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头高帮的鞋面没过寸把长的丝绒地毯，人走在上面虚虚实实，许是一昼夜不曾合眼的缘故，竟有些乏了，佟裳轻抚额角，强打精神挺直了背，穿过雕飞鸾的落地罩进到内间，内间又是别样的天地，他这里点了沉沉地杜若，云端雾绕叫人分不清虚实。

　　“上将军抱病，安平侯也撤了席子回府去了，两人的幕僚见机行事，跟着都撤了席子，本来已是万无一失的，只是那杜澜亭是个犟驴，带着二十来个文官还在那儿缠磨。”白奉天的声音。

　　易恒虚皱眉，“三年前殿试头二名的进士，倒是有些个文采，往后提拨提拨做个大员也不是没可能，只是眼珠子没看明白局势，这挂着招子的脑袋也就不用留着了。”

　　白奉天嗻了一声，又听见他道：“皇上龙驭上宾的消息瞒不了两天了，宫里那么多眼睛，一传十十传百，就是空穴来风也需得有些影子，皇后刚才的意思是再拖个十天八天，等左相大人带兵回来再放消息，三伏天身子不好放，让佟院使灌些水银，回头钉了棺谁也看不见。”顿了顿又道：“眼下臣工们闹得厉害，咱们也不能干等着，撒出去那些番子探到不少消息，需得拿出些手段治办一两个，要不他们还以为东厂是吃干饭的呢。”

　　“除了杜澜亭，大人看……再挑谁做伐合适？”

　　易恒声音透出不耐，“这么点事还用我说，二十多个人头没得你挑？差事当得越发好了，回头我看主子爷送了皇陵，你直接去守园子好了。”

　　白奉天惶恐一番道：“是奴才思虑不周，奴才想着大人有日子不沾血腥，趁左相大人顶伐子，这时候把名儿正一正，回头新主儿继位，咱们也做个清官。”

　　易恒冷笑道：“做好人我这辈子是不成了，把事儿办实了，让那些酸官们看看，心里也有个忌惮，好好管管自己的舌头，殉葬的名单拟了没有？”

　　“主子爷后宫不多，除了安嫔跟颐妃是有所出的，满打满算只挑了十一个，还差一个，奴才想着从北五所随便挑一个开脸封了答应填进去也就是了。”

　　易恒道：“缺的一个别忙着算，回头我自有打算。”搁了笔往帘子后看了一眼，“打算听到什么时候？”

　　佟裳听着这声是冲着自己的方向，脸上一红，肃了肃掀帘出去，“大人。”

　　“夫人。”白奉天呵腰行了个礼却步退了下去。

　　易恒离座起身，见她木头似的杵着，只好上前亲自牵了她的手道：“我头疼，跟我进去躺会。”

　　佟裳本能地往回抽手，压低了声儿道：“别闹了，这是什么地方，主子爷刚过去，让人知道了还不臊死了。”

　　易恒没说她，自己先把自己气笑了，“你当我要做什么？”

　　一句话倒把佟裳噎了个大红脸，他朝她鼻子上刮了刮道：“我不动你，就是躺会。”

　　里间有张拨步小床，床上垂着天青色的幔子，四周窗户挂了湘妃帘，竹篾子劈得又细又密，四下里不透天光，想来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

　　负责给更衣的小太监没进来，见他宽衣，免不得自己上去解纽子，佟裳在家也没侍候过他几回，到了这会手心发滑，几下也解不开一个金纽子，心里有些发虚，抬了眼峰往上瞧，却见那主儿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瞧，绷着的嘴角填着一丝笑意，“成亲这么久了，连爷们儿都不会侍候，你倒当的个好夫人。”

　　佟裳摔脸子道：“嫌我侍候不好，另换别人去。”

　　易恒一把捞住她，合衣带进怀里，两人一道往床上倒去，“这阵子脾气见涨，一句都说不得。”

　　“造办处的纽子圆得捏不住，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恩，是造办处的不是，谁钉的纽子回头牵出来砍了，这下你满意了？”易恒顺着她调侃。

　　佟裳没理会他，不过身子由他抱着，只拿背对着他，耳朵根听见他动被子，也没拦着，两人虚拢着被子躺了一会，佟裳才想起来是三伏天，眼睛往外看了一眼，方才知道屋子里放了冰。

