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担忧。我皱眉,明明那银箭上抹了见血封喉,为什么我还活着?
“啊,你醒了!”貂蝉见我醒来,笑了起来,随即转身,“义父大人,她醒了!”
又是王允。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吗?
我默默闭上眼睛。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王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温和和的,“你身体受创过多,需要好好休养。”
我仍是闭着眼睛,全当自己是具尸体。
“你想死,是吗?”顿了顿,他忽然开口。
我仍是闭着眼睛。
“上一回在废墟中找到那只银箭的时候,我便将上面的毒抹去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却是轻笑起来,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先好好休息。”
我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说完这句话,他再没开口,只是静静在我床边坐了许久,然后,我终于听到了他脚步离开的声音。
王允,你写过葬心,可是,你可知何为葬心?葬了心,我便死了。所以现在,纵然我的身体还活着,也只是一具空壳罢了,跟死人没什么分别。
我似乎每天都在睡,又似乎每天都醒着。
貂蝉一直陪着我。她告诉我,董卓死后,他的四员副将因担心被株连,带兵连夜奔回了凉州,只有蔡邕伏尸痛哭。
蔡邕……我想起了那一个奉旨招亲的老者……
那一回,董卓抗了皇旨,董卓说,他已娶妻。
我说,我便是仲颖的妻。
董卓说,他愿意被我克,然后,我果然害死了他……
那一晚,那一个雪夜,我流尽了所有的眼泪……再也不会流泪了……
王允常常坐在床边,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说。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在看到董卓的尸体后……我便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缕魂……一缕游荡于异世界,连心都不见了的魂……
“你叫笑笑是吧。”貂蝉拧了布巾替我擦手,“你知道吗,奉先一直在找你。”她坐在我旁边,低低地道,“要不,我带他来见你?”
吕布吗?我有些回过神来,当日第一次见他,便以为他会是害死董卓的罪魁祸首,便一直防着他,连最后,也还是以请赵子龙为名,将他支离了长安。
而他,只要是我的要求,从未曾拒绝过。可是……原来最后害死董卓的人,是我。
“不要告诉他。”我开口,声音极低。
貂蝉微微一愣:“你能说话了?”她笑了起来,“我去告诉义父,他一定很开心!”
正说着,王允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与往常不大一样,似乎……有些释然,有些开心。
开心?
我闭上眼,不想理会。
“乐乐,你先出去一下。”王允温和地道。
貂蝉点头,乖巧地走了出去。
“我知道你醒着。”他在我身旁坐下,“时间到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他静默半晌。
“恨我吗?”忽然,他低低开口,声音仍是温和。
我不动,继续扮演尸体。
“我知道,你恨不得看着我去死。”他一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开口。
我仍是不动。
“睁开眼,我便带你去看我是怎么死的。”王允淡淡地说。
这是什么话?正常一点的人都会说,我带你去逛街,去买衣服吧……有人会说带你去看我是怎么死的么?可是他……从来都是异于常人……
我缓缓睁开眼,看着王允。
见我看他,他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抱了起来。
我任由他抱着,没有一点反应。
“知道吗?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所以我第一个便来告诉你了。”他低头看我,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希望看到我死的人。”
用那样温暖而开心的神情来说出这样一句话,我闭上眼,竟然有了一丝感觉。
那感觉……叫做疼。
心,有点疼。
但我却仍是没有开口。
“这是好消息吧。”他微笑。
一路抱着我出了司徒府,看王允的神情,不像赴死,倒像是要当新郎官了……
“无论我利用你做了什么,我对你的心,是真的。”抱着我,一路走,他轻轻开口。
脚链的铃铛一直在响。
“叮叮当当……”
我死死咬唇,不语。
抱着我,王允站在了宣平门楼上。
“你,坐在这里,看着就好。”他弯腰将我自怀中放下。
我这才注意到宣平门下,竟是黑压压一片的西凉兵。
“董太师乃陛下社稷之臣,无端端被王允谋杀,臣等特来为太师大人洗雪冤屈,只要王允一死,臣等即刻退兵!”开口的是郭汜。
婉公主和小皇帝也在,只是婉公主此时面色颇有些难看。刘协看见我,微微一怔,那华丽皇袍下的身躯,依然瘦弱。
莫不是婉公主过河拆桥,欲一雪前耻、杀了郭汜,才引得郭汜引兵逃窜?然后又来公然叫板?
