其实是七世*喇嘛,但是康熙皇帝偏说他是六世*喇嘛。
康熙皇帝为什么说他是六世*喇嘛?因为康熙皇帝已经下过旨认定仓央嘉措是假的六世*,那么现在又来了一个*,肯定就是真的六世*了。所以,他说格桑嘉措是真的六世*喇嘛。
但是,西藏的僧侣不同意,他们坚决认定仓央嘉措才是真正的*六世喇嘛。而那个拉藏汗所立的益西嘉措自然是假*,至于这个格桑嘉措嘛,他是仓央嘉措的转世,是七世*喇嘛。
那么,拉藏汗又会怎么说呢?他当然要说其他两个*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私生子益西嘉措才是真正的六世*喇嘛。仓央嘉措被押解赴京后,拉藏汗立即迫不及待地立益西嘉措为六世*,并且报请康熙皇帝同意。康熙皇帝虽然点头同意,但是西藏各界僧侣都不同意。拉萨三大寺——色拉寺、甘丹寺、哲蚌寺的首领坚持仓央嘉措才是真正的六世*喇嘛,既然仓央嘉措已经死了,那么就应该去寻找他的转世灵童了。
关于灵童转世的传说是这样的,一般上一届活佛圆寂之时,都会暗示或者指明转世灵童的下落。但是生不逢时的仓央嘉措流落在外,死也不逢时,在他离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自然不会有人问过他转世灵童的事,他也没有给后人留下任何暗示。
三大寺的僧人命人遍寻仓央嘉措的遗物,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灵童转世的蛛丝马迹。
就在僧人们手足无措之际,意外却悄然降临了。这时,仓央嘉措在青海湖弥留之际,曾吟唱起的那支情歌却从遥远的草原上辗转传入了圣城拉萨: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那是仓央嘉措最后的遗响,更是一首震彻云霄的悲歌,但三大寺的僧人却顾不上悲伤,立即认真研究起活佛留在世上的这最后一首诗。他们将这首诗歌虔诚地抄在了羊皮纸上,并且深信,这就是活佛为自己转世所做的启示。
跨鹤,高飞,云霄,理塘,难道六世*仓央嘉措要去的地方是康区的理塘?
这里指的理塘,会不会就是他对于转世灵童的指引呢?
三大寺的僧人经过长时间秘密决议后认定,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一定就在理塘,得速速派人前去寻找。后来,他们果然根据那首诗的启示,在理塘找到了一个聪慧伶俐的儿童,他的名字叫作格桑嘉措。格桑嘉措于藏历十二饶迥阳鼠年(1708)七月十九日降生于康区理塘。这个格桑嘉措,便是日后的七世*喇嘛。
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终于找到了,僧人们合十膜拜,暗暗祈祷。但是,转世灵童虽然找到了,与拉藏汗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拉藏汗也注意到理塘“灵童”格桑嘉错的重要性,先后两次派人到理塘察看,这就引起了支持仓央嘉措的青海和硕特部首领们的警惕,为了防止拉藏汗在格桑嘉措身上打主意,他们果断地在公元1714年年初将格桑嘉措转移到康北的德格地方。随后,根据康熙皇帝之令将格桑嘉措送至青海西宁附近的塔尔寺居住。
但拉藏汗和青海蒙古首领的不和,却引起了康熙皇帝的担忧,于公元1709年又派遣了侍郎赫寿到西藏“协同拉藏办理西藏事务”。西藏这种混乱的政治局势很快就被准噶尔部的策妄阿拉布坦利用,他先是将女儿嫁给拉藏汗的儿子,以联姻迷惑拉藏汗,然后以护送女儿、女婿的名义选派精兵长途奔袭,于公元1717年派大将策凌敦多布发动大军从和田出发,突击西藏。同时还派遣了一小股军队去塔尔寺,企图劫持格桑嘉措,以号召人心。当准噶尔军到达藏北草原时,拉藏汗才发现形势不对,匆忙召集人马抵御。