　　他这里跟别的地儿不同，冰块用得足，人进去跟秋天似的，佟裳想到刚才在华歆殿用冰也是省着的，宫里吃穿用度每日有份例，她自己在家用冰从来没省着，便想不到别处是怎样，如今看过华歆宫再看他这儿，方知有权的跟没权的还是有些个差别的。

　　歪着头想了想道：“你不问问我颐妃的消息？”

　　“你在宫里，什么事我不知道还要单来问你？”

　　他胡哝说了一句，想是困极了，连跟她逗趣的兴致都没有，身子沉沉压着，良久不出声，佟裳以为他睡着了，也就不说了，停了好一会又听见他道：“你给颐妃生产的法子是打哪学来的？肚子剖开了人没死，东穆朝开国百年来头一例，就是再往前数几百年也没有的事，难怪别人说你是疯子，皇后心里老大不痛快，本想着颐妃一尸两命，殉葬里头随便填上了也就是了，这么多年的恩怨也算了了，谁知你又把人救活了，如今少了个人，我这儿还得四下寻摸。”

　　佟裳道：“皇后跟颐妃什么恩怨我不管，我救颐妃也不光为了佟家，我只是看她可怜，一个女人怀着孩子生不下来，活活憋死了那叫什么？”

　　“颐妃死活没人在乎，只是那小皇子怎么办，你真当你把他救下来就是他的造化？”易恒冷哼，长舒了口气翻身正对着她，“皇后打算让太子继位，现放着小皇子成了她的眼中钉，大臣们若有了第二选择，对太子也就不那么在乎了，皇后还容得那小皇子活着？”

　　“太子当真能继位？”

　　易恒原本闭着的眸猛地睁开，对着佟裳澄亮的眼睛，佟裳没闪躲，直盯盯看着他道：“我怎么瞧着太子不像是个有福泽的人，反倒是信王有恃无恐。”

　　“这话你还跟谁说过？”易恒的声音沉了下来，只是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儿，他向来是个喜怒不言于色的人，这样的反应已经是极限，佟裳看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心里有了定论突然也就释然了，“果然是这样。”

　　易恒叹气道：“皇后担心我背叛她，在咱们府四周都设了暗哨，一有动静就发号杀人，只要我们府上平安无事，她也就安心了，我不能送你出去，又怕你知道了害怕自乱阵脚，这才瞒着你，如今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别出去诨说就成，这几天顶要紧的，一点风声就能满盘皆输。”

　　“如果真的是信王登基，那皇后跟太子怎么办？”

　　“怎么办？宫里处死个把人有什么难的，随便找个由头也就是了。”他重新闭了眸，声音都透着虚乏，仿佛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

　　佟裳见他这样，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静悄悄躺着，不消一会那边便传来他沉稳的呼吸，当真是睡着了。

　　佟裳抬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睡着时身上少了那股杀戮气息，俊美的脸上反倒透着股书卷气，佟裳不懂一个人身上怎么能同时兼具两种神韵，睁开眼时像个会笑的阎罗王，闭上眼又像个菩萨。

　　如果不是做了太监，以他的文采兴许能做个大员，只是为何偏偏进了宫做了太监？

　　佟裳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掖掖被子，本来有一宗事她一直压在心里没有问，到了这会也就不需要再问了，只是心里隐约透上了点凉意。

　　外人都说他跟皇后怎样情深怎样两下里不能放手，可临到了这会突然就抛下了，佟裳做为他的枕边人，免不得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概，皇后是他能用得上的人，说抛下也就抛下了，那么自己呢？

　　跟皇后相比她没有什么优势，一个官家的女儿，身上除了那些医术并没所长，今天既套出了真话，回头她得抓紧让周诚配解药才行，一旦信王登基，能保命的东西也就是那解药了，至于易恒，她心头总有些迷团没法解，却又不能硬碰硬去问，他就是个铁壁铜墙，里头的东西需得一点点掏出来。

　　几个月夫妻做下来她算明白了，他跟谁都不交心，他到底是谁？佟裳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问号。

　　佟裳本来打算回府的，可是这会被他勾着衣角，起来又怕吵醒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渐渐被他勾起睡意，闭上眸先在这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