我默然不语,冷眼旁观。
“王允在此。”一袭白衣,王允临风而立,仿佛谪仙一般。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在那人群中寻找,并未发现樊稠。
“董卓死了,我的心愿已了,为国而死,千载留名,呵呵……”王允依然一脸温和。
他站在城楼上,忽然转身,看着我,微笑:“看着啊,我要死了。”他笑得温和,那样微带了一丝宠溺的神情,仿佛是在望月楼下,他温和地看着我,说,“我做了一品豆腐……”
没有任何预兆,他一跃而下……
我看着那白衣的男子从高高的城楼上飞身而下,那一抹孤寂的惨白,便那样绝决地坠下……
瞪大双目,我怔住。麻木的心开始隐隐作痛,那样的痛越来越强烈。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心痛,我保证。
“纤尘!”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
这个男人,毁了我所有的幸福……甚至于,他间接杀了董卓……
可是他那样坚持着他的坚持。
我……该怎么恨他?
他说,无论我利用你做了什么,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我……该怎么恨他?
我,不是木头人。那个孤傲绝决,但一脸温和的男子对我的好,我全知道啊……
双脚仿佛不是我的一般,自动自发地飞奔下了城楼。脚步微微凝滞,我俯视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子,鲜血仍旧汩汩地涌出,他微扬的嘴角溢出血来。
那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浸透了那一身纯白如雪的衣袍……
有什么晶亮的液体从我的眼中掉下,我缓缓俯下身。
他睁开眼,看着我。
“你哭了。”他笑道。
看着他脑后的血越涌越多,我恨恨地看着他:“为什么连死,你都能那么从容?”
“师父说……我会死于初平三年,可是……他错了……”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师父他……终究也有算不到的时候……呵呵……”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死期,从降生的那一刻便开始一直等待死亡的降临。那样,该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他的师父,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残忍的人,告诉一个稚童,他几岁该死?然后一生便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过程……
泪水一滴一滴滑落,泛滥成灾。
我的手缓缓抚上他逐渐冰凉的脸。
“对不起……我死了,你该恨谁呢?”他有些歉然地看着我,缓缓抬起染了血的手抚上我的脸。
我该恨谁?
“还是恨我吧,恨的时候顺便想一下纤尘这个人……也好……让我在你心上留下一点痕迹……就算是恨……也是好的……”他的气息开始不稳,口中有血沫涌出。
“我恨你,我恨你……”眼泪夺眶而出,我咬牙切齿。
“你是笑笑啊,怎么可以哭?”他看着我,微笑起来。
我以为,我不会再哭了……或许,那不是哭,我只是想流泪,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纤尘落泪。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那我,就一次为他流干所有的眼泪吧。
他微微眯起眼,食指轻轻抚过我的脸,然后放入口中。
“原来眼泪……是甜的。”他笑着告诉我。
“笨蛋……那是你的血……”我咧了咧嘴,眼泪更多地滑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
“是眼泪的味道,甜的……”他笑着,执拗地微笑,“我会瞑目的,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会哭着诞生,哭得比谁都响……”
晚风吹过,我跪坐在原地,看着那个白衣的男子没了气息,即使是死,也一样温和的男子……温和得那么残忍……对自己……那么残忍……
殊不知,王允虽然死了,郭汜等人也未退出长安。即使没有董卓,这天下,果然依然纷乱……第三日,婉公主便自尽于公主殿,因为丑闻,故而皇廷悄悄掩埋了事。
我再也没有见过樊稠,传言,他与郭汜等人不和,被设计斩于宴席之上。传言,死时,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只精心修补过的碎玉镯。他,始终未曾忘记他的小姐,他的铃儿。而我,终是轻信了他,只有最信任的人的背叛,才能令我万劫不复……
只是现在,一切仿佛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浑浑噩噩地,我在长安大街上游魂一般晃荡。
可以死心了?可以没有牵挂了?可以回家了……吗?可是,为什么还是回不去?还是回不去……
恍惚间,仿佛撞上了什么,有些痛。
“眼睛瞎了!”有人高声骂了起来。
我茫茫然抬头,却见那人不知为何已经一脸畏惧地缩到了一边,再不敢多加指责。
看了一眼滚落了一地的瓜果,我转身,看到了吕布。
“赵子龙说,他要去投靠北平公孙瓒,没有随我回来……”看着我,吕布讷讷地道。
“嗯。”我应。
投靠公孙瓒,果然是顺应了赵子龙的历史路线。婉公主的死讯被朝廷掩盖了下来,赵子龙怕是不知道此事。
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就如他心中所想,那个高傲而倔强的公主,仍然高高在上,在努力维持着她的皇家尊严……
这样,这世上,便少了一个伤心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