尽管准噶尔派去塔尔寺的军队被清军击溃,但是到达藏北的准噶尔军仍然宣传他们已经接到了真正的*喇嘛,并要将其送到拉萨来,以此涣散拉藏汗的军心。拉藏汗在战争胜败难定的情况下,只得硬着头皮仓促撤回拉萨城,想坚守拉萨,等待清朝派兵救援。但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军队得到了那些不满拉藏汗的僧俗人众的配合,拉萨城很快就被攻破,骄横不可一世的拉藏汗只好夹着尾巴,逃进布达拉宫躲了起来,不久便在突围时被准噶尔部杀死,同时假*益西嘉措被囚禁,在全藏建立了统治政权;再后来,公元1718年,清朝政府自四川出兵西藏,但是被策凌敦多布击败;公元1720年,清政府再度进兵西藏,以恂勤王胤禵为大将军统领各军,年羹尧为四川总督负责后勤保障,三路发兵,同年十月十六日,策凌敦多布兵败逃走,清朝建立了对西藏的直接统治,拉藏汗所立的假*益西嘉措亦被押往中原五台山囚禁,至此,格桑嘉措才随同平逆将军延信的军队从避居地启程进藏。清朝政府正式颁发给格桑嘉措一颗金印,印文是“弘法觉众第六世*喇嘛之印”。
直到这会,康熙皇帝还是坚持着自己过去的错误,硬说格桑嘉措是六世*喇嘛,其实更是否定了仓央嘉措六世*喇嘛的身份。康熙皇帝不管谁是真正的六世*,他只知道,他自己是不能出错的。
但是,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曾经不公的遭遇,也终将被最后的公平纠正。
清雍正二年(1724),雍正皇帝册封格桑嘉措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掌管天下佛教知一切斡齐尔*喇嘛”,既不说他是六世,也不说他是七世。
这里,虽没有公开承认仓央嘉措的合理身份,但已经很隐晦地点明了,在*喇嘛的转世排序的问题上,清政府掌舵者内心自有一杆秤,他们是无法抹杀掉仓央嘉措那一页的。
就这样,一直到雍正皇帝去世,再到乾隆皇帝继位,最后等到乾隆四十八年,乾隆皇帝才正式册封格桑嘉措的转世灵童强白嘉措为八世*喇嘛。
这是一个颠覆性的封号。这样的封号,其实就是默认了格桑嘉措为七世*。那么,既然格桑嘉措是七世*喇嘛,那仓央嘉措就理所当然地就是六世*喇嘛了。
历经沧桑的仓央嘉措,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涡中颠沛流离,便是死了,也始终没有获得一个正当的名分。他就这样在政治的争斗默默逝去,从康熙,到雍正,到乾隆,一直历经了三位皇帝,一直到拉藏汗也死了,一直到准噶尔部最终被清政府平定,一直到天下太平、盛世乾坤,清廷再也不怕西藏闹事,一直到这时,才被清政府暗中承认了他是真正的六世*喇嘛这一事实。
仓央嘉措,你这个活佛做得好辛苦!
读者需要记住的是,乾隆皇帝非正式承认仓央嘉措为真正的六世*喇嘛的这一年,已是公元1783年。这一年,也是仓央嘉措的百年寿诞。他生于公元1683年,在他出生的一百年之后,他终于获得了自己应有的身份。不知道这是乾隆故意为之,还是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公元1783年,在仓央嘉措的百年寿诞的这一年,他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与清政府争取了那么多年的西藏僧侣们,至此,一直压在他们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终于可以落地了。为了庆贺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他们一起从西藏蜂拥至内蒙古的南寺,为仓央嘉措祈祷永恒的福祉。
仓央嘉措,一百年后,你终于恢复了自己应有的身份。现在,你终于可以为你心爱的玛吉阿米放声高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