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唐(五下)
王洵的确曾经与派人带话给长安城内的叛军,告诉对方只要主动离开,自己绝不追杀。但当时这样做的目的是激怒孙孝哲,逼他出城来跟自己野战,以便最大限度地消耗叛军的有生力量。实际上,敌我双方当时谁都没把这句承诺当真。而现在,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悬殊,叛军返回洛阳最佳通道也被郭子仪派人截断,王洵当日的承诺,对城里边的叛军将领来说,就显得颇具诱惑力了。
“如果郭老将军不反对的话,我可以再派人去城内向叛军重申承诺,只要他们肯主动退出长安,安西军决不尾随追杀。”觉得秦国桢的主意切实可行,王洵点点头,笑着表示赞同。
“郭老将军那边,我们兄弟两个去说!”听王洵答应得爽快,秦国桢暗松一口气,迅速敲砖钉角。
“但有一个人,他们必须交出来!”看似无心,王洵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
“这……”秦国桢脸上的欣慰迅速变成了苦涩,不知道怎么继续眼前话题才好。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就有人通过老太监鱼朝恩之口,辗转向皇帝陛下表达了希望戴罪立功,帮助**兵不血刃夺回长安的意愿。前提条件便是,大唐朝廷对他们昔日所犯下的罪责,既往不咎。
灵武天子李亨光复长安心切,毫不犹豫地将对方的条件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暗中许诺,事成之后,将根据对方的实际表现,另行给予重奖。随后跟心腹近臣商议起还都细节,才猛然想起来,这样做,也许会令安西军将士感到心冷。
天子说出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出尔反尔实在有损颜面。所以李亨才假借着代天子犒师的名义,将秦国模、秦国桢兄弟派到长安前线来。一方面与郭子仪暗中协调放叛军离开的细节,另外一方面,则是期待秦家兄弟能凭着昔日的交情,劝说王洵暂且放弃个人恩怨。
看到秦国桢的尴尬状,王洵立刻心生警觉,说话的语调陡然转冷,“王某当时的承诺,乃是专门针对孙孝哲而提。如今孙孝哲已经被调回了洛阳,这个承诺,本可不再做数。王某之所以还肯放大多数叛贼平安离开,是不愿意让弟兄们做无谓的牺牲。如果有人还想得寸进尺的话,呵呵……”
“这个,这个…….”饶是经纶满腹,此时此刻,秦国桢也找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只能继续尴尬地搓手。
“明允刚刚分了一半儿兵马去救援睢阳。如果不给叛军任何活路的话,当心城里的人垂死一搏!”不忍让亲兄弟独自承受窘迫,秦国模换了个角度,设身处地替安西军考虑。
“打长安又不止我安西军一家的事情!大不了王某不要这个先入之功,带着麾下弟兄专门追亡逐北便是!”王洵抬头扫了他一眼,笑着接口。
秦国模被笑得心中一凛,后退半步,不再说话。中军帐瞬间变得一片寂静,傍晚的阳光透过窗纱,将每个人僵立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从始至终,兄弟几个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城中那个必须交出的人的名字,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真正在意的是谁。只有他,才能让王洵宁愿放弃近在咫尺的盖世奇功不要,非杀之以后快。也只有他,无论在大唐的长安,还是大燕国的长安,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做买卖还讲究漫天要价,着地还钱呢。如果秦家两位哥哥刚才说的话真的有谱,何不将二哥的意思送进城里去?!一来可以试探出叛军有无交出长安的诚意,二来么,也能起到分化瓦解他们军心的作用。为了这种没着没落的事情,耽误咱们兄弟的功夫,多没意思啊!”沉默了片刻,神武军副统领马方主动开口替大伙大圆场。
秦国模、秦国桢兄弟不愿意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家兄弟起冲突。笑了几声,摇着头先后说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明允的脾气还是如此耿直!”
“是啊,到底是百战名将,说出来的话霸气十足!让我们两个做哥哥的,一时还真的难以习惯呢!”
“没办法。两军阵前打滚的人,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两位哥哥别见怪,我不是针对你们!”王洵也不希望与朋友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笑着冲秦氏兄弟拱手赔罪。
“不敢当,不敢当!”秦国模与秦国桢赶紧侧开身子,长揖相还。“我们两个刚才把事情想简单了。只想稳住叛军,以最小代价把长安城拿回来,然后再慢慢找某些人算旧账。没仔细考虑到明允和安西军弟兄们的感受。既然明允不愿,那就算了。反正眼下咱们的兵力几乎是叛军的四倍,不愁打不下这座坚城!”
