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黑羊谷以西十三里处的一所驿站里,杨昊接待了宝历社驻麟州驿使唐宁。唐宁此行带来了宝历社大总管的一封密信,杨昊看过信,半晌说不出话来。
唐宁问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杨昊激愤地说道:“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出这等事来!这与那些乱臣贼子所为又有何差别?”
唐宁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所以大总管要派我连夜赶过来,事情的轻重缓急,你已经知道了。何去何从,该不用我提醒了吧。”唐宁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道:“这些天你迁延不进,上面已经很有意见了。这一回你务必要做的漂漂亮亮,否则……”唐宁重重地叹了口气,拱手道:“你自己珍重吧,告辞。”
杨昊将他送到驿站外,目送他离去,良久不言。身后的关索上前一步,笑道:“我觉得他说的有理,到嘴的肥肉若是不吃,别人不会说你是君子,只会笑你是傻瓜。”杨昊咳嗽了一声,喝道:“你也觉得这块肉是非吃不可了?”关索笑道:“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
“那就开吃吧。”杨昊冷静地说道。
——————————
石雄率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溃了张潮扬的一千五百人,张潮扬率残部逃入了青山。张华阳劝石雄趁胜西进攻取天德军,石雄却说什么也不肯,为此两兄弟拍着桌子大吵了一场,几乎闹翻脸。
穆敏中事后到张华阳帐中劝解:“大哥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咱们结拜这么久,大哥什么时候做出对不起咱们的事了?”张华阳恨恨道:“我就是看不惯他畏首畏脚的样子,明明到嘴边的肥肉,偏偏装君子做好人,眼看着别人把肉吞下去。”穆敏中闻言无言以对,他自己的心里也正为这事憋着一肚子气呢。
常松林和万涛也赶了过来,常松林笑劝道:“你还觉得委屈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让大哥下不来台,大哥说你什么了吗?”万涛也劝道:“大哥是个谨慎的人,咱们打下天德军容易,可要想坐稳就没那么容易了。武圭豪、刘德三、杨昊、王家叔侄、马跃、白水狐这些人都不是傻子,为何到现在天德军还是一团混沌浆?可见这里的水很深嘛。”
张华阳冷笑道:“深他妈的个屁,你们啊就是想的太多了。攻占了天德军,剩下的事以后再说,了不起咱们再退出来,总比这么干瞪着眼强吧?”众人正待劝他,忽听帐门口有人说道:“老二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太谨慎了。”说话的是石雄。
石雄走到张华阳面前,道:“华阳说的不错,咱们即刻挥兵西进攻占中受降城。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吧。”
众人听了这话都欣喜起来,石雄轻轻地拍了张华阳一把,道:“怪我脾气不好,方才不该跟你发火。”张华阳脸皮腾地红了,说道:“是我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了大哥的颜面。我……”
石雄打断他的话,说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各营立即拔营西进。”
——————————————
卯时末辰时初。
中受降城城南河面上一层薄雾轻笼,武圭圆从壕沟里站起身,朝河面看了看。他身旁的一干士卒见状也忙站直身体,伸腰甩胳膊的。梅圆圆恶狠狠地骂道:“谁让你们起来的?都给我蹲下!”众士卒敢怒不敢言,又都屈膝蹲在了壕沟里。
武圭圆踢了梅圆圆一脚,冲着众人叫道:“天都亮了,还会有人来偷袭吗?!”回头冲着传令兵喊道:“传令各队回营。”一时间金锣当当乱响,在壕沟窝了半天的士卒个个捶腰捏背地站起身来,骂骂咧咧往回走。
城头上武圭豪面色阴冷,族弟武圭承站在身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昨夜是他领着白水狐的信使见武圭豪的,信使口口声声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当得知王奔要夜袭城南,武圭承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带着信使夜闯牙署,硬是把武圭豪从被窝里给叫了起来。
闹了半天竟然是一场空,这个白水狐到底在搞什么鬼?武圭承暗暗将白水狐连带那个信使的所有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遍。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武圭豪,突然发现武圭豪的眼角余光似乎正盯着自己,于是慌忙地低下了头。
武圭圆挎刀走上城头,禀报道:“大帅,王奔不会再来了。”武圭豪阴着脸没有答话,忽然瓮声瓮气地问道:“白狐狸到底在捣什么鬼?”武圭圆迟疑了一下,好半天才弄明白他问的不是自己。
“我看他是存心捣乱。”武圭承忙着把自己与白水狐撇清。他的目光与武圭豪冷目一对,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心也“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他为何要存心跟我过不去?”武圭豪盯着武圭承的脸追问道。
“他要派兵进城……被大帅否了,所以……怀恨在心。”武圭承嗫嚅着说完,忽然感觉大帅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划开了自己的衣甲,破开了自己的皮肉,嘶嘶啦啦的鲜血迸溅,痛彻心扉。
武圭豪看了眼满头冷汗的武圭承,哼了一声,目光就移到了武圭圆的身上:“他要的军粮送过去了吗?”
