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墙倒塌的一刹那,杨昊的心骤然收紧——反攻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土墙崩塌的尘土还没散尽,一队鲜衣亮甲的骑兵队便一拥而入,训练有素的战马轻巧地避开了阻挡在路上的土木石块。三百铁骑在这道刚刚被撕开的伤口上狠狠地插了一刀。然而世间的事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就在骑士们挥舞着战刀冲过尘土飞扬的缺口准备殊死拼杀时,绝望突然降临,城墙缺口后面是一片半圆形的空地,围着两道壕沟三道拒马阵。奔驰的战马面对着白森森木桩,同声发出惊恐的哀鸣。
“有圈套,撤兵!”骑士们很快醒悟过来,拨转马头往回走。
但糟糕的是他们的退路已经被急不可耐涌进来的步卒堵住了,这片半圆形的空地上已经容不下更多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盆浓的化不开的糖浆,黏在一起,纠缠撕扯着,谁也别想离开谁。城外的黑浪继续向缺口里猛灌,现在被挤在前面的人只能踮起脚站着,去哪不去哪自己说了不算,得视人群风向而定。他们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求“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保佑平安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正处在癫狂状态的河东将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原本高昂的士气突然降到了冰点以下。恐惧在军卒之间迅速蔓延,将校们紧绷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蓦然,城外西北方向尘土飞扬,一支铁骑突然出现在攻城大军的侧背后,势如猛虎虎视群羊。与此同时,隐藏在城墙后的上百面大鼓,轰隆隆地响起来,这响声惊天动地。瞬间就击垮了河东军的最后一丝士气。
崩溃突然就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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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昊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刚才还压在自己心头,让自己窒息无奈的滔天黑浪,突然之间就如冰山般崩溃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河东军在溃败的时候,并不比新兵菜鸟们好到哪去。
“杀!”
“杀!”
丰安城西门洞开,压抑已久的天德军将士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追着退潮的黑浪一路追杀过去。
已经被汗浸透衣甲的凌彤突然手舞足蹈起来,望着溃败的河东军像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般“哟呵,哟呵”地大叫起来,随即他的腿脚一软,身躯重重地跌坐在地,卫士赶忙跑过去扶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了。他把手中的刀插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下来,闭上眼大口地呼吸着血腥的空气。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让他们自己去闹吧。”唐虎紧绷的脸上也展露出笑容。不是他愿意放弃指挥,而是如此混沌的局面是谁也无力控制的。“让他们自己去闹吧。”说是一种豪迈,可又何尝不是一丝无奈呢。看着一脸肃色的杨昊,唐虎欣慰地笑了,有了这一番历练,自己的这个学生终于可以出师了。
在天德军进行全面反攻的前夕,隐伏在西山密林里的一支百人小队,在程克领的率领下摸到了董八成的指挥所,并突然发动了攻击。攻城开始时董八成身边只留了十几个卫士,原本以为一鼓作气就可以拿下丰安城,不想速胜变成了僵持,僵持又演变为溃败。在第一轮攻城受挫后,李玉芳就悄悄地派人从山下抽调两百人回护中军。
程克领的突袭严重地挫伤了老将的自尊,眼看着如水般溃退下来的部属,老将面皮涨得血红,两只眼都能喷出火来。看到程克领带着百人小队气喘吁吁地从树丛里钻出来,这位年届七旬的老将失态地跳将起来,捋起袖子粗口大骂要和程克领放对。
李玉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他劝住。一向有悍勇之名的程克领竟被老将的气势所迫,手、脚、心全都软了,一百个人竟眼睁睁地看着李玉芳带着十几卫兵护送着暴跳如雷的董八成从容而去。等到他缓过神来要去追时,守候在不远处的两百卫兵杀了过来,程克领稍作抵抗便溃败下来。
