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八,雨。
雨是雷阵雨,来得很突然,雨势也很频急,河水很快涨满了秦淮,漫上了街道。行人已无处落脚,只得踩上了一些豪门的台阶等待雨停。而金陵城成为留都后,先前那些龙蟠虎踞的豪门也已被百年的沧桑磨平了棱角,非但没有赶走那些人,有些还放下了架子,走出门来与行人一同观雨。
在金陵城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
上次下这么大的雨,还是在一百年前:言家粉碎了江湖人的逆天之役,明云帝从金陵迁都至洛阳,行至南门时,因迫于宰相与国师逼迫式的谏言,赐死当时的秦淮首艳朱雀仙子。然而朱雀仙子却无视了明云帝递过来的毒药,直接一头撞到了城楼上,血溅南门。明云帝心存不忍,命人将她葬于南门外横跨秦淮的一座桥下。然而却在她下葬后不久,金陵一带便下起了雷雨,连下了七日,耽搁了迁都的行程。自此后,桥被百姓命名为朱雀桥,而朱雀仙子自缢的南门,也被命名为朱雀门。
一位受说书老人耳濡目染的女子说道:“金陵等到了这场雷雨,莫不是有何大事要发生?”
声音不大,却令在场人鸦雀无声。
拿着“铁口神断”的木制招牌蜷缩在角落里的的算命先生抬头看了看天,“此间已无天子气,怕是挡不住这场雷雨喽。”
忽然,一位男子撑伞跑过,那伞已被暴雨击打得破烂不堪,但他却浑然不觉,还一边跑着一边大喊:“雪月楼首艳今夜要登台献曲了!”
很快,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人群中顿时就炸开了锅。
“今日又不是十五,苏姑娘怎么要上台了?”
“唉,你不知道么?雪月楼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下个月初一便要在暮淮王府揽梅台设宴,今晚一过,苏姑娘就要被接到暮淮王府去了。”
“……”
很快,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起初,有叹气惋惜,也有惊羡,但更多的还是祝愿。然而,知道此事的溯源后,所有人的心头都炸了开来,几乎都将矛头指向了雪月楼的鸨母,卢夕。
原来,苏楠笙这五年来,不论是谁的提亲,她都是一一回绝的,再加上她那卖艺不卖身的风骨,久而久之,大多数人都对她充满了尊敬。然而,卢妈妈却是不知什么出于原因,竟替苏楠笙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
一时间,谩骂声与叹息声伴随着这场雷雨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金陵城。
秦淮河上,雪月楼。
苏楠笙已经化好了淡妆,穿好了淡紫色的裙裾,抱着琵琶跪坐在舞台正中央。而卢妈妈却是端坐在一旁,为今晚的表演熏制着檀香。
门外走进了一众伶女。领头舞伶朝着卢夕行了一礼,“卢妈妈,外头好像都在说您的坏话。”
卢夕头也不抬,仍在那认认真真地调制着檀香,“任他们评说去吧。依我看,他们就是吃不着我雪月楼的大葡萄,只得眼睁睁看着被人吃了去,贱嘴也就管不住喽。”
伶女们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了一番后,一位年幼口直的伶女问道:“卢妈妈,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卢夕听言一愣,“是我答应的。”
小伶女一愣,忽然怒道:“难道你就是看中了暮淮王的权势还有财富,就代替苏姐姐答应了他的提亲吗?”
卢夕冷冷地看了伶女一眼,“是或不是,又与你有甚么关系?”
伶女秀眉竖起,浑然不顾旁人的劝阻,“那你问过苏姐姐她自己同不同意了吗!”
“阿兰,不得造次。”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阿兰的怒火瞬间被这句话浇熄,转眸望向了跪坐在那儿的苏楠笙。
苏楠笙道:“还不快给妈妈赔个不是。”
虽是呵斥,但话语间却没流露出一丝责备的意思。被唤作阿兰的伶女一听到苏楠笙的声音,眼圈立马就红了,“苏姐姐,今晚过后还能和你一起唱曲跳舞吗?”
气氛经阿兰这么一煽动,顿时就变得悲伤了起来,有些伶女已经哭出了声来。
苏楠笙闭眼叹了口气,“你们这群傻瓜,我是要嫁到暮淮王府去的,又不是嫁个老远。我若是想你们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聚一聚。”
伶女甲哀恸道:“苏姐姐,怕是你嫁到了暮淮王府,见到那些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就舍不得回来了。”
“想什么呢?”苏楠笙没好气地笑道:“今夜是我作为伶女的最后一次演奏了。你们还不快去好好准备一下,不要让我留下遗憾呀。”
目送着一众伶女走出去后,苏楠笙才敛起了笑容,听着那拍打在楼宇上的雨声,不自觉地将琵琶弦盘曲上了手指,勒出惨白一片。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卢妈妈不知何时已调制好了檀香,走到了苏楠笙的身侧。
苏楠笙似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说什么?”
