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中，青云身穿金雀衣冠，腰别雀剑，原本卖相十足，会很拉风，不过，他一路失神夜行至此，衣冠不整尚且不说，赤着双脚，半身泥泞，实在是拉风不起来。

　　好在乃是在夜灯之下，不然这等狼狈模样，即便有金雀衣冠加身，也只会显得不伦不类，很是滑稽。

　　“汝是何人？竟敢藏在暗中偷听？莫非想要行鸡鸣狗盗之事不成？”青云人还没有走进来，就有人出头，这些青壮在潜意识里，无不认为今晚之事，已经没戏了，心中正自憋屈，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这个时候，却正好来了个陌生人，如果这鸡鸣狗盗四个字落实了，青云的下场只怕极为凄惨，立刻要被暴打一顿，也不是不可能。

　　有几个脾气不大好的人，立刻响应，已经暴起，去找锄头扁担什么的去了！

　　“都给我坐下，成何体统！”开口喝止的是适才说话的那位老翁无疑，显然他的威望极高，话音一落，那些找锄头扁担的青壮立刻没了脾气。这位老翁道：“上门即是客，来人不必多礼，我等俱都是乡野村夫，散漫惯了，还请上来说话！”

　　这个社会背景的礼义廉耻，不是说着玩的。

　　入门前，须投帖，行拜礼，而且一户人家，哪怕是农户，在门前都会留着台阶，陌生人前来，只能站在台阶之下说话，得到许可，方能上台阶入门进屋。

　　青云如今所穿乃金雀衣冠，岂肯少了礼数？故而，他大步而来，却在台阶之下就站定，待内中主人开口相邀，他才会上去。

　　所谓的以礼相待，本就是互相给予的东西，那位老翁正是见来者守礼节，才会喝止住那几名青壮去取锄头扁担，不然，有备无患，大半夜的，若是来了个强闯民宅的生人，或者强盗，岂非极难应付？对付这种陌生人，打死打残都活该自认倒霉，没地方告状去！

　　青云施施然而行，上了台阶，却见众人皆在瞪着眼睛在打量自己。主要是众人都在灯光之下，而青云在昏暗之中，别人自然要睁大了眼睛，才能看得清楚些。

　　青云对此却浑然不惧，反而是一扫众人，很快就将眼光落在了那位头上包着黑布，脸上也围着面纱的女子身上，这里一共就三名女性，两名老妪自然不可能是那位守孝守节十余载的寡妇，刚刚的声音可是个实打实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便是此女！”青云暗自点了点头，确认了目标，随即才转移目光，对那三位老翁抱了抱拳，却并没有行拜礼作揖，道：“路过此地，恰逢喜事，晚生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倘若青云还是二十几天前的青云居士，他自然要行拜礼作揖。当然了，不拜其实也无罪，这只是守礼和不守礼的区分而已，毕竟不是正规场合，最多是惹人不喜而已，无伤大雅！但此刻的青云却必须守礼，这金雀衣冠和佩剑在身，虽说明言是见了县官都不必下拜，但长幼有序，行礼即为赏脸，出门在外，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何况礼数周到？留个好印象而已！

　　这个世界儒风盛行，而儒风推崇的是天地君亲师，等级极为森严，私下里且不论，在正规场合，这套等级制度，须得严格遵守！比如在公堂之上，子坐高堂，堂下生父见了，也要拜官，行跪拜之礼，儿子还得受了此礼，不能回避，要堂堂正正的接受！只有等退了公堂，私下里，儿子的官再大，也大不过生父，该有的孝道礼数，当守全了。

　　“原来是位举人，我等真乃老眼昏花，失敬失敬，有失远迎，快快请入上座！”三名老翁看到青云的衣冠和佩剑，没理会怎会有半身泥泞，神色立刻为之一变，连忙起身离座，邀青云上座。

　　众多青壮闻之，亦皆惊异，更有甚者，颇为惶恐，纷纷都是退了好几步，有的挪桌，有的搬椅，乱糟糟的场面，最终腾出一块空地来。

　　空地上顿时只有青云一人独立。

　　青云婉拒三位老翁，不曾上座，而是立在一旁，鹤立鸡群般的他，环顾四周众人，苦笑一声，说道：“迤逦而来，行色匆匆，饥肠辘辘，正想讨杯水酒，如能借宿一晚，那是再好不过，不胜感激！”

