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老……”水月无言,白玉般的脸庞上也露出一抹暗淡之色。村中血案,触目惊心,几日前的鲜活生命,如今已经变成湖泊上的浮殍。好端端的村子,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人丁凋敝。
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沉默的哀伤笼罩着两人。
封老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末,怔怔两滴浑浊的老泪落入杯中,溅起一圈涟漪。声音虽轻,水月还是听到了,一转头看了过来。他连忙摸了一把脸,将目光移向别处,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封老,莫要太过悲伤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水月见到封老落泪,心中一阵悲悯。
想来封族几十年前在夏国也是门第赫赫,钟鸣鼎食,但如今这一脉的后人却只能蜗居深山,遭人屠戮,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水月唯有慨叹世事无常,人事沧桑。
“哎,人老了,不中用了,难免会这样。算起来我虚度七十五载,这辈子就要 活到头了,不敢有什么别的念想,只盼着我族能够在这个小村中平静地生活下去。”封老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上天不肯放过我们封家,难道绵延百年的香火要断在我的手中了吗?”
水月摇头,“封老说的是哪里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更何况村中之人个个天资非凡,想要在外面出人头地,振兴封族也未尝不可啊?”封老太过悲观,事在人为,起码也要搏一搏。
封老听了此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嘴角竟然带了一点淡的近乎微不可查的的笑意,“你说的这番话,跟云颠少爷的倒有几分相似。”
云颠少爷?封……云颠?
水月一听到这个名字,不久前的疑问立即浮上心头,她连忙问道:“封老,你说的可是星贤封云颠?”
封老皱眉,浑浊的目光中似有光泽闪动,然后一点一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眼角的鱼尾纹带着欢畅戏水一般的惊喜看向水月:“少爷称贤了?没错,这一定是少爷。难关要称星贤,少爷那双智慧深邃的眸子一眼看去,就像是夜晚的星空,包罗万象,静谧幽深。”
封老听到封云颠称贤,像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负面的情绪也暂时被压制了,“少爷从小天资非凡,六岁便将封园中所有的藏书尽数背下,老爷很高兴,当时便将沅徵亭赐给少爷读书,哦,对了,沅徵亭就是封园中的那座湖心亭……”
“少爷毕竟是要翱翔天际的雄鹰,怎么甘心困居一隅?这小小的竹村锁不住他的步伐,他要出去开阔眼界,说封族这样固步自封迟早落于俗流。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少爷轻狂自傲,称封族之人只是堪堪保命,还说什么风雅俗流?”
“少爷倔强得很,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面对老爷的责骂,少爷与他激辩,说什么都要去见识一下外面的广阔天地,结果老爷一怒之下将少爷扫地出门,责令他从此不准回封族。少爷沉默中一人整理行装,独自去外面闯荡,那是他只有十二岁。”
封老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关于封云颠的事。
水月追问道:“那他后来就真的再没有回来么?”
封老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大约过了三年,少爷回来了一次,他回来的时候神采飞扬,急急地往家赶,想要见老爷一面。可是老爷身子骨不好,没等到少爷回来就仙逝了,少爷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都泛着冰冷与失望。”
“他到底还是不愿意留在村子里。在老爷坟前跪了三天之后,他终于决定要离开。他临走的时候问有没有人愿意随同他离开的,大家伙都沉默了。封姓的本系、支系、旁系多,但是也有很多人原本是封家的下人。封族将灭之时,老爷不肯将我等抛弃,带着我们一同隐居。我们便已经断了出谷的念想,只想在此为老爷守坟直到终老,其余的人也都习惯了这里的安宁生活,不想出去了。最后跟随少爷出去的,只有云逸小姐一人。哎……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说着,封老又自顾自地笑了,“瞧我,少爷封贤了自然是甚好,何须我来担忧?不知他还想不想着重振封族,若是他想,恐怕也未尝不能啊!”
听到封老提起了封云逸,水月心中又是一紧。从封老的描述中,水月可以猜想出当时的云逸一定是一位温柔又果敢的女子,决定跟随弟弟到外面闯荡,为封族的未来尽一份力。
当日封云颠颓废的眼神中又折射着孤傲,深深地印在了水月的脑海中。这一对兄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先贤居的圣贤又怎么落到这幅田地?水月一往下深想,就不免脊背发寒。
封氏兄妹的遭遇,水月不敢跟封老开口。这话让她怎么说?封老好不容易微微宽心,难道自己要在这种时候将他打入绝望的深渊么?这样的做法对一个垂暮老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水月淡淡地笑了笑:“封老现在可以宽心了,今日就先回去歇息吧。我再细细地思量一下后面的安排,让大家有个稳妥的去处。”
封老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闻言点了点头:“你也别累着了,早点歇息吧。”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提起灯笼,不一会门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在水月听来似乎轻快了些。
“哎……”水月一声轻叹,素手托腮望着灯芯。接踵而来的问题,一件比一件难办,而且水月还有种预感,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只不过才展开了冰山一角。就好像是在身后看不见的阴影处,灰黑凶戾的怪物,阴笑着舔舐着自己的利爪,随时准备挥出致命的一击。
这种感觉,就好像被噩梦缠身,摆脱不了。
从客栈的刺杀,镇北关的大战,到幽魄之死,村中血案,水月一想起心中就觉得万分沉重。她想抽身,却总是无可奈何地被卷了进去,就像身处泥淖之中,无法挣脱。她放不下,也不能放下,若是置他们与不顾,就不是她了。水月一闭上眼睛,封园中血流成河,浮尸满湖的景象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一幕恐怕已经烙印在她的心里,终生难以忘记了。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一抹红色的身影溜了进来,“娘子为何事发愁?”透过浅黄的烛光,一双尖尖的狐狸眼正滴溜地看着她,见她神色不悦,狐狸的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整张脸都揪在了一起。
水月心中正烦,没想到梧落羽却突然冒了出来,平凡的五官更加扭曲纠结,她抬手将这张脸挡了,“好丑,”水月毫不留情地毒舌了一把。
梧落羽听到这句话,愣了一瞬,接着狐狸脸上爬满了委屈的表情,“娘子这是在嫌弃为夫么?为夫对娘子一往情深,娘子怎么忍心?”
水月原本不打算跟狐狸胡搅蛮缠,心烦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但是“娘子”二字一出口,顿时像是引爆了水月心中的无数*桶,也许她需要一个契机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满心的烦躁便朝着梧落羽宣泄了起来:“我才刚认识你好不好?哪有一见面就扑上来喊娘子的?厚脸皮也要有个限度!”
梧落露出一脸错愕的表情,像是黏在大人身边撒娇卖乖讨糖吃的孩子,一下子被大人暴躁地推开。水月这是在吼他么?顿时狐狸眼中的光芒暗淡了许多。他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我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
水月朝着他一眼望了过去,狭长上挑的狐狸眼中竟然写满了落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