卢妈妈一愣,道:“责备我私自为你允了暮淮王的提亲。”
苏楠笙手指顺着琵琶弦轻轻滑过,“妈妈你说笑了,此事何来责备一说?你这样做也是为了雪月楼着想吧。若不是你,我现在或许只是个在世道中颠沛流离的小女子呢。”
卢妈妈喜笑颜开,“也是,雪月楼好说好歹也养了你十多年了。只是,我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半天了才想起来。”
苏楠笙一时没能理解卢夕话语中的意思,但却没有开口去过问,就只看着她走到了门前。
就像卢夕突然变卦替自己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那样,为钱也好,为权势也罢,苏楠笙没有向她过问任何事的理由和意义。
因为,雪月楼给了年小的她一个家。
枯藤尚需要依杆而栖,何况是贪恋温巢的燕雏?
雪月楼更让她有了缘分,倘若不是雪月楼,苏楠笙明白,她断然是不会遇到那个能让她痴心等了五年的人的。
但她遇到了。五载年华弹指一挥间,但到头来,终不负少年气。
苏楠笙忽然叫住了卢夕:“卢妈妈。”
卢夕停下了脚步,“什么事?”
苏楠笙缓缓弹出了几串音符,缓缓道:“此生,我能受妈妈垂怜入雪月,无求,亦无悔。”
卢夕转过了头,将苏楠笙的真挚真诚尽收于眼底,恍若还是十年前,身为雪月名伶的她在茫茫大雪中遇到的那抹月色。不由在心中赞叹。
岁月是不公平的,它待苏楠笙很仁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分痕迹。却对自己很是无情,身材和脸蛋都饱经风霜摧残,风韵早已不再。
卢夕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哼。肉麻。”
苏楠笙目送着卢夕出去后,转眸望向了秦淮河上,望向河上画舫漂摇,孤鸟在暴雨中盘旋。
忽然,苏楠笙怔住了。她闻到了檀香,一股熟悉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这是?”
戌时。
即便是雷雨连天,雪月楼门外的那条街道也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纷纷都撑伞而来一睹芳容。
只因今夜,是雪月首艳的绝唱。
而涌动的人群中,却有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身影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师兄,就是这里吗?”紫袍青年一甩拂尘。
另一个青年没有说话,而是在仰头打量着这座楼宇,良久后才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好,我便在这等师兄。”萧皓琛笑了笑,再定睛,慕容皓月已没了身影。
萧皓琛摇了摇头,调侃道:“多年不见,道法和心性有没有见长我不知道,这新养成的重色轻友的好习惯,看来是没跑了。”
苏楠笙坐在舞台上轻捻着琴弦,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每隔段时间,就要望着下边寻找那个少年人的身影,而是聚精会神地弹奏着。
一曲柔美动听的歌声从她樱桃小口中吟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楼内仍像往常那样惊呼不断,却少了寻常十五日的盛情灼然,更添了如雨倾覆的哀伤。
今夜过后,她就和这里没关系了。她那令人所陶醉的歌声,从今往后只能唱给一人听;往坏处想,或许只能湮没在今夜的风雨里。
不知为何,苏楠笙突然想要抬起头来。是想再看看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还是心仍存侥幸抱有期望,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在内心斗争良久后,她还是决定抬起头好好看一眼,向自己的过去告别。
春光溶溶,熟悉而又陌生的檀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她却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人群中抬起了眼睛。
这时,那人正隔着人山人海看过来。苏楠笙也隔着几串珠帘,望了过去。
虽只是一刹那,但他们彼此间打量了很久。
这些年来,道不尽诉不平的相思,都深藏在了这一眼里。
美人未败,歌喉也依旧如昨,并更添成熟韵味;少年虽已不复当时年少,衣衫褴褛,下巴长出了长须,但是眸中还有着少年人的清澈光芒。
二人的心性,终是一成未变。
苏楠笙想起来了,卢妈妈花了好几个时辰苦心调制的檀香,正是那时,少年在自己面前手把手调制出来的。
香味清雅,隽永温和。亦如少年人此番下江南游历,与她相遇的三月十五的那个夜晚。
在这一刻,二人放下了心中所有的芥蒂,放下了心中残存的悲憾,齐齐道出年少时的心安。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