　　众多青壮皆不答言，皆睁大了眼睛在看着他。

　　这些人看到青云虽然亲善随和，但他所穿戴的衣服帽子，和别在腰带里的佩剑，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拉近的。

　　这王家村的村民并非普通平民，祖上乃是前朝的一名州府，乃是四品官，如今虽说断了传承，一族皆务农，可在他们的骨子里，对于读书人还是非常敬重的，这份敬重，来自于他们内心的向往和渴望。

　　可是一旦当他们在骤然间，亲眼看见一位举人出现在跟前的时候，这份敬重又发酵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来接青云的话。

　　这和平民看到豪强的那种畏惧不同，面对豪强的欺压，他们表面上顺从，内心深处实则是反抗的。但在青云面前，或者是看到这套金雀衣冠，他们就人人自卑，内心深处连半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一个个木讷得如同木头疙瘩一般。

　　这一刻，青云可谓是有生以来的尴尬之最，他不禁扪心自问：倘若当年老师没有将我收入门下，我的处境会是如何？比起眼前这些人来，是不是还要不如？

　　这些人虽说见的世面不多，和天斗灾，还要苛捐杂税，穷到了极致。这种地方，可以说连豪强都不会光顾，典型的要人没人，要地没地，要财没财，可是青云如果当年没有被公孙太傅收入门下，他只会比这些与世半隔绝的人生活得更凄苦，也更悲惨！这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以往青云未曾想明白这一点而已！

　　“我明白了，为何我中了解元之后，反而一蹶不振？正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但却难以用言词表达。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我这一生，缺少了哪些东西！”青云直到此刻，才总算明白了自己，他一路夜行至此，来到王家村，在星光下，看桃花花雨，心霾得到了宣泄。但充其量只不过是宣泄而已，这只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他的困惑，实则还是没有想明白。

　　此刻却不同，他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他忽然看到了一点，一个人若要走出一条路，就得有参照物，有对比的人和事。

　　没有对比，就没有真理，没有对比，人们会将愚蠢当成是真善美。一旦参悟了对比的特性，真理就会诞生。

　　对比之下，人人都是平等，不平等的只不过是人们的出生环境。

　　青云在自家别苑闭门七日，苦思无果，心生恐惧。正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东西，从而也看到了他自己。

　　“我此刻所拥有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因为我自己的勤劳换取而来的么？”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青云没有遇到公孙太傅，他不可能成为画之大成者，不可能成为一州之解元。除非他再勤劳十倍百倍，以此为目标，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实现。

　　同样是人，因为出生环境不同，人生的际遇也就不同，所取得的成就自然就有天壤之别。

　　而如果抛开这一切，青云还是青云吗？

　　如果是，那么，究竟哪个青云才是青云？

　　这就是青云的困惑。

　　这其实也是人人的困惑。

　　区别是有的人连发现这个困惑的智慧都不具备，这就是愚民。而颇有智慧的人，谁愿意去深入钻研这种东西？那是圣人应该关注的问题才对，所以颇有智慧的人，都转移了注意力，不把困惑当困惑！而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是否就能真正地从根本上解开这个困惑呢？

　　至少，青云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也难以解开他的困惑。

　　青云想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极为突然，把在场的诸人都吓了一跳！

　　笑声中，但见青云猛然转身，大喝了一声：“上酒来！”

　　有人连忙递来大酒碗，搬来一大坛酒！

　　青云一把推开那人，拍开封泥，立刻闻到一股酒香。他眼睛一亮，笑意更浓：“原来是桃花酿，我怎地这般糊涂？如此佳酿，正好一醉方休！”之前还说这个村子没有粮食来酿酒，倒是忽略了这里的遍地桃花，桃花酿，地地道道的桃花酿，这个时候，别说是桃花酿了，就算是一坛烧刀子，青云也不会计较了！

　　言毕，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居然抱起酒坛，扬着颈便倒，他张开喉管，咕隆咕隆吞咽，如同喝水一般，无休无止！

　　一口气喝了十几大口，肚子都喝了个饱，但却只有三分醉意。他转身一指那头包黑布，脸蒙面纱的寡妇，笑道：“夫人之上联，我已然知晓来历，如若不信，且听下联来哉！”

　　当下吟道：“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岗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绮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楼附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青云说完下联，又抱坛牛饮，却不知那寡妇，脸色已经大变，若非蒙着面纱，只怕就要露出马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