“各营都缺粮,实在拿不出余粮给他了。”武圭圆如实禀报。城中粮库存粮早已耗尽,起初还能花钱向粮商购买,几天前各大粮商的粮库也都空了,现在只好挨家挨户搜刮存粮度日。中受降城城小民少,这条路也走不长。至于白水狐要的几千石粮食,那是无论如何也筹措不出来的。
“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粮食送过去。”武圭豪一字一顿。
“可是……”武圭圆还要争辩。
“没有什么可是……”武圭豪粗暴地打断了武圭圆的话,“我们缺粮,他们更缺粮,这个盟友现在还不能丢。”说到这,武圭豪用手指点着武圭圆的护心镜道:“我知道你是个与人为善的人。这种得罪人的事就让梅圆圆去做吧。”
武圭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应了声是,他的目光转向晨曦中的中受降城,仿佛看到了满城的大火和凄厉惨绝的喊叫声。
——————————
曲处机每天晚饭后都要绕营走上一圈,用他的话说是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起初营中的士卒都以为这瘦老头在监视他们,对曲处机还颇多防备。但时间一久,士卒们就习以为常了,个别胆大的还走上前跟曲处机打个招呼。
白水狐很尊重曲处机的这个习惯,他尽量避免这个时段去打搅曲处机,碰到紧急军务需要跟曲处机商议时,他也不会打断曲处机的散步,而是赶过去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说。
又是一天的黄昏,曲处机一如往日穿着布鞋倒背双手沿着营中小道散步。按营规每日晚饭后军中士卒会有一段休息时间,若是在往常,士卒们会散在营中各个地方,各办各的事儿,玩球的,摔跤的,追逐嬉闹的,到处都充满着嬉笑声。
今日却大为不同,士卒们都躲在帐中收拾衣甲行装,一路走去,竟处处可闻磨刀声。曲处机皱了皱眉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的侄子,也是他的弟子曲清泉,紧走两步在他耳边说道:“弟子打听过了,他们今晚要出营攻打中受降城。”曲处机忽然站住脚,红着脸冲曲清泉低吼道:“你根本就不该去打听。”曲清泉从来没有见过老师如此失态,一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曲处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也认为是我太谨慎了?”
曲清泉鼓起勇气道:“弟子确实不明白,一座小小的中受降城,先生为何迟迟不让攻打?你总是说要等武圭豪大开杀戒,丧尽人心再夺城。可是这乱世人心向恶,所谓人心所向,有德之人居天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手中有刀便可称王,心中有兵才能为善。”
曲处机闻言一愕,随之投过去一丝鼓励的目光:“你继续说下去。”曲清泉索性一吐胸中闷气:“王谦执掌天德军十年,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天德军如同他手中玩物,那时可谓境内人心尽归王家。可是他一死,天德军立即大乱,谁肯顾念他的旧恩情?武圭豪代王峰自立,城中大户有谁肯仗义一争?当此乱世,学生以为惟有武力才是横行天下的利器,所谓王道教化,不过是强者在天下大定时用来粉饰太平、愚弄百姓的手段而已。”
曲清泉说完,心潮犹不平静,脸色也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
曲处机听完这话,愣怔了许久,原本明亮的目光突然暗淡下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想不到你跟我这么久,竟就学了这些东西。”曲清泉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说过头了,他忙跪地请罪道:“弟子愚钝,辜负了先生的教诲。”曲处机扶起他,说道:“我并非是在怪你,你有这个悟性,我很欣慰。你说的对呀,人心已坏,天下将乱,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受人欢迎的。”
曲清泉惊讶地问:“听先生的口气,是有意为之?”
曲处机冷笑道:“天德军乃我大唐北门,当交与能者之手,他白水狐,还不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