“朝廷那边,还请两位哥哥代为解释一二!”王洵伸手托住秦氏兄弟的胳膊,同时笑着提出自己的要求。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秦国桢、秦国模互相看了看,满口子答应。
兄弟二人的随从手中,还带着一份圣旨。但二人谁也没想把它拿出来当众宣读。因为兄弟俩心里都非常清楚,以眼下王洵的实力和声望,朝廷根本无法强迫他接受任何不愿意接受的命令。相反,还要处处谨慎,以免惹毛了这位爷,让他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令好不容易出现的中兴征兆瞬间烟消云散。
换句话说,眼下朝廷对于王洵这种手握重兵的武将,是又爱又怕。爱的是这些人能为大唐浴血征战,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怕得是稍有处置不慎,便令对方步安禄山后尘。届时新老叛军联手,恐怕大唐朝廷连再度“出巡”的机会都找不到。
而从家族利益角度,秦氏兄弟也不想与王洵起过多争执。如今不比天宝年间,那时只要你能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就能在朝中呼风唤雨。而现在,身背后没有一点儿可以依仗的武装力量,根本无法在朝堂中立足。随便某位像王洵这种级别的兵头上道折子,就让一部侍郎卷铺盖回家。
然而上头交代要完成的任务,兄弟二人还得硬着头皮去做。只是要换个更妥当的方式,别让触安西军的逆鳞罢了。王洵也知道秦家哥两个突然跟自己说起放叛军离开的事情,肯定是奉了上命。既然对方不把话挑在明处,他也不主动戳破这一层窗户纸,沉吟了片刻,又笑着道:“那个人的脑袋我是要定了的,否则对不起封四叔在天之灵。至于是在长安城内要,还是在长安城外要,倒是没多少关系。除非他有本事从人世间彻底消失。否则,哪怕是上天入地,我也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二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马方一拍腰间宝剑,大声附和。“大不了我辞官不做,跟我师父当年一样,千里追杀,取他项上人头!”
“这话要是被你家老爷子听见,恐怕有人屁股又要吃苦了!”秦国模横了马方一眼,笑着威胁。跟后者说话,他倒不用像跟王洵说话一样小心翼翼。“城内想平安离开的,又不是某一个两个叛贼?!守直刚才提醒得好,咱们把二郎的原话送进去,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理应如此!”秦国桢笑着替哥哥帮腔,尽量把军帐内的气氛往喜庆方向引。“届时光复长安的功劳簿上,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你马守直一笔。说不定用不了几年,你也能封个异姓王当当!”
“那自然好。至少我阿爷再想收拾我,就得考虑考虑朝廷威仪!”马方笑了笑,将秦国桢的调侃当做祝福全盘接下。
兄弟几个东拉西扯,说话的气氛越来越融洽。转眼之间,便聊到了天黑。王洵命人在偏帐摆下酒宴,替三位好友接风洗尘。又特意把宋武、万俟玉薤、王十三等当年长安城内讨生活的‘老人’拉上作陪。宾主之间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后半夜,才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秦氏兄弟告辞离开,转道去找郭子仪,交代朝廷关于收复长安的最新方略。马方也急着赶回自家军营,以便兑现昨日跟王洵的约定。把几个少年时代的好朋友都送走之后,王洵并没有直接回营,而是策动坐骑,缓缓地走向了长安城墙。
半年多来,他已经带领亲卫在城下走了无数次。以至于城中守军见了他的帅旗,都懒得再摆开床弩做威胁状。反正像王洵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将,肯定不会主动往床弩的有效瞄准距离内凑,守军也没必要再浪费已经库存无己的弩箭。
“大帅要派人向城头邀战么?”知道王洵心里不痛快,万俟玉薤主动请缨,“让末将去,保管出来一个斩他一个!”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王十三、宋武等人争先恐后。斗将是非常古老的传统,在大唐境内已经接近绝迹。近半年来,出于打击防守方士气的目的,安西军才让这种古老的手段又重新发挥了余热。而以万俟玉薤等人的本领,只要守军耐不住性子派人出城迎战,十有八九会有去无回!
“不必!”王洵提起马鞭,遥遥地指向长安。“我只是想让他们看清楚,我在这里而已。以免时间一长,有些人刻意忘记了!”