此时,城西的战斗已经结束,溪边、陌上密密匝匝的都是尸体,河东军损失至少在两千人以上,激情似火的天德军没有继续向退入山林的河东军进攻。河东军确实是天下劲旅,在遭遇如此惨败后,残存的士卒已经开始从慌乱中醒悟过来,一伍,一伙,一队,一旅……迅速集结。
董八成的心也平静下来,他迅速召集将校部署反攻作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在董八成与将校们紧急磋商反攻计划时,刚刚还是微风不兴,万里晴空,突然之间竟是浓云密布,东南风大作。山下的天德军顺风放起火来,三月少雨,天干物燥,顺风而起的大火瞬间将小西山变成了阿鼻地狱。董八成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当卫士们强行架着他撤离小山时,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突然挣脱卫士们的手,迎头向一块山石撞去。
幸好李玉芳提前看破了他的心迹,拦腰将他死死抱住,才没让一代名将含恨疆场。
面对溃败的河东军有人主张乘胜追击,一鼓荡灭。吴铭问杨昊:“你是丰安主官,你怎么看?”杨昊道:“我是很想追,可是我们还有力气追吗?还是不追了吧。”吴铭看了一眼唐虎,又看了谈空,忽然说道:“杨昊,你面朝长安跪下来。”杨昊一言不发撩衣跪倒。
“唐开成元年三月二十九日,长安刺马院掌院少监吴铭谨代本院钦命正二品知院邵秦在丰安城西授予第十二代弟子杨昊金鹰徽章。”
吴铭将一枚金光闪闪的飞鹰徽章别在了杨昊的战袍上,唐虎扶起杨昊,笑道:“你是我们刺马院十一年来第一个获金鹰徽章的弟子,希望你能像这金鹰一样翱翔于天,翼护大唐。”
杨昊知道所有考核合格的刺马院弟子结业时都会得到一枚铜鹰徽章,只有极个别优秀的弟子才能得到金鹰徽章。望着胸前这枚沉甸甸的徽章,杨昊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六天前吴铭深夜赶到永丰召集孟博昌和自己宣读了一份密诏,这份密诏是文宗皇帝李昂咬破手指写在一条丝带上的,大意是自己被权阉挟持,无法履行做帝王的义务,要天下臣工勤奋忠诚,解民于倒悬。
杨昊和孟博昌都亲眼看到了这道密诏,但都参详不透其背后蕴含的深意。吴铭的解读是皇帝要求天下有良知的臣工立即团结起来,早起勤王之师,扫除阉宦,再造河山。
隐居多年的老臣又开始了四海奔波,永丰是他出长安后的第一站。除了宣读这份密诏,吴铭还传了文宗皇帝的一份口谕,要孟博昌和杨昊以河套三州为根据,整军经武,再徐图收服振武,联合朔方、河东等割据一方的藩镇,对神策军所占据的关中、畿内形成北部环形包围,等时机成熟便起兵进京一举荡灭朝中阉党,中兴大唐。
吴铭还透露了刺马营四位总管不久前在京中密会的一些内容。为了早日勤王除阉,再造河山,四大总管决议由大和社在黔州秘密组织义军,联合山南、两川、荆南等镇共同反阉;由元和社在两浙举义反阉,占据两浙后,再收服淮南,并联合山南东道、鄂岳等镇组成反阉互保联盟;由长庆社在卢龙举兵,联合平卢、魏博两镇举义反阉;由宝历社在天德起兵,收服振武镇,联合朔方、河东两镇从北面对关中形成包围威慑之势。
新近创立的开成社没有参与四家密会,但答应居中策应各路。
作为元和社的老佩剑,吴铭心中早已没了门户之见,他对七年来唯一一个通过文武双试,十一年来第一个获金鹰徽章的宝历社学生杨昊,心中是十分喜爱的。正因为如此,在宣读完密旨后,他又将杨昊单独叫到跟前,跟他进行了另一番对话。
吴铭问:“你对四家密会有何看法?”
杨昊答:“若四家齐心协力,扳倒阉党并不算难。可除了阉党也未必就能如陛下所愿。”
吴铭笑问:“这又是为何?”
杨昊笑答:“只怕到那时陛下又要忧心藩镇割据了。”
吴铭展颜微笑,问:“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杨昊摇摇头,忧心匆匆地问道:“陛下难道就没有看到这一点吗?”
吴铭笑了,“那时再乱,也是自家的事。”又问:“你打算怎么做?”
杨昊起身肃色说道:“学生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请恩师指点迷津。”
吴铭点点头,对杨昊投来欣赏的一瞥:“你只要时刻记着‘公义天理要大过一己私欲’就够了。其他的不过是随机应变,不要太过拘泥便是了。”
杨昊又问:“那弟子眼下几步该怎么走?”
吴铭想了想道:“和博昌分开吧,早分比晚分好。”
正因为这场谈话,在议论谁领兵去救丰安之围时,杨昊才和孟博昌争得面红耳赤,他觉得欠着孟博昌一份情,自愿冒险领军另创一片天敌。最后在吴铭的调解下,孟博昌同意让杨昊领兵去解围,他不仅让杨昊带走了天德右军最精锐的两个营主力,还将两位最能干的副将凌彤、李通也拨给了杨昊。
董八成兵败西走后,南城的肖勇久攻不克,得知西路军败退,他自知取胜无望只得下令撤军,李通抓住战机,乘势杀出。肖勇手里所剩的一千多人中,大半是此前改编的刘熙旧部。攻城时他们被河东军驱使着,丝毫不敢有异心,此时见河东军大势已去,竟阵前倒戈在精疲力竭、惊慌失措的河东军背后开了刀。
肖勇大败特败,除少部渡河难逃外,大部被歼,他本人也被李通所俘虏。
丰安城转危为安,内外军民站在被鲜血浸透的黄土地上彻夜狂欢起来。
注:“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就是太上老君,尊号为唐玄宗所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